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出这位年近不惑的中年男子,浑身上下仍洋溢着一股朝气蓬勃的神采,那似笑非笑的眼眸,清亮有神,不时闪烁着成熟和智慧的光芒。
这位充满魅力,揉合了年轻人的奔腾和中年人成熟的报业人才,的确是个卓越出众的男人,更别提他的才华洋溢和能言善道是如何蛊惑人心,特别是女性那颗怦然乱撞的心。
拜她是龚德刚得意门徒之赐,托他是龚德刚结拜兄弟之福,思薇才能蒙这位向来眼高于顶、恃才傲物的报界奇才眷顾。
听说,管浩风是出了名的工作狂,一旦专注于工作上,他可以通宵达旦,六亲不认,和他共事的人更常常领教他的吹毛求疵,严苛无情。
这家伙不但文采斐然,摄影技巧更是出类拔萃,充满了人性化的风格和细腻生动的色彩。不过,在新闻业界他的风流情史可也是名闻遐迩,丝毫不逊于他的才情。
「没什么,只不过有一些很深的感触罢了。」思薇淡淡地说,漂亮的眼睛有一丝难掩的萧索和疲倦。
管浩风锐利地打量了她一会儿。「愿不愿意跟我谈谈你的困扰?」他缓声问。
思薇细细研究他的表情,沉吟地咬着唇。「你什么时候变成我们采访组的心理谘商顾问了?」
「更正你的话,我并不想做采访组的心理医生,只想做你杨思薇个人的心理医生。」管浩风含笑说,迷人的眼睛里有两簇奇异的火光。但他的表情却是漫不经心,让人捉摸不定他真正用意。
思薇困窘地微微红了脸,但她仍保持镇定的态度。「管主任,人言可畏,你不怕蜚短流长,我可在乎别人的闲言闲语。」
管浩风洒脱地扬扬眉,眼睛的光芒更璀璨了。「我刚刚用了什么不当的措辞令你惴惴难安?」
「你根本不用说什么或做什么,只要你走到哪儿,话题就跟到哪儿。」思薇撇撇唇,没好气的说。
「嗬嗬,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管浩风俯下身紧盯着她。「你又何必活在别人的意见中。」
思薇接触到他那一双「会说话」像磁场般的黑眸,心湖里不禁一阵浪花翻滚,她忸怩不安,竭力维持平稳的声调。「如果我们真可以洒脱到不在乎别人的看法,那么,舆论又怎能产生制衡的力量?而我们新闻从业人员又何必那么辛苦地想把社会上所有发生的事件真实无伪地呈现在大众面前?」
管浩风的黑眸闪了闪,激赏的光芒如寒星般耀眼。他连连点头,笑声里有着喝采。「说得好,无怪乎龚德刚会那么爱护你,你的确有令人佩服之处。」
思薇的脸更烫了,她转动眼珠正拟该如何移转话题时,蓦然惊觉办公室里有不少眼睛正对他们行「注目礼」,她连忙委婉地下逐客令。「如果你不想成为办公室里的焦点话题,拜托你赶快走吧!」
管浩风神闲气定,他转眼瞥了瞥周围那些好事者的尊容之后,悠然自得的笑道:「嘴巴长在别人身上,要人不说话何其困难?你又何必心存忌惮,耿耿于怀呢?」
「可惜,我的脸皮薄,无法练成阁下那种子弹都穿不透的铁皮功。」思薇揶揄他。
管浩风笑得好得意,丝毫不以为忤。「哈,我早就听龚德刚说过,你尖牙利嘴,气死人不偿命,看来,他那老小子定是吃了你不少苦头。」
思薇皮笑肉不笑地回答:「不然,我怎会被他赶出门外呢?」
「好了,说话别这么冲,到我办公室坐坐,我们来谈谈你最近的工作状况。」
「有什么好谈的?我又没延误过任何稿件。」思薇鉴于他那罄竹难书的风流艳史,基本上不愿意跟他有太多的牵扯,免得惹人闲话;更何况,有个虎视眈眈的何映霞窥伺在侧,她的一切举措不能不小心谨慎。
管浩风看出思薇眼中的踌躇,他轻挑起浓眉,好整以暇地玩弄手中的笔。「谈谈你在这里的孤立无援,有苦难言的心情如何?」
思薇一凛,脸色微变。「你——」
「我怎么知道的,是不是?」管浩风放下笔,唇边绽出一丝嘲讽的笑容。「这个世界喜欢议论别人是非的传声筒不少,而我身为一家报社的主管,办公室里所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自然应该了如指掌,否则,我怎么去指挥属下,管理他们呢?」
思薇轻蹙着秀眉,沈思不语。
管浩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洞悉地笑道:「你是不是怕跟我走得太近,马上会成为花边新闻的女主角?!」
「……」思薇嗫嚅着,连耳根都热红成一片,第一次有种无所遁形的尴尬和无措。
「放心,我向来恪遵一句名言:『好兔不吃窝边草』 ,你什么时候看我跟女同事牵扯不清过?」
思薇咬着唇,难堪地无言以对。
管浩风眼中笑意横生。「何况,你是龚德刚的高徒,我再怎么色胆包天,也不敢打你的主意。我还想多活几年呢。」他那揶揄促狭的口吻更逗弄得思薇坐立不安,窘迫不已。她今天终于领教到管浩风的厉害了,他真的可以让人又敬又怕,哭笑不得。难怪,他这个采访组主任的宝座坐了六年仍屹立不摇。光是他那套御人术,便无人可望其项背。
思薇当然只有乖乖听从地跟他进了他的办公室。
「好吧!你想问什么,小女子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思薇挖苦的说。
管浩风摇摇头,叹道:「这么出众的容貌,偏偏有张锋利如刀的嘴,说你是朵带刺的蔷薇,倒真是恰如其分。」
思薇不以为意地撇撇唇。「蔷薇虽然多刺,但只要小心拿捏,定可毫发无伤,重要的是,看你以何种心态去对待她。」
管浩风震惊了一下,俊逸儒雅的脸孔上难掩喜爱和欣赏的神采。他深深注视着她,低沈的说:
「你真是语惊四座,常常不经意地说出一番发人深思的妙语来。像你这样外表出色,内涵丰盈的人,就像一颗光采夺目的钻石,教人渴望拥有又怕保藏不住。难怪,你的朋友和敌人都不在少数。」
「你找我来就只是为了跟我谈这个吗?」
管浩风犀利地紧盯她,迷惑的说:
「为什么你说话总是带着冷冷的芒刺?莫非你害怕让人进入你真实的内心世界?害怕让人洞悉你心灵深处的孤寂和无助?」
思薇僵直了身子,她眼光森冷幽暗,语气生硬而戒备十足:「你真的以为自己是心理医生?还是我误导了你的错觉?你会这么自作聪明?自以为是? 」
「防卫心这么重?」管浩风点上一根烟,悠然成熟地吸了几口烟,他缓缓吐出烟雾,眼光迷离而深邃。「你是不是觉得恼怒?觉得我撕破你的尊严?让你育种赤裸裸的、招架不住的愤怒和挫折?」
思薇虽然震慑于他敏锐的观察力,但她的自尊不容许她开口承认。她只有昂起下巴,缄默不语。
「思薇,我无意令你难堪,请你恕我交浅言深——我之所以说这些实在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许多自己的影子。」他顿了顿,捺熄了烟蒂,眼光变得专注而严肃。「以前,我跟你一样,有一颗热血澎湃的心,更有一份孤芳自赏的倨傲,当然,少不了一副爱管闲事、不平则呜的侠义心肠。我一直以为只要行得端、坐得正,问心无愧,也不必刻意害怕得罪人,虽然,我真的因此开罪不少人。然而,在新闻界打滚了数年之后,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虽然在工作上我有了一番小成就,但,放眼望去,整个新闻界,竟没有几个真正知心的朋友。赢了功名,输了朋友,这就是我内心深处一直引以为憾的事。」他若有所思地掀动一下嘴唇。一曲高和寡,在这个金钱挂帅、功利熏心、人人自危的时代,身为新闻从业人员,背负了太多身不由己,没有多少人有心思去关怀朋友,甚至分享朋友的喜怒哀乐,更别提在强烈竞争、自顾不暇的情况下,你能赢来多少友谊。也许,有很多人他根本不在意这些,甚至,他的成功就践踏在别人、朋友的头顶上。但是,你的个性和我的个性太相像,我们虽然渴望赢来掌声,却又无法承受掌声背后的孤寂。这也是为什么自古英雄多寂寞的原因。」
「那么,在这些年深刻的经历中,你领悟出什么因应之道?」
「没有,我发现你根本没有办法去面对别人对你的爱恨憎恶。爬得愈高,你的成就愈非凡,围绕在你身边的知心朋友愈少;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情况相反,我的知心朋友就会回来吗?不见得这是对。因为一个会怨妒你成就的朋友,当然也不会在你落魄时和你患难与共,这本来就是个笑骂由人的社会,所谓高处不胜寒,你只要知道取舍,于心无愧,其它的也就不必太过介意。否则,旁人随意一句话,都会让你耿耿于怀,寝食难安的。」
思薇深思地紧抿着唇,半晌,她幽幽然地轻叹:
「你是刻意引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来点醒我,以解我目前所面临的困扰,是吗?」
「你是聪明人,又何必作茧自缚?老实说,你根本不必对何映霞感到内疚,没有你,她一样会被调职的。」
「为什么?我记得吴瑛洁说过,她的表现不差。」
管浩风冷冷地笑了。「大概是太急功好利了吧!她常常跟受访者牵扯不清,不单超过了职业的范围,甚至忘了如何拒绝受访单位的赠礼了。」
「你是指——」
「我们都知道,报社严禁记者收受贿赂品。但是,大众化、公开化的纪念品,只要不失记者本身的立场和职业道德,分寸拿捏得好,报社并不会干涉或者严禁。如果,私下拿对方的赠礼,那不就跟受贿没有两样了吗?一个拿了人家好处的记者,还能保持客观的立场报导消息吗? 」
「这么说,可是,」思薇忽然生气起来。「你们不该拿我来当替死鬼,被你们这么一搞,我倒成了抢人饭碗的恶人了!」
「何必气呼呼的?这叫作顺水推舟。」
思薇反唇相稽:「说得好听,顺水推舟?哼,我看是借刀杀人吧!」
管浩风有趣地盯着思薇气得红通通的脸,他失笑地摇摇头。「干嘛用这么严重的字眼?上头并没有特意要制造你们之间的心病。」
「没有才怪!」思薇咬牙切齿地:「你们这些当头头的人最奸了,一肚子鬼计,什么借刀杀人、声东击西、移祸东吴、杀鸡儆猴,满脑子政策花招,最擅长玩离间嫁祸的花样,居心恶毒无比。」
管浩风讶异地睁大眼睛,他好笑地咧嘴问:
「哇!我真是开了眼界,小姐,你知不知道被你批评得一无是处的人是谁?别忘了,他们可是你的衣食父母啊!」
「衣食父母又怎样?做人要有风骨,不可为五斗米折腰。」思薇振振有辞的说。
「呵!若不是我了解你是怎样的人,我会认为你是在唱高调,太过矫情。」
思薇舔舔唇,义正辞严的反驳:「可是你不能否认,因为你们暧昧不明的处理,平白让我多了一个不友善的同事,甚至是敌人。」
「没那么严重吧!」管浩风扬扬眉。「再说,她本来的下场是应该被撤职的,若不是她哥哥跟我们安先生有点交情,她那能混到广告组去?反正,」他耸耸肩,揶揄地掀了掀嘴唇。「她这个人爱拉关系,擅长逢迎拍马屁那一套交际手腕,让她去拉广告不是正好人尽其材。」
「我发现你这个人嘴巴也很毒。」
「不毒,怎么管束得住你们这一批伶牙俐齿、咄咄逼人的部属?」
思薇站起身,促狭地眨眨眼。「小心,留点口德,否则,到被推翻那天落个尸骨无存的惨剧。」
管浩风倏地拉下脸,煞有其事地沉声警告她:「你再这么目中无人,尖酸刻薄的话,第一个尸骨无存的人就是你。」
「没关系,龚德刚会替我报仇。」思薇甜甜一笑。
「别太有把握啊!」管浩风在她离开前补充了一句。
思薇返回自己的办公桌,突然,她发现整个办公室的同事都以一种非常奇怪的眼光望着她,有些甚至窃窃私语,对她指指点点起来。
刚刚轻松自如的心情飞逝了,她沉重地望着写到一半的稿纸,苦涩地叹道:要做到不在乎别人的看法谈何容易?!人言可畏,有时候无中生有的谣言和旁人不屑多疑的眼光,甚至比一把锋利的刀刃更能置人于死地!
握着笔杆,她久久不能下笔,彷佛握着一把沉重的刀铲。「不要太在意他们。」她的肩头多了一只温暖的手,她抬起头,接触到吴瑛洁的温柔眼光,不禁心中一震,眼圈红红的。
「不要理会他们,这世界本来就有很多吃饱了没事做的人,不然,太平世界早就来临了,对不对?」
这三言两语,犹如寒流地域中的一道暖风,思薇不禁由衷地绽出了带泪的微笑。
第六章
方敏芝泡煮一壶咖啡,她倒了一杯递给秦羽轩,自己也拿了一杯。
她坐在柔软舒适的真皮沙发内,细细梭巡着秦羽轩的每一个表情。
正在研究一份诉讼案件的秦羽轩,感应到她温热有力的注视,不禁抬起头,饶富趣意地笑问:
「为什么这样盯着我看?莫非我脸上多个鼻子?!」
方敏芝白了他一眼。「要是这样,我心里的一口怨气也算有个出处。」
「怎么?我开罪你了?火药味那么浓?」
「不浓才怪!」她重重放下咖啡杯。「我都回来半个月了,而你——竟然毫无动静,每天都泡在你的法律案件中,喂!你是不是跟我打太极拳,故意把我押在这里,以顺逐你秦大律师『孔融让梨』的仁爱精神? 」
「『孔融让梨』?老天!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我怎么半句都听不懂?」秦羽轩微笑着,仍是一副温文儒推的神态。
「你跟我装蒜?!好,等杨思薇投到别人的怀抱里去的时候,你可别后悔莫及。」
秦羽轩唇边的笑容冻结了,他不自然地握住咖啡杯,一连喝了好几杯。
「咖啡可不是酒啊!不能用来浇愁的。」方敏芝淡淡地讽刺他。
一抹痛楚飞进眼底,秦羽轩嗄哑的说:
「敏芝,你何苦咄咄逼人?」
「我只是不忍心见你把幸福白白拱手让人。 」
「是我的跑不掉,不是我的——」
「你少来,什么宿命论调,幸福要靠自己去争取,凭什么坐在家中等它从天而降?而且你欠杨思薇一个解释,你有责任去对她澄清你娶我的苦衷,不该让她带着误会嫁给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