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薇,试着体谅一下我的苦心和立场吧!一个成功的记者,除了优异的文采和专业素养外,更必须具有外圆内方的处世标准。否则,纵然才华洋溢,品格高洁,也无法在新闻界头角峥嵘的,所谓千人所指,无病而死。你应该知道其中的利弊得失吧!」
「好吧!我会仔细斟酌的。」
龚德刚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好好表现吧!别忘了,有多少人等着抢你的饭碗。」
思薇擦擦汗,急急地赶回报社,她刚从台北市议会开会现场赶回来。
今天这场会议真是热闹非凡,火药味十足。那些市议员真是卯足了劲,个个为保护自己的地盘厮杀拚命,讨价还价,甚至不惜拍桌叫骂,和反对论调者扭打起来。
这种场面见多了,思薇终于了解要做一个民意代表,除了学议和财势外,健康的身体,人的艺术,充沛的肺活量是不可或缺的重要条件。
她坐在办公桌前,抓出一迭数据和录音机,赶忙振笔疾书起来。
一个钟头后,她终于赶完这篇重要的限时新闻稿。她稍稍喘口气,把稿子从头至尾审阅一遍,眼中漾着满意的神采,她把稿件交到编辑部。
紧张过后,她顿觉饥饿难当,正准备下餐厅饱餐一顿时,在楼梯间她遇上了向来对她怀有成见的萧丽琴。
思薇暗叫一声倒霉,表面上却维持着基本的礼貌,向她点头招呼,孰料萧丽琴却一脸漠然,视若无睹。思薇懒得跟她一般见识,她继续下楼,刚踩了两个阶梯,她听见萧丽琴冷嘲热讽的声音:
「杨思薇,真有你的,居然钓上秦羽轩作靠山,难怪窜升得这么快,原来你的后台老板是他。」
思薇愣了一下,她全身紧绷,怒意涌向双颊,染红了整个脸。「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
萧丽琴挑起她那纹过的柳叶眉。「你心里有数,不是吗?」
「萧丽琴,别人怕你,我杨思薇可不在乎,你最好把话说清楚,否则,我今天跟你耗定了。」思薇一时火冒三丈,态度也强硬起来。
「说清楚就说清楚,我萧丽琴也非等闲之辈,你真以为你是个举足轻重、才气过人的女记者吗?哼,鬼才相信,报社有一、二百位记者,你才出道四年,凭什么占尽优势?居然有本事在一个月内咸鱼翻身,从编辑部跑到最热门的线路上。适合跑市政新闻的人选多得是,怎么会轮到你来跑?原来——你杨思薇有久大信托集团作靠山,可笑的是——你平常老摆出一副清高自爱的姿态,结果还不是跟其它人没两样,足个专走后门,不择手段的野心分子。」萧丽琴极尽刻薄之能事,她扭着嘴角,眼光轻蔑而暧昧。
思薇气得脸色发白,她颤声说:
「我被调到市政组你眼红是不是?所以,你费尽心思想打击我、丑化我?」
「笑话?我干嘛眼红?」萧丽琴甩甩头发。「我只不过是——抱打不平,看不起你们这种利用关系作为进身之阶的人。若不是秦羽轩在大老板们面前替你美言,你凭什么败部复活?跑市议会?哼,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你呀! 」
「很好,如果这件事真如你所言,我自会请辞。否则,萧丽琴,我要你把今天所说的肮脏话吞下去。」思薇寒声说。
萧丽琴干笑了好几声,她嘲谑地盯着思薇,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好啊!你去查啊!这件事早已不是新闻了,你摆姿态给谁看啊!辞职?好啊!只怕到时候你舍不得,又搬出秦羽轩这个救兵来。」
思薇气得七窍生烟,她看也不看地火速街上六楼,未经许可,便径自冲进龚德刚的办公室。
正在用餐的龚德刚讶异地望着她。「干什么?瞧你这副横街直撞的样子,半点淑女的风范都没有,亏你还长得——」龚德刚蓦然停下来,他终于看清楚思薇脸上压抑的怒气。「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看你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
「老总,我问你,我这次被调到市政组,是上面的意思,还是因为秦羽轩的关系?」思薇咬牙切齿的间。
「这——原因很重要吗?只要你胜任愉快,充分发挥,其它……」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思薇大声打断了他,她在盛怒下,根本不在乎此举是否会得罪龚德刚。「我只想知道秦羽轩跟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他是向社长反应了一下他对你的看法,可是——-思薇,你干什么?你要去哪?」龚德刚大声呼叫。
思薇根本不加理会,她挺起背脊,全身颤悸地冲了出去。
☆
秦羽轩刚嘲吃完晚饭,他耐心地陪父亲下了两盘棋,并技巧地输了他一、两个棋子,秦伯航终于开怀地回卧室休息。
现在,只有他一人坐在客厅,静静看著书,享受宁静,也同时享受孤独。
然后,清脆的电话铃声破坏了这份安宁,他拿起听筒:
「喂!秦公馆。」
「秦羽轩,我是杨思薇,我在你们家前门巷口的电话亭内,我有事找你,你可以出来一下吗?」
「当然,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出来。」他的声音不能自己地夹带了愉悦和惊喜的成分。
放下电话,他回房换了一件衣服,心里有着期盼和紧张。甫出大门,他就看见站在巷口路灯下,披着纱巾,衣衫翩翩,飘逸出尘的佳人。
他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刚靠近她,冷不防地一个巴掌迎面而来。
他根本来不及闪避,火辣辣的疼痛在脸颊上烧灼着。
「你这个混蛋!你——你为什么不彻底滚出我的生命之外?为什么?为什么——要三番两次地搅乱我的生活、搅乱我的心?」思薇含泪而激动的向他嘶喊着。
「我能知道你生这么大气的原因吗?」秦羽轩苦笑着,眼中的光采深沈难懂。
「我为什么生气?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干预我工作上的事?谁要你多管闲事?我被调回采访组又怎样?这种不费吹灰之力换来的成就,我不稀罕,我一点都不稀罕。」
「小薇,我并未干涉啊!我只不过——尽一下我做人应尽的本分。」
「本分?如果你今天不是久大信托集团的负责人,你随便一句话会有那么大的作用吗?」
「我承认这是现实社会里的病态,也是资本主义蓬勃发展下的弊端,有钱有势者讲话就大声点,但我从未刻意运用自己的权势和影响力,我只不过把那天在庆祝酒会上所看见的反应给你的老板知道,难道这也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吗?」
「我不需要,我根本不需要你来替我伸张正义,你知道吗?你跟唐少斌一来一往,把我对工作投注的希望和热诚全部抹煞了。」思薇激动的声音梗塞了。「我悲哀地发现,我只不过是根微不足道的小螺丝钉,在你们这些权贵子弟的眼中,还不如一粒细砂。你们随便一句话就主宰了我的前途,这种任人宰割的滋味——撕裂了我的心——我真不知这些年来,我所付出的心血和努力为的是什么?」她悲痛的热泪纷纷洒落,情绪紊乱而无措。
秦羽轩一时心痛如绞,慌忙地搂住她,心慌意乱地安慰着。「小薇,是我不好,是我太一厢情愿了,你不要哭了,我真是蠢蛋,我——我怎么老是惹你伤心呢?」
思薇崩溃地靠在他温暖有力的怀抱中,心乱如麻,厘不清自己的思绪,只觉得心力交瘁,有着深切的迷惘和酸楚。
「别哭,小薇,一切都是我不好——」秦羽轩连连柔声地抚慰着,他轻轻捧住她的脸, 摘下她的眼镜,见她泪痕狼藉,含泪的双眸像寒冬的湖水,轻漾着点点幽冷的光芒,颤抖的唇办犹如寒风中的玫瑰,他的心抽痛了一下,立即被一片酸酸涩涩的怜惜和痛楚所吞没。所有的轻怜蜜爱皆化成一声叹息,俯下头,他深深吻了她。
思薇轻颤了一下,仅余的一丝理智教她抗拒,但他灼热的唇细腻温存地抚去她的挣扎。
她嗅着他身上那股干爽清净的男性气息,不由意乱情迷起来,所有复杂而微妙的感情又重新在体内窜动,她本能地揽住他,卸下了武装多时的面具,柔软温驯地配合着他,心跳急促,双颊滚烫,全身的血液都像沸腾的开水,烧掉了所有女性的矜持和顾忌——
「小薇,哦——这是我幻想多久的一刻——拥着你,触摸着你——这种感觉如真似幻——一他的唇沿着下巴游移到颈项。「让我不敢呼吸——深怕它只是南柯一梦——」他痉挛了一下,又贪婪、痴迷地捕捉住她那欲语还休的小嘴,紧紧的搂住她,想把她嵌入自己的体内,揉合成一体,再也分不清彼此——
思薇颤动地抓住他的肩头,含泪地,激动的响应着他。心弦撼动,甜蜜中掺杂了酸酸苦辣的滋味。
「小薇——」秦羽轩呼吸急喘地微微松开了手,深情的眸光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如果有可能,我愿意拿全世界去换你、只求——」蓦地,他的话停顿了,身体倏地绷紧。
思薇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秦伯航站在他们身后,脸色凝重,目光如炬,冷冷地紧盯着他们。
有默契地,他们在难堪而又带点心虚的心情中同时松开了手,气氛顿时变得沉重僵滞。」
「爸,您不是睡了?」秦羽轩不安地打破沈寂。
「羽轩,你忘了你是有妻室的人?你今晚这种行为若是让敏芝知道了,她岂非要伤心死了?」秦伯航沉着脸责备儿子。
思薇羞愧交集,她窘困地避开秦伯航严厉中带着批判的眼神,难堪地仓卒掩面而奔。
「小薇,你——」秦羽轩心中一急,不加思索地想追过去。「羽轩,你有资格追去吗?」秦伯航喝住了他。
秦羽轩煞住脚步,他脸色苍白,心中交杂痛苦和挣扎。
「敏芝是个难得的好媳妇,你千万不可以辜负她。如果不是他们方家施加援手,我们秦家早就垮台了,甚至还难逃牢狱之灾。于情于理,你都不该再去招惹思薇。」
秦羽轩有满腹的辛酸和苦楚想一吐为快,但是,唉!时机尚未成熟。他只有默默承受父亲的责难和屈解。「爸,我知道,您放心,我不会做出对不起敏芝的事。」
「那就好,做人要秉持良心,儿女私情在恩义面前又算得是什么?更何况,敏芝又不是什么粗俗、不识大体的女孩子,你纵使不爱她,最起码,也要守得住忠诚这两个字。」
「我晓得,爸,您就不要操心了,我向您保证,我绝不会亏待敏芝的。」秦羽轩郑重的向父亲提出允诺。「风太大了,我扶您进去吧!」
姚立凯刚洗完澡,正准备上床就寝时,他听见仓卒的门铃声。
拜托!他看看壁钟,都十一点钟了,还有那个不议好歹的家伙挑这个时间来拜访他。懂不懂做人的分寸啊?!
他低咒了一声,随便穿上牛仔裤,没好气地拉开门把。「哪一个缺德带冒失的……」他的牢骚戛然而止,他注视着一脸灰白,神情憔悴的思薇,吶吶地:「是你?怎么……」惊喜交织中,他口拙起来了。
「立凯,我能进来坐坐吗?我的心情好乱,我在街上走了好久,脑海中一片空白,真的有种无处容身、心灰意冷的感觉,我需要有个人陪陪我,所以——」
「快别说了,进来吧!看你又苍白又累的,」姚立凯急忙拉她人屋。「我泡杯咖啡给你,提提神,也可以缓和一下心情。」
思薇坐在藤椅上,打量这间略有几百呎大的单身宿舍。她发现姚立凯把这个窝整理得窗明几净,没有一般男人的疏懒和粗枝大叶。
小小的斗室,五脏俱全,整齐清爽。
姚立凯泡了一杯热腾腾、香浓扑鼻的咖啡。他端给她,细细打量着她略为苍白而疲倦的脸。「愿意谈谈你的困扰吗?」
思薇轻啜了一口咖啡,勉强提起精神。「我只是觉得好累,万念俱灰,像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从。」
「这跟你的工作有关吗?你不是被调到采访组,改跑市政新闻吗?」
思薇放下杯子,眼底有一抹深沈的倦怠。「你知道吗?我这一来一往的调职,才让我深深体验到什么叫作无力感,什么叫作笑骂由人?我只不过是别人脚下一只可怜渺小的小蚂蚁,任凭人摆布来摆布去,作践自尊,作践理想,而我却懵懂无知,沾沾自喜,拚命工作,自以为是个口诛笔伐,制衡强权的正义使者,我早该知道的是不是?!这本来就是个复杂脱序的时代,像我这种不懂迎合时代趋势,不知权变的人,早晚会被打击得体无完肤,无处容身,我真的是困惑、心寒极了——」她激动得喉头梗塞,热泪盈眶,无法言语。
「你慢慢说,不要太激动,」姚立凯劝她,抽了一张面纸给地。
思薇擦拭泪痕,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
「我不知道这些年来忠于新闻工作岗位的热诚和执着,是不是一种盲目而可笑的愚蠢行为。不需要这么故作清高、自以为是,更不需要呕心沥血,只要你懂得顺应潮流,知道迎合上面,卖弄权术,就能出人头地,乎步青云。」她无奈地笑了笑。「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个异类?为什么我学不来那一套?为什么我又那么在乎别人的恶意攻讦?!我,我真是觉得疲惫了,我是个失败者,不论在事业或者感情上,我都输得一塌糊涂,」说着,说着,思薇又忍不住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姚立凯见状,怜意心生,屯积在胸中的深情不禁扩散开来。他轻轻揽住她的肩头,摸抚着那头乌黑柔软的秀发,带着满腔的感情哑声说:
「小薇,我了解你那种痛心疾首、彷徨无助的感觉,你一向心高气傲,耿介坦白,对生命、对爱情都坚守着一份崇高、纯善而固执的守念。你不懂得虚情假意,更不屑逢迎巴结,你是耶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在这个处处隐藏危机、道德败坏的时代,需要的就是像你这不畏强权,志在做大事,不在做大官的人。不要被恶劣的环境、人心的险恶打倒了你的意志力,你既能看穿功名富贵,人心沈浮,所谓繁华似锦不过弹指间,犹如过眼烟云,又何必为那些不能看破的人悲痛伤身呢?如果你真的就此心灰意懒,岂非正中他人下怀?何苦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思薇震惊地看着他。「立凯,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豁达开朗?对人生居然有如此深刻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