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暝笼灯,怕梨云梦冷,荇香秋幕。
“阿爹,求您……我们不要离开您呀……阿爹!”九岁的梦冷与七岁的荇香跪倒在云父跟前,不断凄声恳求着。
“梦冷、荇香……”云父脸上涕泪纵横,心疼地望着他两个最贴心的女儿 ,一口气梗在喉头中,却没办法为她们多说什么。
都怪他没用,不但不能给她们一个无虑的家庭,连保护她们也做不到,还得卖了她们,换取一点点微薄的银两,来治小儿子的病。看到两姊妹可怜的模样,他的心就像被刨成一片片似的,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呀!
立在一旁的云母嫌恶地瞪着啼哭不休的梦冷和荇香,一把拉开纠缠在一块的父女三人,使劲将她们往屋内一推。
“哭哭哭,你们是觉得咱们家不够倒霉,一定要在这节骨眼上哭出霉运是吧!”云母利眼一瞪,吓得云家两姊妹顿时没了声音。“算你们识相!”
云母哼了一声,回过身,对着立在门前的三个人,扯出一脸假笑。“王大娘、二位爷,真是对不住,让你们看笑话了,平常这两个小丫头不会这么无理取闹的。”
“罢了!”王大娘鄙夷地摆摆手。“去帮你女儿梳洗一下,别看起来一副穷酸样,我先带两位爷到饭馆喝个茶。记住呀!别花太多时间。”
“是是是!”云母不停地鞠躬哈腰,深怕得罪了两位大爷。“我马上要她们进房梳洗。”
一待客人们没了踪影,云母一扫脸上的微笑,反手将梦冷和荇香的耳朵一把拧起,大声地
喝斥。“你们听到了没,还不赶快进去梳洗,倘若因此吓跑了财神爷,小心我唯你们是问!”
梦冷和荇香吃痛的低吟一声,彼此对望着,为了她俩的将来,梦冷牙根一咬,不顾疼痛地紧抱住云母。“阿娘,梦冷求您,别把我们送出门去,我们保证以后一定会很听话,不会再惹阿娘您生气了……”
“多嘴!”“啪”的一声,一个火红的五指印烙在梦冷粉白的小脸。“瞧你把我说成什么德行,你以为老娘我喜欢这样啊?!”云母气愤得戳戳梦冷姊妹俩的额头。“本来我以为嫁进你们云家是来享福的,结果呢?这个死老头竟然还带了两个拖油瓶!留着你们有什么用?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成天只会巴着这个死老头吟诗作对!嗟!如果你们老头争气点,我也不想卖了你们落人口实。”
说着,云母也自觉有满腹的委屈,都怪自己一时不察,没探听好云家的现况,只听媒婆说这老头是个秀才,再加上他有一栋外表华丽的房屋,就兴冲冲地嫁给他。结果才发现这只不过是个空壳。云家早就没落了,只有她还傻愣愣地嫁进来!
一想到这,云母更加生气地想找人发泄,她也不过是二十来岁,哪里生得出一个九岁、一个七岁的丫头?真是平白无故给人叫老了!
“秀娘,你就别把梦冷她们送走,我答应你去刘大富家里担任教席就是……”
云父心疼地望着女儿脸上红肿的巴掌印,迫于无奈,他终于同意前两天妻子对他的要求,虽然他仍是满心不愿。
“刘大富那儿你是一定要去,这两个鬼丫头也要送走,你可别忘了,我儿子还等着银两治病!”云母坚决地说道。
“可是……”怯懦的云父被妻子一瞪,顿时没了声音,好半晌才又悻悻然开口。“可是梦冷她们也是我们的骨肉……”
“那是你说的,我可从来没承认过!”云母不屑地望着跟她一点也不亲的两个丫头。“她们是你跟你那个薄命的元配生的,跟我可没一点关系!”
“阿娘……”梦冷哀求地唤着,她不懂,对于这个后娘,她跟荇香总是毕恭毕敬,从来不敢忤逆,也一直把她当成自己另一个亲娘,可……她现在怎么这么说?“别叫,我不承认是你们的阿娘!”云母冷哼一声。“你们再不进房梳洗,万一误了爷们回家的时辰,小心我对你们不客气!”
“梦冷、荇香……”
“阿爹……”云父又抱着两个女儿痛哭出声。“去去去!”云母再一次分开他们三人,使劲地将两个女孩儿推进她们的房间。“快一点儿,你们再哭也没用,反正我今天铁定要送你们出门!”
梦冷和荇香望着冷情的云母,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不管她们再如何恳求 ,阿娘绝不会让她们留下了。
梦冷撑起小小的身子,扶着妹妹荇香走进房间,她很清楚在这个家已经没有她们姊妹容身之处了!
“姊姊……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荇香睁着水雾的大眼,无辜地望着在这
世上和她最亲的姊姊,软软的声调道尽了她心中的无奈。本以为可以快乐的和阿爹、姊姊一起生活,不料……她们竟然因为两岁的弟弟生了一场病,而必须离开家,一想到这,荇香就觉得好不值!
面对妹妹无措的询问,年仅九岁的梦冷,除了认命之外,又能够多说什么?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拍拍妹妹的肩膀,悄悄的从怀里掏出一块玉,放在妹妹的手心上。“小香,这是娘临终前留给我的,你以后要是想姊姊,就把它拿出来瞧一瞧,这个玉癿姊姊现在交给你了!”
“姊姊……”荇香的脸上淌下两行泪。“小香不想和姊姊分开……”
“我也舍不得呀!可是……”梦冷望着站在前厅里争吵的阿爹和阿娘,小心的对妹妹叮咛道:“小香,就算我们今天不被卖掉,将来有一天也会被阿娘给送走,现在我们该做的是想办法让买我们的人喜欢我们,不然将来的日子会不好受的!”
方才那些话,是隔壁陈大姊对梦冷说的,陈大姊说她们姊妹俩与其留在家里被人欺负,倒不如出去瞧瞧外头的世界,说不定遇上好人家收留,她们两姊妹还会有聚首的一天,若抵死不从,万一阿娘一发狠,将她们全送进了妓院,那可大大不妙了。
紧揪住姊姊的衣袖,荇香睁着盈满泪水的大眼,期盼地说:“姊姊……我们不能一块逃走吗?”
“走?我们能走到哪儿去?”稍稍懂事的梦冷无奈地说。“我们若乖乖听话,说不定还有见面的一天,可如果惹怒阿娘……”梦冷打了个寒颤,想起阿娘的拳打脚踢。“小香,我们还是早点离开比较好!”
“哦!”荇香似懂非懂地点头。“我听姊姊的就是!”
梦冷不舍地抱着妹妹孱弱的身子,仔细的梭巡妹妹娇甜的脸蛋。
“小香很漂亮,到了别人家只要乖乖听话,就不会有人欺负你了,在外面自己要小心,懂吗?”梦冷安抚着妹妹。
“小香懂了!”
“姊姊帮你梳头。”拉过妹妹的身子,梦冷细心地梳整妹妹一头如云的秀发,在她耳边殷殷叮咛着。
“你们是好了没有?”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云母就不耐烦地出现在她们身后,催她们快些上路。
“好了!”梦冷拍拍衣袖,理好妹妹微乱的衣襟,静静地走出房间。“阿娘,我们梳洗好了。”
“这还差不多!”云母满意地点点头,难得地牵起姊妹俩的小手。“快到王大婶那儿去,别让人家久等了!”
姊妹俩乖顺的走到王大婶跟前,接着一同朝向云父坐的座位前跪下。“阿爹,请恕女儿不孝,不能再陪伴您了。”
云父难过地别过头,感伤的拭去脸上的泪。“你们自个儿也要保重……”
“好了!”王大婶不耐地扯起两个小丫头,将手中的两包碎银丢在云母等待已久的手中。“废话一堆,还不赶紧跟我出门。”
“姊姊……”
“小香……”就在姊妹俩不住的低泣声中,王大婶将她们分别交给两位爷。
命运之轮缓缓转动……
第一章
天色才微微亮,梦冷就被突如其来的噩梦惊醒,霎时坐立在她柔软的床榻上。
怎么又会想起九年前的往事呢?不是跟自己说过要忘掉的吗?梦冷微倦的下床,走到窗棂旁边,望着犹如喑夜的天色,伸手轻抚着露湿的雕花窗台,不禁幽幽一叹。过了九年,妹妹的音讯全无,自己却因缘际会地凭着歌喉,成为江南四大名伶之一,这人的命运谁又能掌握得了呢?梦冷的思绪再度陷入往事之中……
“二少爷,这是要给梦冷的吗?”小女孩兴致勃勃地握着手中写满不知名字辞的纸张,开心地望着一向沉默寡言的二少爷。
“嗯!”男孩点头,略微低沉的嗓音缓缓说明纸条里的字辞。“上回你说希望学学自己名字的词,我方才帮你跟教席师傅问上一问,顺手就帮你抄了下来。”
“可是我只认得其中的云梦冷和荇香这五个字……”梦冷曾经跟着阿爹认过几年字,但很快就被云母阻止,到现在,一些较深奥的字词,她就是没法理解。
“那我教你认这些字吧!”男孩思索了一下后提议道。
“嗯!”女孩开心地对着他微笑……
一阵凉风袭来,梦冷突然觉得脸上微微沁湿,伸手一拭,竟触着了泪水,她有些呆怔地看着手上的湿濡,不禁纳闷自己怎么又哭了,她幽幽一叹,走回闺房,从小木柜中拿出一张年代久远的字条,轻抚着里头苍健的字迹,泪终于控制不住地缓缓流下。
梦冷被一位爷带离她住了九年的家后,她安静地走在那位爷的身后,走了大约一刻钟,她才从爷的口中得知她将来要住的地方,竟是城东首富展家,而他叫风隶在展家担任管事职位。
梦冷乖巧地点头,有礼的先唤上一声。“风管事好!”
风隶点点头,打从心底喜欢眼前这位乖巧的小女孩,不过他一想到她将来的命运,老脸一皱,暗地里叹了一口气。“梦冷,你知道你进咱们展府,是要做些什么吗?”
梦冷单纯地摇摇头。“阿娘只跟我说要去当小婢的。”
“小婢?”风隶愣了一下,其实事实也相去不远。“梦冷,我看你也是个聪明人,我现在就先告诉你一些事情,让你心里有个底。”
“好!”
“我们家的大少爷已经患上病疾好多年,大夫们一直没办法将他的病根治,前一阵子,主母不知从哪儿听得只要帮大少爷冲喜,他的病就可能会好。梦冷,你就是要担任这个冲喜的角色。”风隶意味深长地瞧她一眼。
“冲喜?”梦冷不解。“风管事是说,我将来会变成大少爷的媳妇儿吗?”
风隶摇头。“你只是帮大少爷冲喜,一旦冲喜成功,你就变成我们府里的小婢,展府长媳妇这个位子……”风隶冷笑了声,言下之意不言而喻。“你长得也算清秀,不过要不要收你进房,这可要看大少爷的病是不是可以痊愈,要不然……”
梦冷会意地点头,心中窜进一丝冷意,她明白风管事的意思了,她在展府的地位,不过是一个没有地位的童养媳。
风隶望着梦冷黯然的小脸,也不知要安慰她什么,只能帮她祈求上苍,能够让她帮助大少爷冲喜成功,不然……他打了个寒颤,想起主母的心残,梦冷的将来前途堪虑。
“我们走吧!”他催促道,亦步亦趋地,梦冷随他走向未知的未来……
???
进展府的第三天, 梦冷在一干奴婢的服侍下,换上了艳红嫁衣。她睁着茫然失措的大眼,任她们无情的摆弄。
一着好衣裳,梦冷火速的被带进一栋华丽的宅院中,才跨进门槛,一位富态的贵妇坐在檀木桌前,静静地望着梦冷。
“主母,梦冷带到。”
“嗯!”展母冷淡地点点头。“你们先下去吧!”
“是!”一干奴婢依序退下,留下不知所措的梦冷独自面对展母。
“主母……”梦冷低着头,大眼不敢直视。
“你叫云梦冷?”
“是。”
“风管事可有告诉你,到府里来要做些什么吗?”
梦冷害怕地瞄了展母一眼,缓缓地说道:“大……大约有说了一些……”梦冷一想起风管事对她说过的话,背脊就泛过一阵寒意。
“很好!”展母轻笑,但梦冷在她眼里见不到一丝暖意。“不管风隶跟你说了多少,我还是要再强调一次。梦冷,你是我们展府买进来的小婢,而你的工作就是负责帮大少爷冲喜,当然进了展府就是我们展家人,只要你做好份内工作,我是不会亏待你的,如果骥儿日后喜欢你,我也不反对他收你为妾,但一切要以骥儿的意愿为主,我这么说,你听懂了吗?”
“梦冷……梦冷明白了……”梦冷不敢违抗地点头,声音颤抖。
“很好!你现在还有什么问题吗?”展母问。
鼓起勇气,梦冷抬眼望着展母,轻声地问出一句。“万一……万一我没有冲喜成功呢?”
“没有冲喜成功?”展母伸出她白嫩的手指,抵住梦冷光滑的额头,一抹残忍的微笑映上她的脸颊。“小梦冷,你最好祈求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梦冷注视着她无情的眼神,突然明白主母话中的不言之喻……
梦冷无意识地走出展母居住的慈苑,候在门外的奴婢立刻将她接往展府前厅,她乖乖地披戴上沉重的凤冠、艳红的头巾,静静的等在一旁。她茫然、无奈,却不知该如何改变眼前这荒谬的一切。
她知道她进展府不是来享福的,却不知道她的将来竟然掌握在一个卧病在床的少爷手中,如果……如果真有万一……梦冷的肩膀一颤,那她将要何去何从?
展熠不情不愿地走进前厅,他望着张灯结彩的大厅,心里闪过一丝不悦,大娘也真是,哥哥生病,她非但不努力求医诊治,竟然还听信民间陋习,要了个小姑娘来冲喜,要是冲喜真的那么有用,那世上就不会有大夫的存在了。
不过更要不得的应该是他自己,明知大娘这样不对,他还是迫于无奈的答应代兄迎娶,唉!都怪他拗不过亲娘心软的恳求,否则他才懒得搭理跋扈的大娘。
他望着四周,发现了杵在花厅前一抹孤零零的艳红身影,她瘦骨嶙峋,凄凄然的,一点也没有待嫁新娘的喜悦。
从她肩膀颤抖的模样看来,展熠心里百分之百确定,这个小姑娘在哭。
“她怎么了?”他忍不住问了身边的小厮净儿。
“她应该就是主母三天前买回来的小奴婢。”展熠点头,知道净儿话中的涵义。
不待展熠细想,展母已经坐在主位上,挥手要一切仪式如期进行。“开始吧!”
喜娘站在展母的身边,殷殷的叮咛着婚礼的行进,不过也因为这并非明媒正娶,有些习俗很自然的就被省略。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送入洞房。”一阵鞭炮声响彻云霄,惊醒浑噩的梦冷。她紧握着被塞入喜彩的手,突然有种想要逃避的冲动,精明的喜娘一见苗头不对,立刻将小新娘和假新郎推入临时的洞房,而后唤来展母身边最亲近的小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