“我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
“薇薇,保重。”
轻轻一按,华薇薇的哭泣消失在远方,同时也把自己在这世上的唯一联系,就此切断。
转过头,朝着灯火阑珊深处,他大踏步走去。
夜风吹得他的头发凌乱飞舞……
额头和手臂上的伤口就像火在燃烧,他全身都在冒汗……
耿暮之,告诉我,如果我不在了,你是否也会想念我,就像想念你的柯纯一样?我不知道你和他的故事,想必一定很动听,有空的话,也讲给我听吧。还有今天晚上这个男人,如果你对我也能流露出那种表情,该有多好啊……对不起,我又开始胡言乱语……
现在,无论如何,我要和你说再见了。
再、见。
***
“开门,给我开门!快给我起床!老板,耿暮之,醉鬼!你再不醒来会后悔一辈子。开门……”
这一夜,华薇薇用高分贝的声音,一遍遍在耿暮之的别墅外敲打,吵得整个“莱茵堡”鸡犬不宁。
“混蛋,被缉私艇给发现了!老二,打满舵,开足马力,我们全速朝前冲!”
这一夜,肖石躲在去往澳门的走私船的舱底,忍受着未愈创口越来越强烈的痛楚,同时紧紧捂住被风浪翻搅得死去活来的胃部。
“你是想要我先从你的手斩起呢?还是先从你的脚开始?”
这一夜,伍慧娟涕泪交加地匍匐在他人脚下,她头顶的桌面上插着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而她身后则站起两个凶神恶煞般的赌场保镖……
太多太多的故事,都发生在这一夜……
而当肖石被赌场保镖带往一片漆黑的地下办公室的时候,正好是这一夜的凌晨。
天刚方亮,狼狗时分。
“臭小子,你有种!一分钱都没带就敢闯到我的赌场要人,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个见到。”
赌场老板鲍万年,从外表看更像一个正当的殷富商人。据说在众多澳门大小赌场中,他虽然不是以规模最大称雄,却因手段严厉狠辣而享有盛名。对那些没有多少赌资的赌徒,赌场开给比其它赌场更优惠的高利贷,以引诱他们继续下注,等他们好不容易清醒过来,早就摊上惊人的钜额赌债,不得不倾家荡产,甚至赔上性命。
把头微微一偏,立即有属下殷勤地过来,把雪茄烟点上。烟草在嘴里咝咝作响,整个空间充满了尼古丁的气息。
“知道你老娘欠了我们多少?”
略显肥肿的小眼睛,遮不住里面阴沉的光芒。
肖石看了看蜷缩在墙角的母亲,只看到她因惊恐而微微耸动的肩头,他摇摇头。
“二千万。”
“什么?”肖石只觉头部掠过一阵钝痛。
“没有,石头,我只欠了他们一千二百万,真的只有这一点,”伍慧娟哭泣着分辩,”哪里来的二千万,鲍老板,你可不能坑我啊。”
“给她看账单。借款的确只有一千二百万,不过……你忘了还有利息吧。”鲍万年示意手下给她一份单子。
伍慧娟颤抖的手抓住账单,脸若死灰。
“她是你老娘,你想救她,但是又没钱,哎呀……这就不好办了。”鲍万年悠闲地掸了掸烟灰,”如果拿不出这笔钱,天一亮,我就把你老娘送到泰国,那可是个好地方,政府只要有钱拿,就做什么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看,她就安心留在那里好好还这笔债……”
“鲍老板,我年纪这么大,可经不起折腾啊……”
“放心,你这个岁数,我就想让你像那些小姑娘一样,客人还不一定买帐。不过,你想必还没有老到器官退化吧。”鲍万年阴笑着上下打量她,“其实,跟色情业一样,那边的器官零售业也相当发达,虽然你这把老骨头恐怕也拆不出些什么,不过,这些肾、脾、眼角膜什么的……总还可以卖几个小钱。”
伍慧娟呆了一秒,开始大喊嚎哭,“石头,快救我!这次我是真的完了。我好命苦啊,嫁了个色狼老公,看到别的更漂亮的女人,就把我丢下一走了之,好不容易生下个儿子,他也帮不到我什么。如果这次我被分尸,石头,记得以后多替我上上坟,阴间也多烧几串钱给我用,唉,我的命苦啊……”
这一切真像一出荒谬的闹剧,肖石终于忍不住笑出来。
“你、你居然笑得出来,你个没良心……”伍慧娟浑身抖动。
肖石不理她,毅然站起来,“你们放了她,我替她去。”
伍慧娟的眼泪就像水龙头,说关就关,“你说真的?好孩子,妈妈知道你一定会帮我,绝不会见死不救的。”
鲍万年眯起眼睛,“你真的愿意?”
“我比她年轻健康,你就算要卖的话,也可以多卖点钱。把她放了,我跟你们走。”
“好小子,有种!”鲍万年拍着大腿笑起来,“你老娘是个混蛋,生出来的儿子却好歹算是个人。”
他把手一挥,立即有人上来,用绳紧紧捆住肖石的手。
“我不会跑的。”
“以防万一。”
“等一下,”肖石喝止保镖的推掇,缓缓走到伍慧娟面前,“妈……”
“石头,妈对不起你。”
早已冷血的内心,终于有了一丝愧疚。
“你没有哪里对不起我。这条命,是你给我的,现在由我还给你,从今后,我们就这样两清了。”
“你不要我了?石头……”伍慧娟颤声看着自己的儿子。
“是你早就舍弃了我,不是吗?”肖石静静看着她,“保重。”
事到如今,他已经无话可说。
这具身躯既是你赐予的,现在也为你将它收回。我从未怨过你替我安排的命运,现在也请你不要责怪我为自己做的选择。
“走了!”
收回最后一瞥,肖石垂下眼睑。
缓缓跟着人高马大的保镖朝门外走。一步步,阶梯逐渐升高,光线愈发分明,内心却愈显沉重……
“鲍老板,等一下,有人找您。”突然,从入口跑下一位赌场的工作人员,叫住鲍万年。
“什么事?”
那人凑到鲍万年耳边叽叽咕咕了好了会儿,又塞给鲍万年一张似乎是支票之类的东西。鲍万年瞥了一眼,把它塞入西装口袋。
手一挥,肖石随即被人放开。
“小子,算你走运,有贵人相助。”鲍万年吐了一口烟,“这次的帐一笔勾销,你好自为之。”
话音即落,一帮人像鬼魅般,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
空旷昏暗的地下阶梯上,只剩肖石一个人削瘦的身影。
这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把他放了?
挥不开心中浓浓的疑惑,只能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往上挪……刚才全凭撑着一口气,现在人都走光,不知不觉松懈下来,身躯犹如铅灌一般,负重不堪。好不容易挪到出口,乍现的光明刺得他睁不开眼。
“小石头,你没事?太好了……”
扑入怀中的柔软身躯,带着熟悉的芳香,肖石下意识地抱紧她,“薇薇?”
“你差点把人家吓死了!一个人跑到澳门来,你想送死啊,我明明叫你等我的,你却听也不听。可恶,我恨你……”
华薇薇用力捶打着他的胸膛,肖石忍痛一声不吭。
“你怎么会来这里,刚才到底怎么回……”
视线移至前方,他的声音僵死在喉口。
一道阴影,静静横亘在左前方。
男人倚在斑驳的墙上,纹丝不动。锐利的双眼,却像森林中黑豹狩猎时的眼神,凶狠中带着慑人的阴沉。
“老板……”
心脏狂躁跳动,一声声撞击胸肋,他已是呼吸困难。
这个男人似乎总在自己最狼狈最糗态毕露的一刻,出现在他面前。不必说话,就已经令他无地自容。
“你这次能脱险,多亏了老板。石头,你真的要好好谢谢老板,是他找到快艇送我过来,也是他签了那张支票替你还债。如果没有老板,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原来是他……竟然是他?!
头部的火焰愈烧愈旺,视野一片模糊,严重的耳鸣令他感觉晕眩,却仍是努力屏住最后一口气,摇摇晃晃走到男人面前……
缓缓抬起头,望入男人的眼睛……
那片明亮锐利的黑色海洋曾经是他的天堂,现在仍是,可以预期未来也一定会是。没错,他的天堂呵,承载他十年如一日的心之所系,亦是他此生可望而不可得的救赎。
张开唇,却不知道自己枯萎的声音,是否成功吐甫出微弱的心声。
“……对不起……”
反反复复,所能说的,也只有这句话了吧。到底为什么要道歉,肖石自己也不明白。只觉得胸口好痛,痛到无法再有别的言语。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男人厉声打断他,“你见到我就像见到鬼一样的事实吗?”
不同于往常,男人的眼中再没有半丝温情,阴霾的瞳孔冰霜凝结,狂风暴雨来临的前兆。
“我知道你讨厌我,我是个烂到极点的混蛋,你不需要一次又一次向我证明这一点。可是我告诉你……”
耿暮之一拳砸到墙上,腐旧的水泥墙面即裂开一角,力道之大,指节已然擦破渗血。
“只要我在的一天,就不允许你自暴自弃任意伤害自己!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根本不顾其它,你当别人都是死人吗?!我对你所做的一切,难道就这么没有意义?!”
男人的怒气,飚升到了前所未有的至高点。
“我没有……”他怎么可能会讨厌他?
“够了!”男人厉声喝断他,“以后随便你爱怎样就怎样,我再也不会插手你的事!”话毕,掉头就走。
“等一下……”
他慌忙伸手,却抓不住男人决绝离开的背影。
“等……”
踉跄的脚步和虚弱的身体承受不住这么猛的冲击,后跟一软,重重摔倒在地上,光明瞬间熄灭……
一切似乎都静止了。
唯一流动的,就只有深深烙印在眼膜的,男人冰冷的背影。
越行越远……
***
毫无征兆地醒来。
一睁眼,就看到素雅的天花板,感受到身下床辅几乎能将人融化的柔软舒适,立即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
没想到他还会带他回家,他是否不再生气了?
“肖先生,你醒了。”
不知何时出现的王妈,缓缓拉开窗帘。整个房间立即洒满了夕阳晕红的柔美光辉。
“请问现在几点了?”肖石捂住头,艰难地坐起来,王妈体贴地替他垫上一只靠枕。
“接近下午五点了吧。”
“我又睡了一整天?”
“你睡得很香呢,我都不敢进来,怕吵醒你。”王妈笑着,从身后端过来一碗芳香四溢的热粥,“你一定饿了吧,趁热吃。医生吩咐不要给你吃太油腻的东西,以静补为宜,等一会儿,我会再给你熬汤喝。”
“王妈,谢谢你。”
“肖先生,你真正要谢的不是我,是少爷。我从没见少爷这么关心过一个人。看来,你真的对他很重要。”
“……王妈,以后请直呼我的名字就可以了。”
“那怎么可以,你是少爷的朋友。”
“不,我不是!”肖石连忙否定,“耿先生是我的老板,我只是他雇用的员工而已。”
“但是,能让少爷亲自带回家照顾的人,应该可以算是他的朋友吧,”王妈微微一笑,“你就安心在这里休养吧,要是又像上次那样一声不吭就跑掉,惹得少爷大光其火,可就糟糕了。”
“那天我走掉……耿先生他很生气吗?”肖石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啦。你不知道少爷生起气来有多吓人,其实少爷是个很好脾气的人,就算心里有事,也不会发泄到别人身上。但我就是看到他满脸铁青的样子心疼,怕他会憋坏自己。”
耿暮之是个脾气很好的人?他在心里打个重重的QUESTION MARK。
不过,回想起他在澳门对他又骂又一拳捶到墙上的情景,他的内心深处,涌动着一丝隐密的酸甜。
如果,诚心诚意向他道歉,是不是就能得到他的原谅?
“耿先生他不在吗?”
“嗯,少爷现在在公司,应该马上回来了吧。”
“哦。”
然而,事实并非如王妈所言。耿暮之不但没有回来,甚至过了晚餐时间仍不见踪影。
听着客厅吊钟滴答的走动,肖石内心的焦急愈加严重。刚服过的药剂令人昏昏欲睡,但潜意识又记挂着耿暮之,睡不了一会儿,便立即惊醒,如此反反复复……直到近凌晨一点的时候,客厅终于传来响动,原本就浅眠的肖石立即警醒。
脚步声渐渐加大,停留在门外……
肖石下意识地闭紧眼睑装睡。自己明明渴望看到那个男人,可为什么怕得连眼睛都不敢睁开?患得患失的心情无法解释,也许,这就是恋爱。
门被轻轻推开,男人的气息逐渐逼近……
眼睑微颤间,呼吸变得急促……然而,逼近的气息滑过身侧,似乎从床上抽走了什么东西,脚步声渐渐远离……
他睁开眼睛,又是男人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忍不住光脚下床,打开房门。
客厅里,仅亮着一盏台灯,淡淡的光线照在横躺在沙发的男人身上。他垫着刚从卧室拿出来的枕头,身上盖了一条薄毯。
中央空调的发出几乎轻不可闻的嗡响声,像海豚传自大海深处的震动,整个房间,犹如静止在海心深处一样。
肖石几乎是战战兢地游近,屏息凝视着他。
男人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他的手露在外面,三根指节上缠着一层纱布,是狂怒时捶墙所造成的伤口。
想伸手触摸那因他而起的伤口,想看到像上次那样他含笑而捉狭的黑眸,想被他紧紧拥在怀里吸纳自己所有的悲伤……然而,男人全身都散发着冰冷的拒绝气息,手伸到一半,停了半响,还是没敢落下。
“对不起。”
男人依旧纹丝不动,是真的睡着了,还是装作没听到,肖石无从分辨。对自己反来复去就只有这贫脊的几个字,而感到既悲凉又难堪。
面对男人的时候,他总是拙于言词,总是弄巧成拙。
是自己不识好歹、莽撞行事,终于惹得男人雷霆暴怒。得到这样的对待,都是自己咎由自取,丝毫怨不得别人。可是他真的希望此刻男人能翻过身来,咆哮也好,冷嘲热讽也好,只是别像现在这样,对他不理不睬!
然而海洋一直沉寂无声,他卑微的心缩成很小很小的一块。
做一条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儿需要莫大勇气,以海洋为天地,以一生的自由为赌注。他并不介意投掷自己全部的感情,却不明白为什么越靠近他,他就变得懦弱,心也愈发瑟缩。
是否因为他对这个男人的一切,都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