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短短七天的接触中,她在这位仰慕已久的主管眼里感受不到任何温情,甚至读到敌意和排斥。
她采访的新闻稿,常常被她改得面目全非。甚至,常发生被压稿的情况。她曾经试图和她沟通,却碰了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对不起,我现在没空。」
在采访组其它记者身上,她也尝试着伸出友谊的手,期盼「广结善缘」,可惜却处处碰壁。他们有的是忙得没时间去跟人家建立友谊,有的早就有了所谓的小圈子,根本不容许别人插队介入。即使有一、两位男同事想表示友好,也仅因为他们想追求她。
思薇从未像现在这么感觉到孤独和彷徨无措!!她有深重的无力感,更有种欲哭无泪的沮丧和挫败。
世界时报,一个人人向往的新闻事业单位,却没有她杨思薇的立足之地。他们对她这位「插班生」有太多的不欢迎和冷漠。
这天傍晚,她刚刚参加一项经建会主持的经济改革会议回到报社。她急急坐下,握着笔杆赶稿,不管肚子咕噜作响的抗议声,也无视于口干舌燥的焦渴滋味、她振笔疾书,希望能在截稿前交稿。
一个小时后,她完成这篇极重要的新闻稿。深吸口气,拿着稿子交到吴瑛洁面前。 吴瑛洁面无表情地接过稿子,轻描淡写地看了一下,把稿子丢在她面前。「不行,你得拿回去重写,你这篇新闻稿太长,我没有那么大的篇幅留给你。」
「可是,这里面写的全是今天开会的重点,再删的话就失去了原有的价值了。
吴瑛洁冷冷地看着她。「一个新闻记者应该具有删改稿子的能力,你至少应该知道什么叫作浓缩精华吧! 」
思薇憋着氧,尽量耐着性子客气地解释:
「可是,这篇是记录性的消息稿,不是一般性的新闻稿,并没有留下太多删改的空间。」
「那是你的事。」吴瑛洁淡漠的说。接着,低下头处理其它稿件,完全不理睬思薇。
思薇本来就又饥又累,现在再经吴瑛洁这般刁难,她不由怒火中烧,再也克制不住愤懑的情绪。「你是存心找我麻烦吗?」
吴瑛洁抬起头,她讥诮地撇撇唇。「我哪敢?你可是安先生重金礼聘的人才,我怎敢招惹你?」
「你敢说你没有?事实上从我一进来,你就对我有成见,你压我的文稿,大幅度删改我的稿件,甚至拒绝和我沟通,我一直不明白,我哪里得罪你?你要这样令我难堪?」
吴瑛洁摘下眼镜,深思地瞥了思薇一眼,然后,她平淡地开口说:「我不否认对你是存有敌意,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罪过,是不是?毕竟,你不能期许自己是个万人迷,苛求每个人都喜欢你。」
思薇脸色骤变,她挺起眉膀,竭力控制自己的脾气。「我是不能要求你喜欢我,但是,你是我的主管,我们必须共事,因此,我希望你能公平一些,不要用主观的角度来审核我的稿件。」
「公平?」吴瑛洁冷哼一声。「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绝对公平的事,否则,有色人种受歧视的悲剧就不会一再地在世界各地重演了。」
「我不懂,你为何这样仇视我?我做了什么让你恨之入骨的事?你要这般排挤我?让我无法生存?」
吴瑛洁慢慢擦拭镜片,她重新戴回去没有作声。
「你为什么不说话?至少,我有权利知道原因吧!」
吴瑛洁沈吟了一下,她神色凝重地望着思薇,眼光复杂奇异。「因为,上头为了挖你过来,硬生生地把一名我认为工作卖力,表现不俗的财经记者给调走了。」
「所以,你迁怒于我?」
吴瑛洁嘲谑地掀动嘴唇。「或许,该说我感慨于世事的炎凉,人心的不古和现实。」她深抽口气。「另一方面,我也想挫一挫你的锐气。」
思薇有一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无奈和啼笑皆非。
「你不觉得怪罪于我,对我而言有失公平?毕竟我也只是听命于上头的安排,这是非战之罪啊!」
吴瑛洁眼光有一丝奇异的光芒,她盯着思薇那张美得令人生妒的脸庞,或者,她真正的罪过只是在于她那份不平凡的美丽和眩人的光华吧!
「非战之罪」她形容得多么贴切,也许,她看了思薇那双灵秀动人的黑眸,忽然体会到她内心深处的孤寂和无奈。她想起有位名作家常用的一句话,难道美丽也是一种错误?她讽刺地想到,女人常常和男人抗议『性别歧视』,却不知真正无法容忍其它女性的人,往往是她们自己。
她轻轻吁了一口气:「你说的不错,我是不该把制度的偏颇、人事的缺失与不平迁怒到你身上。事实上,这种事在报社已经是非常平常的事,而我也早该司空见惯了。」她耸耸肩,眉端轻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无法视为家常便饭。」
「也许,你仍未被现实生活磨掉你那份不平则鸣的正义感吧!」思薇会心的说。
吴瑛洁多看了她一眼,眼光中有惊奇和难掩的激赏,慢慢地,她面部的线条松驰柔和了,唇边也绽放出一丝由衷的微笑。「你还没吃晚饭吧?」
思薇不知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只有腼觍而迟疑地点点头。
「好,为了向你赔礼,下了班我请你吃消夜,不要拒绝,如果我们以后要好好共事的话。」
「好吧!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思薇流露出她这几天难得一见的笑餍,她到世界时报后早被太多不顺遂的事物压得不知微笑为何物!
「我现在总算明白你会让女同事又恨又妒的原因了,小心!美丽有时候也是一种负担。」
「我早就知道了,你以为我没事戴副平光眼镜做什么?」思薇俏皮地眨眨眼。「有时候,我还想,是不是该在脸上划上两道疤,免得惹来无谓的嫉妒,又可换掉花瓶的恶毒封号。」
「是吗?如果你真的那么做了,可真是暴殄天物哟!」
思薇扮了个无所谓的鬼脸,然后,她迟疑了一下,才期期艾艾地问道:
「吴召集人,呃,我这篇经建会的报导——」
「放心,我不会再找你麻烦了,你可以放一百廿个心,不过……」她停顿下来,诚心诚意地提出奉告。「你应该有心理准备,除了男同事外,对于你个『插班生』 ,不会有太多友善的回馈。严格来说,新闻工作是个充满魅力却又相当寂寞的工作,真正能拥有患难与共,相知相惜的朋友的人并不多——」
「我知道,所以,」思薇牵强地笑了笑,带点落寞的味道。「有时候,我常会陷于得与失的迷惘中,有时想干脆离开新闻界,却又难以割舍对这份工作的热爱与钟情。」
「就像爱上有妇之夫一样,明知不该爱却又意乱情迷,不可自拔——」吴瑛洁接口说,她们相视而笑,眼睛里都多了一份友情和惺惺相惜的神采。
☆
思薇刚从经济部和记者会现场赶回来。她本打算先完成新闻稿再去用晚餐,岂料五脏庙不肯合作,她只有先解决生理问题。
她懒得出去吃,便直接搭电梯到下一层的报社员工餐厅,见同事们大排长龙,她也拿着餐盘跟着排队。
站在她前面的是一位穿着入时、拥行一头鬈得很漂亮的长发女同事。她等着无聊,不禁细细打量对方那一副玲珑有致的身材,不知这位女同事的长相如何?她暗自揣测,是否和背影一样纤盈动人?像回答她的猜测似的,那位女同事忽然转过脸来,思薇眼睛一亮,轻声喝采,好一张古典雅致的容颜,她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友善亲切的笑容,希望跟对方搭起友谊的桥梁。怎料,却换来一阵不屑轻蔑的白眼,思薇错愕万分,一头雾水。
唉!想赢得友谊真的那么困难吗?她点了菜,盛了一碗白饭,独自坐在角落的座位,望着鲜美诱人的菜肴,食不知味地随意咀嚼着。
「嗨!我能跟你同桌吗?」思薇抬起头,看见一张笑嘻嘻,斯文白晰的男性面孔。
「可以,你随便坐。」她并不认识这位男同事。但,对方友善的笑容却奇妙地抚平了她的沮丧和伤感的情绪。
「你是新来的记者吗?」
「嗯,你是——」思薇喝了一口汤,见对方狼吞虎咽的吃相,眼中不禁笑意难抑。
「我是跑医药新闻的,我叫侯家擎。诸侯的侯,家庭的家,擎天岗的擎。」侯家擎一口饭一口汤,忙不迭地自我介绍。
「我是杨思薇,跑财经。」
「哦?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杨思薇。」他讶异地多看了她好几眼。「果然名不虚传,长得很漂亮,无怪乎我们报社的男同事会对你赞不绝口。」
思薇双颊飞红,在尴尬之余,又有几分恼怒。这些男人眼睛里只有美色?只看见虚浮的外表吗?
侯家擎也意识到思薇的不悦和窘困,他抹抹嘴上的油渍,笑着赔罪。「对不起,我说话一向直来直往,常常忘了当事人听了会有什么感受,你不要跟我计较,好不好?」
「我能说不好吗?」思薇笑着反问。
侯家擎震慑地直盯着她那嫣然醉人的笑容,吶吶地:
「怪不得古人会用一笑倾城的字眼来形容女人的笑靥,老天!幸好我是半个死会的人,否则——-」他笑着连连摇头,扮个招架不住的表情。
思薇见状,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幽然的叹息:
「你们男人就这么重视女人的外表吗?」
「没办法,连孔老夫子都说『食色性也』 ,更何况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呢?」
「我宁可你们欣赏的是我的内涵。」思薇咕哝着。
「这恐怕需要时间,不可否认,外在是用来包装内在的一层外衣,人们最先看见的就是这层外衣的美丽与否,何况是在这个讲求包装的时代里。」
思薇看看用了一半的餐盘,忽然丧失了食欲,她淡淡地冲着侯家擎笑着说:「抱歉,我吃不下了,我想回办公室赶稿了,很高兴认识你。」
侯家挚无所谓地笑了笑。「请便。」继续嗗嘟地大声喝着他的汤。从他的吃相倒可以看出他是开朗豁达的人,一副天塌下来也丝毫不会失措仓皇,思薇不禁有些羡慕他。
她想,像侯家擎这样率性乐观的人,或者才是真正大智若愚、随缘顺性的人。
不像她——她摇摇头,捧着餐盘走到清理处,把纸盘、纸杯扔进垃圾筒里。
她走进洗手间,准备洗手并补一下口红。
不巧,正好遇见那位容貌古典雅致却又不甚友善的女同事,她正对着宽大的镜台,慢慢描绘唇线。
思薇瞥见她眼中的冷意,也不愿再自讨没趣,她扭开水龙头,任冰凉沁人的水洗掉手上的油渍。
「杨思薇,你很了得,是不是?」身旁那位女同事突然冷冷地开口说。
思薇震惊地望着她,不解地扬起眉毛。「我,呃,我不懂你的意思——」
「哼哼!」那位女同事不屑地抿抿唇。「别以为你现在炙手可热,就以为可以高枕无忧,平步青云了。告诉你,这只是假象,你的蜜月期很快就会过了。」她眼中凝聚着一股浓烈的恨意,那道冷光令人不寒而栗。
思薇僵住了,她吞咽一口口水,困惑而艰涩地问道:
「你为什么这么恨我?我——得罪过你吗?」
「不要装出一脸无辜的表情,杨思薇,别人不识你的真面目,我何映霞对你的底细可清楚得很。」
何映霞?思薇瞇起眼,记忆里彷佛曾经出现过这个名字。她思索着,猛地,她眼睛掠过一丝惊异的光芒。
何映霞冷冷地笑了。「想起来了,是吗?」
思薇不得不悲叹世界的狭小,命运的拨弄,她偏偏遇上了在学校的宿敌。当年,这个高她两届的新闻系学姐,为了秦羽轩一直把她视为宿命大敌,恨得牙痒痒的。思薇当时真是哭笑不得,一直退避三舍,她总觉得何映霞对她的敌意是无中生有,莫名其妙。
这下可好了,冤家路窄,她们居然在同一家报社共事,老天爷也未免太会恶作剧了。
「呃,何学姐,你还在为在校时的陈年往事怪我?」
何映霞阴沉着脸,可惜她生就一张大家闺秀的细致容颜,实在应该匹配一个优雅的气度。「我跟你是新仇再加上旧怨。」
「新仇?」思薇关上水龙头。「我又哪里冒犯你了?」
何映霞眼中的怨尤更深了,她咬牙寒声说:
「你抢了我的工作,害我沦落到去拉广告的地步,你说,我怎能不恨你?」
思薇暗叫一声苦,老天,她怎会又惹上这个心胸素来狭窄、生性多疑的女人?!以前是因暗恋秦羽轩未果,把一腔怨怒迁移到她身上,整整让她在学校里不得安宁了两年。现在可好,莫名其妙又抢了她的饭碗,这下她岂会善罢干休?!
唉!是她命中注定的吗?怎么避开了一个尖酸刻薄的萧丽琴,又惹来一个善妒好嫉的何映霞?
「我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思薇由衷地说,盼能稍稍化解何映霞的怨恨,她真不知除此之外,她还能做什么?!因为,事情都已经发生了。
「抱歉?」何映霞扭曲着唇角,沉声说:「别以为这两个字就可以打消我心底对你的恨意。」
「那,你要我怎样?辞职谢罪?」思薇也有点火了,她不知道何映霞为什么要把所有的不愉快都算在她的头上。这场莫名其妙的纷争和怨结,真是教人有种欲哭无泪的无力感。
「辞职?哼,就算你辞职也难消我心头之恨,你知道吗?」何映霞逼近她,眼中寒光点点。「为了调到财经组,我费了多少心血?好不容易如愿以偿,而你,」她恨恨地从齿缝中迸出:「不费吹灰之力就抢了我的饭碗,你说,我怎能不恨你?」
思薇挺起背脊,她深吸口气,艰困地压制下一股发麻的寒意。「对不起,我只能说——我不是有心跟你较量的,虽然我对你的际遇感到不平,可是——」
「你省省吧!」何映霞轻蔑地打断了她。「少来这套猫哭老鼠假慈悲的把戏,我何映霞不须要你可怜。」
思薇忍着气,她点点头,连口红也不想补了。「那我也无话可说,随你爱怎么样,我杨思薇悉听尊便!」说完,她不理会何映霞一脸欲罢不能的怒焰和憎恶,快步离开洗手间。
在电梯内,她一直苦笑,真是无妄之灾,她为什么总会无端招来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麻烦呢?
她郁郁寡欢地坐在办公桌前赶写着新闻稿,胸中纠结如一团理不清的毛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