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 大雪
十二月的东京真难得下那么大的雪。庭院里白茫茫一片,巨大的樱花树已经被大雪掩埋了一半,光秃秃的树干无语仰望著天,漆黑的天空依然不断飘下细雪,绵绵密密,似乎没有止境。
虽然没有正式纪录,但这也许是世界上最巨大的樱花树了吧。
在他们樱冢家代代相传、也不知道到底传了几代的樱花树高耸入天,巨大的树干需要两三个大男人才能环抱。
为了这棵樱花树,樱冢家的围墙硬是比普通人家的要高上好几公尺,就为了不让外界的人有机会亵渎这棵已经有了灵性的家传之树。
深秋时刻,樱花树的树叶开始掉落;到了冬季时分,樱花树看起来就像死了一样,光秃秃的没有半点枝芽,朝天高举著的树枝没有半点生命迹象;但每当春天来临,樱花树却又繁盛无比,变成一棵茂密得像是著火一般的火树。
春季的樱花树每天都会落下阵阵樱花雨,粉红色的樱花雨随风飘得极远,外人很快就知道那是来自何处。于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樱冢家开始把附近的上地全买了下来种樱花树,只是,神奇的是,那些樱花树竞无一存活。是因为樱花树王就在咫尺之地,所以其他普通的樱花树都无法与之齐肩吗?
樱冢家方圆十里内只有这么一棵樱花树,可是春天的时候,只要微风吹起,却依然漫天花雨。
樱冢家的樱花树王,一直是附近的传奇,就如同“樱冢”这两个字一样,充满了古老神秘色彩。
据说,已经有好几十年没在冬天下过这么大的雪了。昨夜家人才铲过雪,只是经过了一个晚上,樱花树却又被大雪掩埋了一半。他有些惊奇地仰天望著不断飘落的雪花,表情如同初生的婴孩,充满了好奇。落在他脸上的雪冰冰凉凉的,一碰到肌肤便化成水。造物多么神奇!
多么神奇啊!他明明已经活了十几年,但“活著”这样的概念对他而言依然如此难懂;四季更迭、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依然是无解的谜。
为何小婴儿会出生?
为何鹦鹉也能学会说话?
为何春天的樱花树总会下起花雨?
为何日月星辰、千年亘古不变命运之绳轮回之钥从来不曾重复又从来没有改变?
他的问题层层叠叠,好像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又好像从来没有发问过——连活了几百年的樱花老树也回答下出来的问题。
“你会冷吗?”他问。
不会。樱花树回答。
“那为什么要穿衣服?”
那是你们人类对我的爱情。
树木身上用草席厚厚的包围著,模样像是穿了一件衣服。
他摇摇头。这么不自然的事情也配称为“爱”吗?
你也穿著衣服,不是因为爱情。樱花树说道。
“嗯,因为冷。”
冷很自然,穿衣服则否,天地间唯有人类跟神穿著衣服。
“神并不怕冷。”
为何不住在不用怕冷的地方?那就不用违反自然。
他颔首,很是同意樱花树的看法。
“你知道答案的吧?我一直在找的东西。”少年侧著头凝视古老的樱花树;已经镇守这个家几百年的老树必然知道所有的秘密。
知道。就在我身上,杀死我,你就能得到答案。
“听说你把守著冥界与人间的通道。为何镇守这些通道的不是树木就是岩石?也许这是一种惩罚?”
也许,这是我生来的职责。我没想过我是否生来就被惩罚。
“你死了,通道就开了是吗?”
对。
“你怕死吗?”
不怕。我是一棵太老的樱花树,树木不怕死。
“生死轮回原本如此,守护如此多年的你可以休息了。”少年望著老树朝天伸展的手臂,那顶著天的无言姿态。
谢谢……。
于是,少年展开他的怀抱,将樱花树拥进怀里。他仿佛倾听著什么,脸上有著温柔平静的表情。
大雪依然不断不断地下著,樱花树……叹息了。
蓝紫色的火舌缭绕著他们,虚幻而下真实的一幕,缠绵缠蜷的火拥抱著他们,然后是熊熊烈火匆地街上了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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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他只到樱冢家一年多的时间,就算他这一年多来的时间多半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家教,就算他这个无足轻重的家教这一年多来只负责陪在樱冢少爷身边,他也还是知道这下不得了了。
长谷川的下巴掉到地上,他愕然睁大了双眼看著那古老的樱花树著火,而他却只能手足无措地发出“啊、呀”的怪声。
这下惨了……
大雪不停地下著,但是那对火势一点帮助也没有。古老的樱花树怎么会著火、燃烧得如此之美?
那光华耀眼的火舌简直像是自有生命力似的不断扩张著,甚至蔓延到了他跟前——却没有温度。火焰怎么会没有温度?
如果没有温度的话,他可不可以放心伸手把看起来就要跟樱花树一起葬身火海的樱冢壑给拉回来呢?
“哇!”
樱冢家的人终于发现了这不可思议的一幕,纷纷发出各式各样的怪叫声,慌慌乱乱的到处乱跑。
“不得了了!失火了!失火了!守护树……守护树失火了!”
短短不到三分钟的时间,偌大的庭院里已经聚集了樱冢家所有的成员,连樱冢老太太都被惊动了。
“壑儿!”跌跌撞撞赶到现场的樱冢夫人尖叫著想扑上去,却被仆人硬生生拉住。她平日的优雅气质全消失了,只能声泪俱下、涕泪纵横地惨叫:“快放开我!快放开我!会死的!我心爱的壑儿会被烧死的!”
“不不不,不会的,这火没有温度。”长谷川连忙安抚她。
“没有温度?”
是啊,他们终于发现了;虽然光华耀眼,虽然这“火势”看来如此凶猛,但是映在他们每个人脸上的火却是冰冷的,没有半点温度。
“小壑……”樱冢老太太叹息一声。“有那么重要吗?那小女孩重要到让你不惜毁掉守护树?难道你不知道这会引来多大的灾难吗?”
树底下的樱冢壑旁若无人地仰望著古老樱花树。霎时,樱花开了,繁花似锦,落英缤纷;之后嫩绿满树,新芽仿佛一件绿袍似的覆盖了樱花树;之后叶落枝枯,季节的循环开始……倒退了。
他们全都看见了这下可思议的一幕。尽管百年来这个家族一直肩负著守护人间与冥界通道的重责大任,虽然百年来这个家族所见过的鬼魂恶灵不计其数,但眼前的景象却仍是前所未见。
时光,竟然倒流了!
“小壑……”
樱冢夫人愕然望著古老的守护树越来越年轻,那不断变化色彩的樱花树在短短的瞬间从一棵几人抱的大树变成普通尺寸的樱花树,然后变成了樱花树苗;而她亲爱的儿子却只是若无其事地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台湾那个名叫孟可的小女孩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回答我!”素来不轻易动怒、修养极佳的樱冢老夫人终于发了火。她手上的拐杖呼地猛力击地,那撞击竞像巨石落地一般轰隆作响。
“有。”樱冢壑终于回头了,他平静无波的俊眸淡望著樱冢老夫人。
一个月前,逃家不归的樱冢少主终于迷途知返回到了樱冢家;从那时候开始,一切都不对劲了。樱冢壑回来之后,开始不断的寻找,翻遍樱冢家数百年来的各种记录、历史;他在寻找一种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事物,也许是一段咒语,也许是一个封印,也许是一种法术。
他比过去沉默寡言的少年更加封闭,悠然眺望远方的眸子总深思著什么似的,直到今天,直到现在。
“她比樱冢家数百年来传承的历史更重要?”
“……”
“比你身上的重责大任更重要?”
“……”
樱冢老夫人蓦然怒暍一声。“甚至比你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樱冢壑垂下眸子,思考著什么似的,半晌之后,终于回头对他的祖母微微一笑。“是的,她比什么都重要。”
樱冢老夫人倒抽一口冷气,张口正待发作,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强压住怒气,硬生生地咽口气,努力叫自己冷静,半晌之后才微颤地开口:
“壑儿,听我说。你所探询的是不该被公诸于世的答案,没有人能够承受那种答案。快不要傻了,就算你那位小姐也一样。你所找寻的答案只会毁掉你们两人而已。难道就算这样你也不在乎吗?”
这些话终于让樱冢壑有所迟疑了,他微微侧著头深思著什么,那双素来平静无波的眸子静静地凝视著古老樱花树。
“小壑……我的好孩子,请你不要冲动,不要做出后悔莫及的事情。”樱冢老夫人几乎是哀求地说著。
必须找到解开封印的办法……只有那样,孟可才有足够的能力在未来保护她自己。而唯一解开封印的办法就隐藏在这下面——在冥界。
樱冢壑深深地看了祖母一眼。
很抱歉……
他的眼神如此说著,然后他伸出手,古老樱花树在接触到他的手的那一瞬间轰然绽放出惊人的红光。
那光芒如此耀眼、如此强烈!
其他人不由得惨叫著用手遮住他们脆弱的凡人之眼。待他们重新睁开眼睛,古老的樱花树……已经消失了,只留下地面上一个深不见底的巨洞,所有的人全都骇然往后退了好几步!
那洞……散发著比冰雪还要冷冽的气息;那种冷……发自内心深处,是不属于人世间的冷,令人发抖、战栗、胆寒!
“不……不!”樱冢夫人在意识到儿子打算做什么之时发出惊骇莫名的尖叫声。
但,一切已来不及了,无人能够阻挡,樱冢壑连头也不回地,跳入那无尽深渊——冥界深渊。
第十一章
“小可,你每天这样练功,每天每天,不会觉得很累很烦吗?”
木桩上的孟可直觉地摇摇头,同时还蹙起眉头,有点不满意自己的表现似地跳下木桩。“不会啊。”
“说真的,就算我再怎么喜欢吃冰淇淋,叫我每天吃、餐餐吃,也是会腻的。你真是怪人。”
柠檬也摇摇头。有时候实在不知道该说孟可是固执呢,还是傻气。都什么时代了,还每天每天练“武功”,而且丝毫不厌倦,怎么看那都是有点笨的行为。
“要是我每天吃冰淇淋的话……不但会腻,还会拉肚子。”孟可嘻嘻一笑。
“吼!你这人。”
“就真的不会腻啊。”孟可耸耸肩。“每天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为什会会腻?这是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啊,从小就是这样,每天每天我都想变得更强。”
“每天都想变得更强是什么意思?难道现在还有‘武林盟主’选拔?还是你真的觉得武术大赛的冠军头衔真有那么重要?”柠檬翻著白眼嘟喽。
“就算有,我也没什么兴趣。”她吐吐舌头,做个下敢恭维的表情。
“那干嘛要变强?”
“变强就可以保护其他人啊。”
柠檬忍下住笑了起来。“你真的不考虑去考警察大学?这跟你的志向还满接近的。”
孟可居然认真地考虑了三秒钟,然后才扭著眉头回答:“呃……警察要保护的人太多了,我可能没那种能力吧。”
“所以说你这人就是这么奇怪,一下子说想要变强是因为想保护人,真的叫你去保护人你又说保护不了人。”柠檬嘴里咬著毫无滋味的草嘟囔。“你唷,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那干嘛要搞懂我在想什么?搞懂了有奖品哦?”孟可也跟著躺在草地上。她练出了一身汗水,微风吹来,便满意地勾起唇角,享受地微笑。
其实连她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会持续练武不辍。她只知道打从她有意识开始,“想变强”这个念头就从来没有离开过她。她知道自己想要保护某种东西、想保护某个人,为了这不明所以的理由,她从小练功至今,而且对自己的进度感到十分不满意。
尽管她知道自己的不满意其实很无奈,每个人练武的天分不同,而她非常了解自己,她的程度绝对无法到达“天下无敌”那种遥远的境界,甚至连“武功高强”这四个宇也还下大够资格。
但她并不气馁。动能补拙,就算她天分不够也没关系,她可以靠后天的努力来补强。每天每天,她一定要变得更强!因为唯有如此,她才能保护——保护谁呢?孟可咬著小草,脑海里直觉地浮现出少年那张有些苍白、有些虚弱的脸:那是樱冢壑,在北京初次见面时的樱冢壑。
“小可……你想‘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柠檬话锋一转,突然傻傻地对著天上的浮云问道。
“他们?”孟可佯装不懂,笑嘻嘻地趴在柠檬身边问:“谁啊?”
“长谷川啊,小壑啊,他们已经回去好久了吧——”柠檬意识到她取笑的眼光,顿时羞红了脸,笑骂:“唉唷!你明知道我问的是谁嘛,好过分,还故意闹人家。”
孟可大笑著翻个身,闪过柠檬扔过来的碎草屑攻击。“我怎么会知道嘛,我又没有千里眼顺风耳。”
“那你想不想他?”柠檬靠近她身边贼兮兮地问。
“想谁?谁像你那么会想人。”
“你又闹我了!”柠檬伸手往她腰问呵去。“人家好心好意关心你,我就不相信你不想!”
孟可笑著闪开柠檬的攻击,当然啦,柠檬连“三脚猫”的功夫都没有呢,孟可刻意要闪,她连衣角都碰不著。
“唉唷!你这人真不可爱。”
草地上一阵翻滚之后,柠檬累得翻身再度看著天空幽幽叹口气。“有你这种朋友真是糟糕,一点普通少女可以享受的乐趣都没有。”
孟可又一脸莫名其妙地扭曲著脸。“什么乐趣?躺在草地上尖笑著滚来滚去的那种乐趣?一边像火鸡一样咯咯怪笑、一边尖叫著『不要闹了’、‘唉啊,好痒唷’你说这种?”她居然还装出尖细的声音一阵乱扭。
柠檬被她的模样给笑得捧住肚子。“噢天哪……天哪……我真是受不了你!”
“这有什么好乐趣的?”孟可笑著对她扮鬼脸。
“不要闹啦,认真一点。”
“喔……”
可是一看她那假装认真的脸,柠檬笑得更厉害了。她忍不住笑得趴在孟可身上。“唉唷!我肚子好痛……什么火鸡啦!谁笑起来像火鸡啊!咯咯……咯咯……”
孟可立刻噗地一声狂笑著弹跳逃开。“火鸡!火鸡出现了!”
“孟可!”柠檬跳起来,又叫又笑地追上去。“你给我记住!”
“来啊,追得到我的话随便你唷。”孟可大笑著在草地上乱跳,心情很飞扬,但每次回神,总觉得在飞扬之后似乎缺少了一点点什么东西似的。
那是什么呢?自己究竟缺少了什么?她年轻的心智如此揣度著,却总是没有答案;于是那淡淡的哀愁也总是一闪即逝,虽然每天每天她都会这样不断重复地问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