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礼物,挑出金黄色的太阳花,一朵一朵,她扎出一团金色花球,亮丽的黄、抢眼的黄,她用褐色的皱纱纸将它们围绕中央,她用金色、银色相间的缎带扎出华丽的法国结,这是适合送给年轻女孩的圣诞花束。
圣诞花束?年轻女孩?忍不住,她望一眼卡片。
是要送给年轻女孩的吗?那个女孩之于他,有什么意义?只要轻轻抽出卡片,便能得知……心呛着,好奇心催促她的动作。
不、不能看!那是雍叡的隐私,她答应不探问他任何事。
闭眼,用力吸气,她放下卡片,从抽屉里寻来蜡烛和之前制作好的干燥花,挑挑捡捡,她挑出一朵雏菊,和花束、礼盒相仿的金黄色系。
回到书桌前,几次点燃蜡烛,许是心不在焉,所以总没点成。
下唇咬了又咬,最后,还是抵不过好奇心,她颤着手,将卡片抽出来。卡片表面是一张双人合照,照片里雍叡拥着一个年轻女生,很甜美的女孩子,轻轻浅笑,便笑得人满心甜蜜。
翻开卡片,里面简短几个字句,交代了他们的亲密──
时宁,生日快乐!
妳的雍叡哥
迅速合起卡片、迅速把卡片放回信封间,双手抖得太厉害,眼睑眨过,眨出一串伤心泪水。
「妳的雍叡哥」……原来他属于一个叫做时宁的女孩子。
时宁……很漂亮的名字,很漂亮的人,那么登对的男女,不成双对,怎对得起天地!?
很好啊,她终于明白了,范初蕊之所以被称为情妇而非女朋友,因为见不得光,因为他的正常生活在那位时宁小姐身上,男人嘛,总有贪鲜、想换口味的时候,所以范初蕊有其存在必要。
用力拭去泪水,用力握紧拳头,她的「用力」和唇角刻意装出来的笑容不搭,那不是同系列的东西,可惜,不管是不是同系,配合是她唯一能做的表现。
深吸气,深吐气,把酸楚锁在心底,她片刻不敢将笑容卸下,怕这一松懈,便再挂不回去。
握拳,用力再用力,指甲陷入肉里,她不痛不苦、不怨不嗔,她是不怕苦难的范初蕊啊!死咬牙关,再一下、再一下她便挺了过去。
一个时宁算什么?说不定未来还有五个、十个时宁,不管她们是谁,总是配得上他身分的女人,她们可以昂首在阳光下,可以和他并肩在每个开放场合,可以……做尽所有她不能做的事情。
松开拳头,肩膀垮台,她走到梳妆台前,审视自己。
幸好,笑容还在,眉角的春风仍旧停留。
吐气,再次整肃笑容,别哭、别伤心,只有那些「时宁」介意她存在的份,她怎有权利介意「时宁」存在?
再回到桌前,这回她轻轻易易擦亮打火机。
蜡烛燃烧,灼热她的心,把她的心熬出一点一点鲜红蜡油,缓缓滴入信封口,红蜡逐渐扩大,迅速地,她把雏菊压在上面,红蜡黄菊,封住信、封住她的心,指间的疼痛没传入神经中枢,反而是落在臂间的泪水烫心。
门再度打开,她恢复态度,一派的悠闲自然,彷佛刚刚那番心情挣扎不过是假象。
「管家说妳这个月月事没来!」雍叡道。
原来,连这种事都有人替他监视自己。
「是。」她没否认。
「为什么?」
他的问话是关心?不,她不该朝这方向想,他是怕麻烦吧。
「应该……快来了。」顾不得伤心,她先想到的是安抚他的麻烦。
「妳确定?」
「是。」
「不管怎样,下午管家会带验孕捧和事后避孕药回来,以后,我不希望再出现这种意外。」
「是。如果……」话停在舌尖,答案很明显,根本连问都不需要问。
「如果什么?」他不准她话说一半。
「如果怀孕了呢?」她抱着千分之一的希望问。
「用最快的速度处理掉。」他消灭了她的千分之一。
处理,多不带感情的话,如果有,那是他的骨血,他生命的延续啊!他怎能像对待垃圾一般,用处理二字,便轻易带过?
然而……他怎会对她有感情?她不是时宁,她只是范初蕊,一种名为情妇的可有可无人物。
她心痛,但对他微笑点头。
「是。」没有异议,她全然附和。
「东西弄好了吗?」他问。
他大可不必亲自跑这一趟的,但想见她的念头炽烈,于是他出现,看她也被她看。
「弄好了。」她顺从地把花束、礼物和卡片交到他手中。
他很满意,她的努力他接收到了,连卡片都封得那么别致细心,时宁收到一定很开心。
雍叡再看初蕊一眼,这回,她没抬头看他,不安的手扭着裙襬,在担心吗?她担心怀孕、担心后续的处理动作?
「不用怕,我认识很不错的医生,他会处理得很好。」破天荒地,他安慰她。
她接收到了,却为这样的「安慰」疼痛,扬起笑,假装不在意。
「我不怕。」
「很好,我走了。」还不想走,还想多留,在这个人人欢庆的圣诞夜里,留她独自品尝孤寂,他……不舍。再多看她两眼吧,但越是看她,便越别不开脸。
克制!他一向很能克服自己的想望,吸气,他转身,逼自己走出有范初蕊的空间。
「是。」点头,她目送他的背影。突然,她唤住他:「可不可以……」
「什么?」他问。
「可不可以让大家放假,圣诞节对很多人来说,是重要节日。」
他看她一眼,再次确定她的要求。
「我不会离开,我答应过你,不走出这里。」
「妳确定?」
「是。」假设她的人生注定孤寂,她不该拖住不相干的人同自己一起。
「晚上,妳要做什么?」
她指指桌上。「还有很多花等我处理。」
悲伤,圣诞夜里相陪的是不解事的鲜花,但……不怨尤,这是在决定跟他同时,她一并舍弃的快乐。
「好,我会交代下去。只不过,妳相不相信,如果妳跑掉,我有的是办法把妳抓回来?」后面两句,绝对是恐吓了。
「是。」
她相信他是有能力的男人,也相信自己跑不出他的手掌心,就算他不用脚炼手炼将她限制住,她的心也……也离不开了呀!
多糟糕,她爱上他了,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他不需动用任何力气便可留住她的身心,她连想逃避的欲望都没有,没有爱情、没有尊严、没有心,这样的范初蕊,这样的爱情,有什么地方值得?
点头,他走了。
望住门扇,久久……
终于,她的笑容崩溃,她的肩再挺不住沉重哀悲。
这天,初蕊知道一个「时宁妹妹」的存在;这天,她彻底明白,自己不过是类似充气娃娃的情趣用品;这天,她明白压抑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
而这天,在人声鼎沸的宴会里,几次,初蕊孤寂的身影浮上雍叡眼底。
第五章
孤独对初蕊而言已是生活常态,不必再费心习惯。
人很奇怪,一旦事成习惯就不会再去翻究为什么。不去提问就不会猜测,然后便安安然然度过一生。
初蕊是这样的,她努力符合雍叡的期待,他一两个星期便会回来,在等他回来的中间,光阴匆匆,四年半过去,她从十七岁的青涩期成长为二十二岁的成熟女子。
她更漂亮了,她是得天独厚的,精致五官、优雅身段,对了,还有及腰长发,那是应雍叡要求留下的标记,她留出一扇闪亮飞瀑,在身后形容出高贵。
美丽容颜锁在深闰,为他一人绽放娇艳,不介意青春流逝,她守着家园、守着他的偶尔出现。
初蕊清洗水晶杯,那不是她的工作,但她喜欢在水龙头下方,听着玉环敲着杯子的铿锵清脆,那是他送她的唯一一件首饰,珍爱它,并不因为它娇贵,而是他在送礼物时说了一句话,他说:「它和妳一样剔透晶莹。」
在他眼中她是晶莹的,晶莹的她,他看得见,晶莹的心呢?是否再努力几分,她的晶莹便落入他眼中、刻入他心版?
铿铿铿,她总想象着那声音是首旋律优雅的曲子,敲一次唱一声,唱着爱妳、爱妳、爱妳……很无聊是不?她和想象力谈爱情,她在幻想中满足自己。
放下玻璃杯,拭净手上水珠,初蕊走进院子里。
这些年为了她的插花,园丁伯伯种下一畦畦各种品种的玫瑰、百合、海芋、天堂鸟、满天星……几乎你能在花店找到的花,都让园丁伯伯种植成功,这里成了华丽花园,几次陌生路人经过,隔着锻铁栏杆往里望,忍不住赞叹。
拿来水桶和花剪,她剪下深深浅浅的各色玫瑰。
人人都说玫瑰代表爱情,她便热爱起玫瑰,她用玫瑰插花,一盆盆送进他的办公室,不多言,她把爱情连同她的心送到他身边。
她用面粉和鸡蛋,做成面衣,裹上玫瑰花瓣下锅油炸,把满满的一盘爱情送进他肚里。
她把玫瑰做成干燥花,用布片扎成袋,偷偷塞在他衣袋里,爱情让他贴身收藏。
她不断送出爱情,只是不知,他有没有收到。
「阿生,你看好漂亮的花!」铁栏杆外,女孩声音传来。
下意识地,初蕊抬头,眼光接触到名叫阿生的男孩,男孩发了呆,点点头,说:「真的很漂亮。」
他看她看呆了,这辈子见过最美丽的女人,住在栏杆后面。
初蕊微笑,剪起一朵酒红玫瑰,走到他们面前,把花递到女孩手中。「送给妳。」
「谢谢。」女孩开心微笑。
「祝福你们的爱情。」此刻,她是天使,分享她的玫瑰、她的爱情。
「妳住在里面吗?」初蕊点点头,女孩的天真浪漫、女孩的青春活泼,教她满心羡慕。
「是。」
「妳的家很大又很豪华,是不是?」
「是。」是豪华啊,她这辈子住过最豪华舒适的家就是这里。
「那么妳一定很幸福。」
是吗?她很幸福?
不,她的幸福短暂,一个月只有两三次,虽然她次次珍惜,可是时光流逝的速度老教她无能为力。
「有他在身边,妳才是幸福。」微笑,初蕊说。
「妳在和谁聊天?」
身后男声传来,初蕊平静的表情起波澜,是他回来!?怎么可能,他前天才回来过,下次见面至少得再等上十天,回首,她想证实自己不过是幻觉,然真真实实、清清楚楚的,是他颀长身影,是他不怒而威的严肃表情。
控不住的笑意、控不住的幸福感奔腾,控不住的是她的心吶!才两天,他便出现,有没有可能,这意谓了,他们之间不是例行公事,而是增上几分感觉?
有没有可能,这种「意外惊喜」变成常态,他喜欢留在自己身边,然后一次多一点喜欢,接下来天天见面、天天在同一张床上醒来,「天天」变成他们的共同习惯?
瞧!她的想象力多丰富,才一次的意外,就让她想出一大篇跟幸福有关的乐章。
提脚,才想要跑到他身前,蓦地,她想起他的问话,热情浇上水,瞬地熄灭。
未移动脚步,她先垂下头。
犯规了,她不能和旁人「建立交情」、不能和外界「有所联系」,咬唇,在他大步走到她面前时,她先招认:「对不起,我做错。」
「妳做错什么?」他忘记自己的规定。
「不该和旁人说话。」她回答。
真是的,她已经养成喃喃自语的习惯了不是?她已经成功地控制说话欲望了不是?她怎会在今天多话,偏又让他撞个正着。
亲眼看见她从狂喜到抱歉,他明白自己影响着她每一分情绪。得意吧、骄傲吧,他轻轻松松便把她控制在手掌心。
微笑,没有生气,他不介意,因为……今天特别。
「进屋吧!」他说。
「是。」初蕊没回头招呼身后的情侣,跟上他的大脚步,尽全力追随。
双双进入房间,忐忑的心在胸中,初蕊望他,不确定他缺乏表情的五官下面,带着怎么样的心情。
「过来。」
手横胸,他站在她身前,高大的身材像一堵高墙,矗立。他总让她觉得自己渺小。
「是。」她走向前,仰头,准备面对他的愤怒。
真乖,她乖得让他没脾气、乖得让他觉得……对她亏欠。要是她别那么乖,会不会,他理所当然把她当成泄欲工具,理所当然觉得她的付出很应该?
「吻我。」他下令。
她遵照办理。踮起脚尖,小小的唇刷过他的坚硬,她吻他,他面无表情。
「你在生气?」退后一步,初蕊问。
没错,他是生气,生气自己,明天要订婚了,居然满心想的是初蕊。
他想她的沉默,想她的寂寞身影,想她低头剪着玫瑰,一朵一朵插上剑山,针锥般的刺插进玫瑰茎干间,势必插上她的心。
何必?他们都清楚彼此分际,她明白自己是情妇,他确定她是金屋藏娇,他不必有任何罪恶感,不需要担心她的想法。况且,她根本不会知道那些,没有电视报纸、没有外人联系,她没有任何机会知道他将订婚结婚的消息,他是彻底把她和世界隔绝了。
可是,他还是担心,担心她躲在无人角落哭泣,她的泪水没人捧在掌心;担心她自怜自卑自苦自怨,恨他不在意她的感觉。
乱了,他踩过自己划下的界线,心情摇摆不定,他过度在乎她的心,甚而想为她改变。这是不对的!他和初蕊的关系早定,他和时宁的婚姻是条件、是承诺,也是不能更动的决定,他怎能三心二意?
「对不起,以后不会了。」初蕊以为他生气自己和陌生人说话。
他没回答,一把抱起她,用力封住她的双唇,他的吻像狂风、像骤雨,一阵一阵吻得她无力招架、吻得她眩晕。
用力一扯,啪地,他撕开她的衣裙……
亘古恒今的律动……男女之间的交缠,缠身缠心,缠缠绵绵的爱情,纠缠世间多少无解的心……
一次又一次,他们从清晨到午后,再到黄昏,他不准她起床离开自己,不准她的体温失去……
她贴靠在他身上,止不住的喘息连连,止不住的情爱澎湃,他的手在她发间滑过,同样的动作,他做过几千次,每次都教他快乐心平。
「别把头发剪去。」手环住她的腰,他们的身体很近,心却远得遥遥无尽。
「是。」她向来听话,他只说过一次,她便牢牢记住。
「有没有想要什么东西?」
有没有听错,他要她出口要求?抬眸,望他,她怀疑起今天,所有事情都怪异,从他的出现,到他的难抑激情,再到他的话语。
他的出现时间不对、频率不对,而他一向是自持男人,对于欢爱并……不像今日……至于他出口的问题,更不对了,他们之间分明是她相欠,分明是他吃亏,怎么……没道理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