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喝口热茶,想想,反正——事已至此,她就看开点,走一步算一步了。
她掏出笔,准备撰写刚到手的新闻稿。洋洋洒洒缮写完毕,她顺了顺稿子,看看手表,快六点了,她该回报社了。
刚进入办公室,她又感应到同事们频频投来的异样眼光,她故作镇定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双手紧握,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受这种有色的眼光多久,更别提等她的身体变化时,他们那种讥屑嘲讽的神色了。
就这难堪而心痛莫名的时候,她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她握起听筒,听见自己疲惫的声音:
「财经组,我是杨思薇。」
「杨思薇,你还好吧!」她听见何映霞冷淡多刺的声音。「我听说你昨天玉体微恙,是不是头晕想吐,害喜得很厉害?」
思薇怒不可遏,她握着听筒的手不能自抑地颤抖着。「你——打这通电话是何居心?」她颤声问。
「我呀,哈哈——」她娇笑着,不怀好意地笑着回答:「只不过是居于学姊的情谊,想奉劝你最好识相点,要不然你很快就会沦为办公室的笑柄。我可不忍心见自己的学妹成了别人议论纷纷的对象。」
思薇气得浑身打颤,但,她强忍着,硬生生的以一股冷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说: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想你是多虑了,毕竟,我们办公室里无所事事的人并不多,因此,会无聊到去嚼舌根,揭别人隐私的人大概也只有少数几个吧!」
「你——好,你行,你嘴巴厉害,我们到时候看看,等你大着肚子成为办公室里的趣谈时,你还能这么神闲气定吗?」
「这不劳学姊费心。」思薇冷静地回答,不给何映霞反击的机会,迅速挂了电话。
坐在办公桌前,望着对桌李君兰带着几分好奇,几许关怀的眼神,她勉强压抑下一股想要落泪的酸楚和悲切,佯装无事的摊开稿纸,准备就目前股市低迷的市场情况写篇分析特稿。
直楞楞地盯着稿纸发呆,旋在半空中的笔硬是挤不出只字词组。接着,恼人的电话又响了。她苦恼地扔下笔,接起电话,心里直嘀咕,如果又是那个心胸狭窄、喜欢落井下石的何映霞,她可不会再忍气吞声了。
「财经组。」她无精打采地说。
「思薇,我是管浩风,你能来我办公室一趟吗?」
「什么事?」她听出他语气中不寻常的凝重和迟疑。
「见面再谈,好吗?」
她能说不吗?
进了管浩风的办公室,她看见管浩风难得一见的严肃面貌。他或许倨傲不羁,却甚少板起脸孔,更别谈一丝不苟得令人怯步。即使在责备部属时,他也顶多采用指桑骂槐、犀利嘲谑的态度。
如今见他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神态,思薇不禁感受到一股奇异而陌生的气氛。「想来,你是有为难的事而不知道如何启齿?」
管浩风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眼底闪过一丝类似惊奇和愧疚的神色。「你先坐下来,我的确有件棘手的事。」
思薇在他桌前的转椅上坐下,她态度反常的沈静自若。「说吧!我在新闻界四年多来,早就磨出一颗处变不惊、健壮过人的心。你放心,我不会被你的话所打倒。」
管浩风为她从容镇定的风范折服,更有份近似心疼的感觉。「思薇,你真是一个聪颖善感的女孩子,只可惜,你错生在一个现实无常的时代里。」
「你还是老实说吧!我是不是被fire了?」
「没有,只是,」他叹了口气,遗憾地续说:「上头很介意最近在办公室里的闲言闲语,特别是这种不利于你的流言,你也知道,你目前跑的路线相当热门,有很多人跃跃欲试,渴望取代你。如果传言属实,对你相当不利,」他停顿了一下,凝神盯着她。「你该不是真的怀孕了吧?」
「你不是有第一手的资料吗?」她淡淡微笑,神色间半含讽刺半带点落寞的凄迷味道。
管浩风点了根烟,表情深思难测,半晌,他低哑地说:「你只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把孩子打掉,第二赶快和孩子的父亲结婚,堵住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的大嘴巴。」
「你好像漏了一条,那就是卷铺盖辞职。」
「思薇——」管浩风震惊而又不忍地注视着她微微泛白的脸。
「你以为我不知道上头所作的暗示吗?」
「事情还没严重到这种地步——」
思薇牵强地笑一笑。「我有自知之明,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夹在中间难做人,事实上,这几天我想了很久,我早做了最坏的打算。」
「思薇,」管浩风想劝服她,却又不知从何谈起。毕竟,在这种私人事件上他只是局外人,又对其中隐情毫无头绪。
「你不必劝留我,也不必觉得难过,我曾经想打掉他,但,基于母性的本能,还有太多太多感情上的牵绊,让我无法这么做。至于新闻工作虽然一向是我最钟爱的事业,但,这些年来的所见所闻也让我看尽人世间的冷暖炎凉,离开——纵有不舍,却也算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负担。」
「我懂你的意思,你常在现实和理想的夹缝中挣扎。其实,只要稍有正义感的人,谁又 何尝没有这种无可奈何的煎熬呢?身为现代的知识分子,面临着脱序的文明社会,又有几个人没有这种椎心刺骨的沈痛感呢?」管浩风语重心长的说。
「这么说,你也同意我的选择了。」
「我能挽留住你的心吗?只有希望你不会因此对新闻工作寒心,有朝一日,我乐见你重新带着锋利的笔再回到新闻工作的岗位上,为混淆、泛滥的听媒体注入一股清新纯净的洪流,让你的孩子能在澄净无染、客观详实的知性空间中成长。」
思薇听了,不禁绽放出内心深处的微笑,动容的神采荡漾在眼眸里,愈发显得晶莹清澈。「谢谢你,我也不便拖延太久,可能的话,我会在一星期之内办妥离职手续,我相信很快会有人接替我的工作,递补应该不是问题。」
「没想到,我们共事的缘分如此浅。」管浩风低低叹息,语气中含着深深的遗憾。
「天下没有恒久的缘分,在这短短的相处中,能蒙你关爱提携,我实在有说不出的——」她猛然捂住唇,弯下腰忍住晕眩、嗯心的不适感。
管浩风连忙站起来俯向她。「你还好吧!」他匆忙倒了一杯水给她。
思薇拍抚着胸口,脸色苍白如纸。「我还好——」她勉强挤出一丝虚浮的笑容。
「看来,你这个妈妈不好当,小家伙很会折腾人。」
思薇喝了一口水,想笑却无能为力。
「我看你还是回家休息算了,看你这么难过的样子,不必硬撑着上班。」
「这,不太好吧!」她踌躇着。
「听话,回家好好休息,我可不想让龚德刚怪我,说我不尽人情虐待他的得意门生。」
管浩风一副开玩笑的口吻,但眼睛的光芒却是坚持认真的。
「好吧!看在龚老师的面子上。」她站起来。
「我开车送你回去。」
「不!千万不可以,办公室的流言已经够多了,你不要再制造新的话题了。」
管浩风悠然地抬抬眉毛。「你怕什么,反正你都不干了,又有什么好顾忌的?」
思薇有点啼笑皆非。「问题是我还想做人,图个耳根清净,我不相信你不知道他们有人猜测你是我孩子的爹。如果你再明目张胆的送我回去,我不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吗?」
管浩风眨眨眼,半真半假的说:
「那么,我们只好奉儿女之命结婚了。」他见思薇脸色不对,急忙更正:「开玩笑的,别当真,就照你说的,我们保持点距离,谁教我们报社有那么多饶舌的人呢!」
思薇眼睛闪了闪,她嫣然取笑道:
「你知道吗?对很多人而言,我们做记者的也是一群饶舌而又可怕的人。」
「说的也是,否则,『文化流氓』的封号又是从何而来?」管浩风拉开大门,送思薇离开他的办公室。
请好假,思薇出了报社,沿着红砖道准备穿越斑马线,当她快抵达对街,踩在最后一条白在线时,一辆电单电快如闪电地急驶而来。她仓皇失措来不及闪避,车子摩擦过她的左半边身子,夹杂着刺耳的煞车声和行人的惊叫声;她跌坐在地上,并略略感受到由腿部传来的刺痛感。
「搞什么鬼?你会不会走路,找死吗?」那个电单车司机气急败坏地咆哮着。
思薇张口结舌,尚来不及反应时,有个愤怒的声音窜入耳畔。「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良心?你撞了人还敢理直气壮的骂人?」
她感激地望向为她主持公道的人,脸上展现的笑靥在看清楚对方是谁的剎那冻结住了。她又恼又窘,狼狈万分地站了起来,脑海里一片紊乱。
「老子就是这样,你想怎么样?」那名司机竟还挽起了衣袖,一副吃定人的恶霸气焰。
秦羽轩冷眼凝视他,严厉地告诉他。「我是不能把你怎么样,但我可以请你上警察局谈清楚。」
「笑话!她自己走路没长眼睛,明明已经要亮黄灯,她还慢吞吞地磨蹭,怪得了我车子没长眼睛吗?」
「可是,毕竟灯还没有转换成黄灯,而你横街直撞地冲过来就是不对。论理你理亏,论法律你也站不住脚,因为,你的车速实在是快得离谱,根本是在飚车嘛!」
那名机车骑士恼羞成怒的涨红了脸。「是又怎样?你是交通警察吗?轮得到你来教训老子!!」
「我是路见不平。」
「你是找死!」电单车司机露出凶恶的眼光。
「你又犯了一条恐吓罪。」秦羽轩沉着地笑着。
「你——」
思薇见那名司机一副被激怒的火爆德性,她不想惹是生非,望望围观的人群,她轻轻拉拉秦羽轩的衣袖。「我没事,你别跟他争执了。」
「听见没有,小姐说她没事,要你老兄来多管闲事?!真是的,吃饱撑着了吗?」那个司机悻悻然地吐了一口唾液,然后呼啸而去,而围观着看热闹的人群也一哄而散。
秦羽轩关切地望着她。「你还好吧?!」接着,他触目心惊地发现思薇冒着鲜血的小腿。「你流血了?」
「我没事,只是,擦伤了一点皮。」她强忍着痛楚,轻描淡写的说。
「我要送你去医院。」他白着脸说。
「不要小题大作,我——」她倏地弯下腰,脸痛苦地扭曲着。
「怎么?你哪儿不舒服?」秦羽轩扶住她,心焦如焚。
「我,我肚子——好痛——」她挣扎而疲累的说,冷汗冒出额头,双手紧握住腹部。
秦羽轩不加思索地抱起了她,不管众目睽睽,抱着她越过马路,走向他的停车处。「你忍耐点,我送你去医院。」
☆
秦羽轩把思薇送进了最近的一家政府医院。
思薇进入急诊室已经快一个钟头了,他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焦灼不安,不断地在走道上来回踱步。
他刚从美国回来,结束了和方敏芝为时四年的挂名夫妻的关系。不知怎地,他涌着一股莫名的冲动,回来台湾的第一天就迫不及待地守候在世界时报外。他渴望见到思薇,方敏芝和她的检察官康威情意缱绻的情景刺激了他,让他再也按捺不住积压在胸中澎湃欲溢的热情和思慕。
他深深地倒抽口气,绝望地望着急诊室紧闭的门屝,五脏六腑都绞成一团。
终于,该死的医师温吞地走了出来,他压抑满腔的无名火,焦虑不安地迎了上去。「她还好吧?」
「她的血是止住了,但是——得小心点,否则很难保证下次胎儿不会流掉。」
秦羽轩脸倏然刷白了,他张口结舌地:「你——你是说——她怀孕了?」
那名微微发胖,一脸精练的医师有趣地盯着他。「怎么?你妻子没告诉你吗?」
秦羽轩震惊不已,觉得全身的血液彷佛都被抽干似的,他的脸色是那样地苍白吓人,让医师见了不由频频微笑猛摇着头。「知道太太怀有身孕的男士们他们千奇百怪的反应我不是没见过,但像你这种高兴得面无血色的,我倒是头一回碰见,怎么?你真是乐歪了?还是吓坏了?」
秦羽轩窘迫地掩饰住波涛汹涌的情绪。「哦,抱歉,我大概是惊喜过度,呃——我太太她还好吗?」
「我已经为她打了安胎针,不过,她的身体很虚,要小心休养,否则,难保不会有流产之虞。至于,她腿部的伤,我已让护士消毒包扎,换几次药之后,应该没有问题。」
「谢谢你,我可以去看她吗?」
「可以,不过记住,如果要保住孩子,她得小心翼翼,不可以太过疲劳或者做粗重、困难、紧张的工作。」
进入急诊室,秦羽轩望着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略显憔悴的思薇。他的心掠过一阵尖锐的凄楚,所有的感情都刻镂在脸上。
吊着盐水,思薇疲惫得不想说话,脑海中一片空白,看见秦羽轩盈满深情的眸光,她闭上眼,强忍住酸楚欲泪的悸动。「你知道了?」
「是,我知道了。」秦羽轩喉头梗塞,仍无法从这个突如其来的震撼中苏醒。「你为什不告诉我?」
思薇凄楚地笑了。「告诉你有用吗?」
「你可以嫁给我。」他痖声说。
「嫁给你?哼哼,你在讲笑话吗?」她嘲讽地掀动唇角。
「我没有开玩笑,我是百分之百认真的,真的,嫁给我,不要一个人承担后果,我有责任担当一切。」
责任?思薇无法克制自己内心深处那份浓稠的失望,剧烈的刺痛还有愤怒的情绪——她的手指紧紧抓住被单,强迫自己用最冷、最不带任何感情的态度来面对这个教她深爱却又心碎的男人。「不必了,我一个人可以把孩子生下来,我会好好照顾他、教育他,你不必觉得有所愧疚,反正,我又不是第一个当上未婚妈妈的女人。」
「孩子也需要父亲啊!就算你不为自己打算,你也应该为孩子着想。你如果不爱我,最起码,也可以因为孩子嫁给我。相信我,我会尽量配合你的生活,包括自由,更甚着,你不必忍受天天面对我,我会尽量避开你,不去打扰你。」
思薇的心被撕裂了,她悲哀地抿紧嘴,眼中泪意迷蒙,为了孩子嫁给他?!多么悲哀的一椿婚姻,多么可笑的一份爱情?她咽下满腹的辛酸和苦楚,淡漠而生硬的说:
「谢谢你的仁慈宽厚,等到孩子需要父亲的时候,我自会考虑替他找个合适的父亲人选。也许,我能幸运地找到因为爱我而愿意善待孩子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