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初蕊点头,配合一向是她最擅长的工作。
「先问妳一句,妳愿意跟着我吗?」
「我不属于我自己,我的所有权在阿桂姨手上。」不管愿意与否,她确定自己的选择有限。
「这点我知道,我已经处理好。」
「意思是,我的所有权转到你手上,我可以选择跟你或者自由?」她低声问。
「妳想要自由吗?」
自由后她能做什么?回山上?然后再被阿爸阿母卖一次?那时还会有一个男人为她买下自由?或者她将像那只被钉在门板上的蛇,无论怎么扭动,都扭不开那两寸钉的疼痛,煎熬再煎熬,煎出满身痛楚,熬出骨髓汤汁,入他人腹,用命呵,博得人们一时欢喜?
摇头,她不要自由,她选择他,不管下场是否凄凉,至少,暂时不必被钉人心、钉入骨。
「妳想跟我?」雍叡再问。
用力点头。跟了,起码她不用想象一个又一个的男人压在自己身上,不用害怕那欺天压地的苦,闷得她无法呼吸,日复一日,好不容易攒了钱、赎了身,回首蓦然发现,那个人不是自己,而是一个陌生难懂的躯体。
「妳才十七岁,真的知道『跟着我』,代表什么意思?」雍叡再问。
「你不出现的话,也许我已经『跟了』一个、两个……无数个男人。」
非自怜,是认分,眼前处境,已远远超出她所能拥有,这样的他、这样的生活,够了!她不认为自己有权索取更多。
「妳比我想象中更早熟。」
言谈间,他想起热情活泼的时宁。时宁是个天生公主,从小众星拱月,让所有人疼着、哄着,没吃过半点亏、没受过欺凌,你可以批评她是生活白痴,却不能不羡慕她所过的日子。
小学时期,她说暗恋同班男生,义父没谆谆告诫,反而立刻邀来对方家长和小孩,让时宁和男孩时刻相处。
一星期不到,梦想破灭,时宁哭着找上他说:「雍叡哥,那个×××最坏了,连穿衣服都不会自己穿,摔跤还要哭着跟妈妈告状,太不像男生了。」
有这样宠孩子的父亲吗?他不反对时宁任何意见,只是提供现场状况,让她了解真相比不上想象,他从不戳破她的错误,而是制造事实让她发觉错误所在,义父宠时宁已不能算正常。他从不替时宁做任何安排,唯一的安排就是在五年后缘给雍叡。
「早熟是不得已的事。」
初蕊低头,她但愿自己无忧无虑,但愿生命充满幸福与乐趣,然岁月的磨难将她磨得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她时时都在看别人的眼色,害怕自己不受欢迎,仰人鼻息的日子过久了,很难不早熟。
「妳不介意当一辈子的情妇?」雍叡问。
「情妇?」
和妓女相当的工作,是种见不得光的身分,可,总有差别的吧!至少她只要「服务」一个男人,而不是很多男人。
「不愿意吗?我能了解。」
说着,他起身往门口方向走。
这举动纯粹试验,试验她想跟他的心意是「迫切」或者「被迫」,他甚至过分地希望,「跟他」不单单是意识决定,也是她潜意识中的「千百个愿意」,所以,不给她时间思考、不给她机会评占后果,他再一次要求起她的「反射动作」。
「不,我愿意当你的情妇!」初蕊大声说。
语毕,红霞扑颊,这种话,她怎么能说得那么顺口?
笑,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扬起,他又赢了。他可预见,往后凡是他和她之间,他将是胜利者──永远的胜利者。
敛起笑,他回头,走向她身边。「想跟我,是要付出代价的。」
点头,她不怕付代价,只怕自己没有足够的代价可付。「你说。」
「从今而后,妳必须待在这个园子里,一步都不准踏出去。做得到吗?」这动作,为保护,保护她的存在不被知晓,保护她能永久留在自己身边。
「可以!」没深思,她直口回话。
「确定?」
「我不后悔。」
是命、是运,没人能选择上苍给予的人生,受了,甘之如饴。师父的欢喜做、甘愿受回到她心中,成了她的立身箴言。
「不准交朋友、不准连系、不准打电话、不准和园里任何员工建立交情。」
他要给她一个孤独世界,要她的人生什么都不剩,只剩下一个名为雍叡的男人。他要她离开自己便活不下去,从此她只能走向他,再没有其他方向。
他变态吗?也许。一夕间,他失去亲人、失去家庭,那种恐惧不管经历几千个世代都不会忘记。
他害怕失去,他掌控每件能掌握的事情,事业、地盘领域……他的控制欲极强,强到不需多加表达,全世界都知道。
他想做的事情一定会达到,他期待成功便不容许失败出现,而他一个眼神,天下便匍匐在他脚下。
「我的心情能说给你听吗?」要求不多,初蕊的「交情」愿意只建立在他身上。
顿了一下,他没想过她会这样要求。
须臾,他点头,算是承诺。
她微笑,松气,也跟着点头。
「我要妳做任何事,不准问原因,只能照做。」她要求不多,但他的要求非常多。
「是。」她开始「照做」。
「不准追问我的身分,不准过问我的事情,更不准找人探听我。」
「意思是我不准认识你?好吧!你是谁、你的家庭、你的工作是什么,对情妇而言真的不重要。我只要有房子住、有饭吃便不用担心了,对不?那么,我可不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她笑问,努力不把他的要求看得太严重。
望她一眼,想拒绝的,但她自嘲的口吻引出他一丝怜悯。不作表情,他回答:「雍叡。」
他叫雍叡?镛瑞、墉睿……不晓得是哪个雍、哪个叡,但是何妨?她已知道这个改变自己命运的男人叫做雍叡,若非重大意外出现,那么自己将是他的情妇,一辈子。
见不得光?无所谓,反正他出现便会为她带来些许阳光。
缺乏身分?无所谓,反正她将在他眼底寻求认定。
失去自我?更无所谓了,打她跟着阿桂姨离开家乡那刻,她便彻底了解,自由已不在她的人权范围里。
「好了,轮到妳。」
「轮到我?」她不懂他的意思。
「轮到妳做要求,只要不在我的『限制』内,妳可以做任何要求。」
在他那么多的「不准」之外,还有什么事情可以被要求?想很久,终于,她抬眸,清澈的眼光中有了想望。
「我要念书,很多很多的书,也许还要一本字典,对不起,我认识的文字不多,我只念到小学毕业。」
低头,自卑了,在他面前很难不自卑,就像在帝王面前很难不低头。初蕊深刻明白,她配不上他,情妇已是自己能争取到的「最高位置」。
第三章
初蕊做到雍叡的每分要求。
她和所有人保持距离,不多话、不谈心,再无聊,都不麻烦别人相陪,她安安静静地在雍叡给予的空间里生存,安静得不像一个人,反而像一幅不占空间的图画。
搬进这里两个月,除开吃饭,佣人很少同她应对,雍叡每隔一两个星期便出现,他出现,便是她声带发声期。
她说啊说,不停的说话,彷佛要把数日来没说的话统统在他面前说尽,他很少回答,无所谓,初蕊仍然一张嘴,开开启启忙不停。
没错,她的话变多了。
在老家,说话是危险的事,万一碰上阿爸、阿母不舒心,往往一根粗柴木,便打得她满身青紫。在老师、师父面前,她扮演聆听者角色,把他们说的道理,一个字、一个字细细咀嚼,将道理嚼得烂透,吞入腹,好安慰自己的不平。
然,在雍叡面前,那是大大的不同呀!不管她说什么,他都默默听着,偶尔丢出一个冷淡笑容,她便得了天大恩惠似地,欢欣一整天。
所以,她好爱在他面前说话,不管他听进去几分都无妨,重要的是──偶尔,为数稀少的偶尔,他掀唇,他展露笑颜。
初蕊不知道的部分是,房子里有很多个针孔摄影机,记录着她的一举一动,每隔几天,就有人把剪辑好的录影带送到雍叡手中。她的生活模式,雍叡很满意,满意她的全然配合与乖巧。
初蕊的生活节奏非常规律,闭上眼睛,他也能猜得出她正在做什么。
早晨,用过餐,换上他买的衣服,那是清一色的白,白洋装、白线衫、白裙子、白鞋,他喜欢纯洁的她,喜欢她的干净清灵。
然后她会到院子走走,摘花赏鱼,偶尔靠在树干上想想事情,九点进屋,开始阅读。午餐后小睡一下,接着又看书、又逛院子。
傍晚,进厨房、小试身手,听下人报告,她做的菜很爽口,少少的便宜食材常在她的厨艺下变化出妙处。也许,她在做菜方面有其天分。
为了这个天分,没经过初蕊同意,他聘来大饭店厨师,教她做菜。
看见她无流无派,插的盆花净是新鲜创意,就请来花艺老师教导她插花。
她上正音课,因为他不喜欢她的台湾国语;她上美姿美仪课,为了脱去她一身俗气;她跟日本老师学茶道,原因无他,单单因为他习惯在饭后喝茶。
他作任何决定,从不问她的意见,而她,似乎没有过自己的意见,老师来了,认认真真学习,老师走了,利用时间作复习,原则上,她是尽了全力让学习看见成绩。
为什么?因为她是天生的好学生?
并不是,她只是希望他对自己满意,希望自己是个合格商品。
没错,她晓事,明白自己的价值不比橱窗物多几分,所以她尽心尽力扮演好角色,让他以这个情妇为荣。但有人以情妇为荣的吗?她不知道也没听说过。
这天下午,天清气爽,床头柜边用清水插了几枝嫩菊。
粉粉嫩嫩的黄,娇娇纯纯的笑颜,在她眼底,菊花是无忧天使,不晓苦、不晓寒冬将至,总是精神抖擞地迎向冬风,挺直背,一路往前行。
菊很「范初蕊」,在这里范初蕊是形容词,形容被关在牢笼里,不懂忧,不担愁,昂首阔步,以为不管怎样,能过这样的生活是幸运。
从栏杆往下望,远远地,她看见雍叡的车子停在院子里,笑弯眉,放下看一半的小说,咚咚咚,提起裙襬跳下楼梯,咚咚咚,跑出大得吓人的客厅,再咚咚咚,咚到雍叡面前。
不经意地,一抹纯白跃入眼帘,不舒服的心情舒展,因为她、因为她的满脸笑容。
初蕊是他珍藏的芭比娃娃,用他给的方式活着,而且幸福快活。
「我等你,等了三十个秋天。」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是她新学的语汇。
圈上他的手,她存了满肚子的话要说。
「昨天,我在后院的玉兰树上发现一个鸟窝,母鸟身上有好几个颜色,漂亮得不得了,我站在树下仰头望很久,大概鸟妈妈觉得我无害,才飞离巢穴找寻食物,牠一飞开,我就听见巢里的雏鸟张着黄口,啾啾叫不停。
知不知道,我是找鸟蛋的高手哦!最高的纪录是一天找到四十几颗蛋,小小的、圆圆的,可爱到不行的鸟蛋,要不是肚子太饿,真舍不得吃掉它们。」
吃鸟蛋?他皱眉望她。
她笑望他。
「你没听错,是吃鸟蛋啊!有时候肚子饿得慌了,连水也等不及滚,敲破蛋壳,连同蛋黄蛋清咕噜吞下肚。生存对穷人而言,是件很困难的事吶!我真佩服你们,怎么可以生存得那么理所当然,彷佛自自然然就能在天地间活得盎然畅意,不像我们,时时要想着明天在哪里,想着也许再来个九二一,重新洗牌、重新来过也不是坏事情。」
停下话,初蕊发现他在看自己,笑笑,笑出满脸甜蜜。
「走!我带你去看小鸟,如果我没猜错,顶多一个星期牠们就要开始学飞了,那是最有趣的时候。躲在树后,偷偷往上看,看母鸟不厌其烦,一遍遍教导小鸟们展翅飞翔,胆小的鸟宝宝缩着身子猛发抖,发狠的母鸟直用身体推挤牠们,每次看了,我都好感动。
那是爱,不是狠心啊!我们只看得见小鸟发抖,却没见看见母鸟心头颤栗,那一条条小生命都是牠用尽力气生下,用体温煨着、孵着,来来回回抓虫子,慢慢养大的心肝宝贝,牠比谁都害怕万一,比谁都舍不得小鸟离去,可母鸟仍旧要把小鸟推离,仍旧要迫小鸟展翅高飞。即使牠们心知肚明,往后失去小鸟的啁啾声,空巢里只剩下孤寂。」
才几次,初蕊在他面前充分发挥语言天分,一句一句,把话说分明。
她在影射他很「孤寂」?雍叡皱眉,薄唇紧抿。
没想太多,她自顾自说话:「小时候,有位转学生带一只迷你兔到学校,大家看了好喜欢,东碰碰、西摸摸,对牠毛绒绒的身体爱不释手。新同学很小气,他把兔子收进抽屉里,不准大家碰他的兔子。
月虹气死了,抬高下巴说:『哼!才一只宠物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家的鸟园里,有千百只鸟,比你这只烂兔子好多了。』
我听完,摀住嘴偷笑,什么鸟园啊,根本是他们家屋后的森林,鸟很多没错,不过,我们没把牠们当宠物,而是把牠们当食物。」
说着说着,初蕊笑弯腰,苦日子远离,再提那段艰辛,似乎变得有趣。人真是奇妙动物,当下的苦,不过转身,便忘得一乾二净。
「还有啊,新同学骄傲地收起兔子时,小凯凑近问他:『你知不知道,兔子的肉很腥。』说完,舔舔舌头,那个恶作剧表情让全班笑到不行。结果,因为我们的不友善,新同学才来三天,就迫不及待搬回都市里。很坏是不?学校是一个小型社会,残酷而现实。」
眉拉直,雍叡确定了初蕊无心「暗示」,缓步,随着她的方向前进,从头到尾,他没应声,但她话说得津津有味。
「到了、到了,有没有看到那棵树?在左边,树叶很浓密的地方,对、对……就是那堆黄色的枯草,别看不起它呦,等鸟儿全部飞离变成空巢时,我把它摘下来给你看,你会发觉,母鸟简直是最高明的建筑师,织就这样的窝巢得花多少心血啊,要不要打赌?我赌你就算用尽力气也撕扯不开它。」
「好,我赌。」雍叡突发一语,吓住喋喋不休的初蕊。
迅速回身,她仰头看他的嘴唇,想确定刚刚那声……是否纯属错觉。
嗯,应该是错觉,点点头,她没理会刚听到的部分。抬起头,把手放在眉间,她才要开口,居然,幻觉二度出现。
「赌资是什么?」雍叡说。
她愣了一下,把手心放下,望住他的唇。分明没动静啊……错觉、错觉、错觉……可是,她的错觉好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