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只是好累……我想睡了……”吴攻强忍着刀绞斧割般的满腹满身的剧痛,微笑看郁忱鸣。
“那你快休息,明天一早我雇辆马车,免得颠簸着你难受。”
话语间,吴攻已经闭上眼沉睡而去。
郁忱鸣一夜未眠,守护在吴攻身边,吴攻的手也一直在他的手心中被握着。
实则吴攻并不是睡眠,而是将元神敛在体内,死死以人形护住——如果此刻他想疗伤,就必须抛弃人形,集中精力运功通气,可那意味着……
所以,即使要耗费他此刻宝贵的点滴功力,他也要以相爷所喜爱的“吴攻”的形象存在着。
郁忱鸣担心车夫不知行车轻重,最后决定买下马车,亲自带车赶路。
抱起吴攻上车,感觉他身体又在发烫,已经整一夜的忽冷忽热了,郁忱鸣将他安置马车上,让吴攻的头枕在软枕上并确认不会在路途中磕到他。
“我们马上就回家,吴攻……”
将唇印在吴攻滚烫的额头上,郁忱鸣扬鞭起程。
“小蜈蚣你可得撑住啊……”
一直在暗中跟着二人的芙蓇,站在一棵树上,望着疾驶而过的马车。
被虚假的皮囊包里起来的灵魂,挣扎着忍受煎熬。
每一丝毫的本能,就是要冲破任何这个身体的空隙,渴望呼吸与自由。
但是他不能。
用尽全力,不是为了治疗自己,而是抑制每每要失控的真身。
这样会死吧……
可是,即使是死,也要这样……像“人”一般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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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个郎中被请进了相府,有名的没名的、本地的外地的,出来时却都是一样的一张张苦脸,快把这些人熬白了头急煞了心。
“吴攻,看你,又出了好多虚汗,快把汤药喝了。”郁忱鸣端着盛有药汁的精致瓷碗,坐在床沿。
相爷不会明白,无论是什么人采来多么名贵的名药珍果,对自己都毫无用处。
可是,就这样,他却觉得,幸福得就好像,他从来都是个普通的人。
看见郁忱鸣青黑的眼袋,下巴上放肆地乱冒的胡子茬,吴攻心疼得想伸手去摸他的脸。
“啊!”
一刻不停地沸腾着的苦痛,缠住他抬起的手,重重地将他按回床上。
“相爷……我……我想先喝点水……”吴攻僵硬地把手藏回被下。
“好,我去倒,你可别偷偷把药倒了哦,良药苦口的。”
郁忱鸣转身去,吴攻偷偷望了望自己的手,指甲都发黑了……指头尖青得就像死人……
攥紧了拳头,耐着每个部位都翻江倒海的疼……
“吴攻,我得去上朝了,不然皇上真罢了我的官我们就得喝西北风了。”郁忱鸣微笑着端起那药,“知道你讨厌苦东西,可还是要喝药哦。”
不能伸出手来……吴攻感到有什么东西从手指尖悄悄泄漏出来……
“吴攻?”
“那个……相爷……喂……喂我吧……”会让相爷误会也没办法了……
“你啊……”以为吴攻在跟他撒娇的郁忱鸣,很是服贴地举起碗来咕嘟咕嘟喝进嘴。
……这是哪个混蛋郎中开的……简直不是人喝的……
“相爷?”
郁忱鸣皱紧了眼,喉咙往下一使力——
“太苦了,你肯定不喜欢,还是别喝了,回头我叫人弄点甘口的药,我先去上朝了,你好好休息,我叫他们都别来打扰你。”
宰相也来不及处理下巴的胡茬和一脸倦容,匆忙出门了。
终于,房间空静了下来,吴攻再也无法控制地一把撕开身上的薄被,从床上滚落下来,以人所不能达到的骨骼弯曲程度,严重地扭曲着身体。
“呃……”他张口想呼痛,却涌出了一股苦水,一口喷溅到地上。
吴攻的视线模糊不清,更不知道该怎么移动失控的“身体”。
生理在哀求自己,不要再硬撑着想要当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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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蜈蚣!”
芙蓇进房,就看见一地的黑水,和身体扭结着痉挛着的吴攻。
他一定忍了很久……
“……变……我要……变……不要……变……我不……”
吴攻语无伦次地,芙蓇连忙上去扶他,见他紧闭着眼,用力推开他一枚眼皮——“眼白”已经没有了,和吴攻吐血一样呕出的黑水,如泪般淌出来,眼眶中汪汪着乌黑的眸瞳。
“你傻啊!”芙蓇大骂着,吴攻真是那只猞猁最失败的徒弟……如果他有他一点点的狠心……
“芙……芙蓇……我……我想……像人一样……死……有……尸首……”吴攻伸出手捏住芙瞢的一缁头发,芙蓇看到他的指甲完全变黑,从指甲的缝隙里,钻出了很细微尖利的深红色物体。
“我……我不能变回蜈蚣……我是吴攻……不是蜈蚣……”
“你别多话了,我和颢昱门的帐还没算呢,别给我死不死的假正经!”
芙蓇将他拉起来,抱回床上,撕开他胸口被染黑的白衣。
张口咬开吴攻胸膛,那黑苦的液体立即向他口中冲刺。
尝到那滋味,芙蓇皱起眉头,若是吴攻早些回真身修神疗伤,本不会伤重至此……那些苦水……可都是他真身的内脏……被无处可散的逆法活活烧灼化了的……
从舍沁那拿到的火荷,还没被自己为练功而完全分噬掉,芙蓇试着放出了用火荷中和了的功力,匀进吴攻的身体。
从被芙蓇破开的胸口开始,疼痛渐渐止住了……没有任何感觉的肢体,开始能受控制……
“我只能救你一次,你若再这样胡乱折腾自己,一百个天王老子也回不了你的命。”芙蓇挥挥手,屋子里那些墨汁一般的痕迹便消失了,吴攻胸口被咬开的地方也立即愈合起来。
“能在他的身边死去,不也是很令人期待的经历吗……”吴攻的话语吐露他的灰心。
“笨蛋……”芙蓇用食指点他的额头,“难道你就不能往好处想想,活下去,和那个人在一起?”
“师傅说的对,我是妖……奢望什么……”
“老东西的洗脑心经把他自己都洗成了个大木瓜,你还真会听!”芙蓇嗤之以鼻,“你可得给我好起来,不然我的大道理又得输给那只猞猁了哦!”
吴攻笑笑,佩服着芙蓇的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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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殷看着郁忱鸣霜打茄子一样的脸色,摇头叹息:“你们究竟是怎么了吗?莫名其妙地搞得你们俩人不人鬼不鬼的,他真的会拳脚?我认识的江湖中人也不少,颢昱门倒是从没听说过。”
“别提了,不管怎么都不见好……”
“你说他是被他师傅打伤的,可我上次去看,没觉出他像被武力所伤,内伤外伤都不像……”
李殷挠挠头,百思不得解。
“他师傅使的功夫奇怪,我也没见他有击打,竟遥遥地放出一掌,还有个更奇怪的男人……”
“你有没有查过吴攻到底是什么来历?”
“查了,没有……”
“吴攻也许不是他的真名……”
“他不会骗我的。”肯定地否定好友的疑问。
“那么……他究竟是什么人呢……”
“那不重要。”郁忱鸣站在御书房门前,坚定地望着前方,“只要我相信他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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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两人进来的年轻皇帝,高高坐在大得与他有点失去比例的龙椅上,手上正在把奏折的纸撕成一排排纸条,然后沾了上好贡米烧出的米饭粒,糊在兔子灯上……
“臣等……”
“行了行了……天天来烦不烦……”皇帝挥手,“我说老郁啊……”
“……臣在。”
“听说你最近召集天下名医给你府上一个下人看病?”皇帝看着大功告成的兔子灯——嗯……也许是耗子灯……反正是个玩意儿……
“是……”
“哦?一个下人就让你兴师动众地……嘿嘿嘿嘿……”
李殷心想:惨了……皇帝又想刁难人了……
“郁爱卿啊……”
老太监偷偷叹气一口……
“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的还没个一妻半室的,朕替你——”
“回皇上,小臣已有了意中之人,欲与之白头偕老,无关男女。皇恩浩荡,皇上的美意臣心领了,但望皇上能成人之美,赐臣福祈。”
“你——”什么啊!他准备的那一大套说辞根本没用上!当皇帝就是没劲!
“服了你啦!朝廷怎么净是一群大愣瓜啊!一点都不好玩!李殷!陪我练功!”
皇帝悻悻地跑去找其他乐子了,留下苦脸的大将军——社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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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点了没?”芙蓇看着吴攻稍微轻松下来的脸色问道。
“好多了……谢谢你给的药花……”放肆地沸腾着的妖力被火荷的沁凉中和调理了,但不知能维持多久。
“谢什么,我修炼了那么久,但道行到底比不上老东西厉害,我想法子拐他来给你看。”
不知为什么,吴攻觉得他的粗糙中却透露了一点对师傅的崇敬?
“我做了那么多惹师傅不开心的事,没脸再见师傅……”
“再过分的事我都做过,现在还不照样敢和他打情……打打闹闹的!你别想那么多了,他没你想的那么复杂。”芙蓇甩甩手,跟着动作又扬起一阵他身上自带的香,淡淡地很是好闻又不刺鼻。
吴攻觉得筋骨放松了,就有点困,眼睛眨巴着合了起来。
芙蓇见他要睡,便停了口,无声地消失在了房中。
郁忱鸣走进来,看到吴攻显得不那么辛苦的睡脸,悬着的心口稍稍舒坦了些。
他抚开吴攻额头稍微有些乱的发丝,凝视着他——吴攻的来历,吴攻的身份,吴攻的目的……有什么重要?在现在而言,他只知道自己执意地要去爱这个忽而聪明忽而傻,忽而淘气忽而静的人,哪怕他是江洋大盗,哪怕他是妖魔鬼怪……如果吴攻对于自己,还有着什么放不下的担心而隐瞒了自己什么,那么,他一定会用他的一辈子来证明给他看。
自从受了伤就没踏实睡过一天觉的吴攻竟然难得地睡得很香,睡眠中,一直觉得自己的左手被一只厚实的大手温暖地牢牢握着,于是他忘记了自己究竟是什么人或什么妖……因为从手心传达到他心中的温暖似乎在告诉他,那已经不重要了。
第七章
“你怎么又来了!”掌门猞猁精座下大弟子愤怒又提防地盯着手持一束野花,哼着山歌晃悠着上山来的芙蓇。
“哟,师兄!”芙蓇跟胤虎招手。
“放肆!谁是你师兄!”
“你可以否认我的相貌和才华,但你不能否认我们共同在颢昱门奋斗过的日子——哦,那时候还有阿狮……唉,二师兄那个心善啊,明明有些家伙本事没人家大,二师兄愣是处处让着……”
“废话少说!滚下山去!”事实证明跟芙蓇多废口舌到最后永远都只有自讨苦吃。
“每次都是你跟我动手,我若没点真功夫舍沁会破格收我为徒吗!学不会的笨大虫!”芙蓇摇摇头,将野花放在石阶边,抬手与之过招。
立于燹苍台上,东山美景尽收。
猞猁精用毛笔写完“颢日昱天”的最后一笔,刚将镇纸抬起,山风忽将那宣纸向后吹去,遂被来者接住。
“你好雅兴啊,千年不见笔墨丹青都会了,啧啧,我果然有眼光。”芙蓇把那束野花往舍沁眼前一递,“给,你爱吃的鱼头花。”
“……”
“放心,我又不会说出去,向来嘴巴紧的,大不了你再赶我一次罗。”芙蓇又往前递了递。
“我没有赶你。”舍沁接过花,搁在石桌上。
“当年我道行浅,不用你赶我我都知道我不走就没好日子过,再说你本来就打算拿我元神藤增加功力的。”芙蓇挠挠鬓角,“还有啊,你大徒弟越来越笨了,再这样下去配不上阿狮了。”
“你就会欺负老实人。”
“哦?你当年很老实吗?我怎么不觉得——”
“你到底想说什么,要我救吴攻?”舍沁打断他。
“你看,你又把我想的说了,我真的没话说了这下。”
“如果吴攻自己愿意,当时就不会硬撑着和那男人走,他自己会不知道受伤深浅?现在你来,想必已经吃了不少苦头。”
“说明什么?他跟你学太久把你的死脑筋也学去了!”
舍沁不说话,转身泡起茶来。
“我不喝茶。”
“我有说泡给你?”
“到底救不救吴攻?”
“喝完这壶茶……”舍沁从一个小罐子里抓出一把金黄色的茶叶撒进茶壶。
芙蓇的鼻子嗅了嗅,笑了。
“金鼠春茗鱼头花,猫虎猞猁醉着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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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开始猖狂起来的疼痛烧燎,提醒着吴攻火荷的功效越来越弱了……那种自身对自身的折磨,说不怕?谁尝过了都不会违心地说不怕。
不行啊……他现在还不能死……他……他还没有和相爷那……那什么……花前月下……
也好,他不用担心自己不会变老生皱纹让相爷怀疑……也不用发愁耽误相爷子嗣……
听见开门声,吴攻撑起一个灿烂笑容。
“笑那么开心,是不是好点了?”郁忱鸣还没来得及换下朝服,就赶来看吴攻的状况。
“好多了,你看,我脸色是不是很好?”吴攻指指自己。
“那就好,不然你又得吃好几副药。”郁忱鸣坐下来。
吴攻笑起来的样子还是很快乐,但他还是看出其中的勉强。
“吃药就吃药……”只要能在这里,在这个人身边,什么苦他都能吃。
看着他倔强又坚强的表情,郁忱鸣伸出手去,想感受看起来仍旧辛苦的吴攻脸颊的温度——
“行了行了!小年轻得注意点儿啊!该停的停了啊——就诊了就诊了啊!”
大嗓门破门而入,吴攻和郁忱鸣回首看——前些日还打得不可开交的舍沁和芙蓇,双双进门来。
“前辈是来为吴攻——”
“将我徒引入歧途之人——闭嘴!”舍沁依旧没好脸色给他。
“你在一边儿待着就行,弄点水果糕点什么的。”芙蓇指教道。
“无端造祸惹是生非者——闭嘴!”舍沁冷冰冰地白眼。
看着宰相和芙蓇相继吃瘪,吴攻忍不住噗哧笑出声。
芙蓇坐在台阶上,逗着地上一只小乌龟玩。郁忱鸣则坐立不安,时不时地趴在窗格前往里看,忧虑着他们师徒……
“喂,都叫你别偷看了,没看到我也给赶出来了么。”芙蓇拍拍乌龟背,对不安分的宰相道。
“攸关吴攻性命,我怎么放得下心……”
“我已预见一个好妖将被宠坏……”芙蓇念叨。
“什么?”
“没什么,我说一定会给他用好药的你就放心吧。”
门内,舍沁定了定气,扶起吴攻:“好了,我已将屋子用法力锁住,你出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