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回荡在阴暗的空间里,吓了她一大跳。
「承霈?!」她惊呼着看到他出现在点亮的台灯光晕中。
他依然穿着衬衫,胸口的扣子几颗没扣,头发凌乱,身旁烟灰缸中堆满了烟屁股。
他看起来像是在这里坐了一整晚。
「这么多年了,妳老毛病还不改?逃跑难道是妳唯一能做的?」他盯着她手上的行李,挑衅地问。
他的手微微在颤抖,但是她没有察觉到他内心的紧张。
他的话勾起了她的愤怒。
「逃走?聂先生,请你不要随便扣我罪名。五年前我承认是我不对,但这不代表我要一直遭受这种指控。你今天的态度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当然还有你这几天不遗余力想让我知道的事情,我今天也已经充分明白了。」
他躲了她几天了?连跟她说句话都不想,居然敢指责她逃避?
「喔?我倒想知道妳明白了什么?」看着她在昏黄灯光下依然苍白的脸,还有她脸上那哭过的痕迹,他的心里一阵懊悔,但他不准备表现出来。
「明白了你根本不想要我住在这里。既然如此,我怎还好如此厚颜?你说得对。我对你已经没有任何权利了,那么相同的,你对我也没有任何义务了。我又如何能够继续成为你的负担?」
她最讨厌成为别人的负担了。
她的父亲嫌弃孩子是个负担,所以逃了;她的母亲无力扛起这个负担,也逃了,而她最后成了亲戚们想甩却甩不掉的负担。直到她从高中毕业,能够自己赚钱照顾自己为止,她一直都是个负担。
「说得很冠冕堂皇,但是妳欠我的还清了吗?我有说妳可以走了吗?我聂承霈是那种妳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人吗?妳到底当我是什么引」他站起身,逼近她,那温热的鼻息几乎喷在她脸上了。
她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将他的气息深深吸进体内。
当思念随着这样的靠近而颤动着,她几乎无法站立,想要抱住他,想要他像以前那样爱她、在乎她。
「承霈,你……是不是很恨我?」她嘶哑着嗓子,低声地问。
他的身子一震。
沉默降临,她在等待中颤抖,几近绝望。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恨,我既无法若无其事地看待妳的离开与回来,也无法就这样让妳走。」这可以说是他们重逢以来,他对她最坦白的一次。
她抬头看他,看见了他眼睛深处的挣扎与痛苦。
她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脸颊,颤抖着手指抚过他粗糙的线条,她的眼中盈满了从内心深处涌上来的爱。
「我不走,我留下。直到你决定好要原谅我,还是恨我。」她温柔地说。「现在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不管你明天要继续恨我、气我,还是对我冷漠,现在抱紧我,只要一分钟就可以了,抱紧我!」
她的嗓音在黑暗中破碎。
他将她抱进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拥抱她。
她抓住他的衣服,将脸偎进他温暖的怀中,渴望从这拥抱中汲取一点力量。
无论是要原谅还是要去憎恨,都需要力量。这一刻他们放下分离所画下的种蕃篱,从彼此怀中汲取往下走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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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姚醒芽再度出现在聂承霈的世界以后,他每天都像在洗三温暖似的,情绪回荡在愤怒、爱恋的矛盾当中。
他忍不住想见她苦,就像他曾经承受的一切那样。但是折磨到她,见了她眼底的痛苦跟绝望,他又觉得心如刀割。
昨天他发完脾气后又后悔,看着她那悲惨的模样,让他气恨起自己的残忍,同时又害怕她当真受不了这种压力,选择再度离开。
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不甘心轻易地原谅她,却又在过程中不断地印证自己的感情从未消失。
今天早上,他出门时她已经起床,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温顺地跟他挥了挥手。他人是走了,但是一直到坐在办公室很久了,还忘不了她倚门而立的模样。
白天他打了几次电话回家,陈妈把醒芽的举动都跟他说了。她说醒芽今天都没怎么出房门,只是坐在阳台前面看书,有时候看着外面发呆,一句话也没多说。
他知道以她的个性,生了病被困住,就是一个闷字。但听到她一反常态的沉默,他光想那画面又觉得充满了寂寞。
所以下班时间一到,他再也按捺不住地跑回家了。
有点迫不及待地打开门,他朝内喊:「我回来了。」
一秒钟、两秒钟,数十秒过去了,没有人跑出来。他皱着眉头将公事包跟笔电放到书房去,接着一间一问找人。
「到底跑哪去了?」他看到厨房桌上还有包着保鲜膜的饭菜,表示做饭的陈妈已经回家,而姚醒芽还没吃饭。
他最后在醒芽房间的阳台找到她。
她坐在靠近阳台的椅子上,似乎是睡着了.她手里握着一张照片,他低头一看,是他俩出去玩时的合照,霎时间他轻叹了口气,手指轻轻的抚摸过她孩子般的睡颜,眼底的温柔是重逢以来他不曾在她面前表现出来的.
她轻轻蠕动了一下,然后睫毛一掀,醒了。
在她眼睛对上他的瞬间,他脸上的温柔已经被敛去。
「天气这样冷,坐在这边,是想再生病给人添麻烦吗?」他粗声地说。
醒芽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将手里的照片跟旁边的书籍收拾一番,将他的情绪照单全收。
「几点了?陈妈已经回去了,你要不要……一起吃饭?」她犹豫地看他一眼,不知道他会不会再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轻点了下头,人就往自己的房间走。
醒芽的嘴角扬起了一抹惊喜的笑,整个人像是活过来一般。她迅速地走进厨房,将冷掉的饭菜热了热,然后添了两碗饭,像是在准备什么大事似的慎重。
他走进来时,正好看到她慎重地将碗筷的角度放整齐的样子。她什么时候做事情也这么讲究了?他的嘴角隐隐浮上一抹笑,但也很快地敛去。
「承霈。」她扒了几口饭,这才小心翼翼地喊他。
「嗯。」他状似漫不经心地应。
「我觉得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可不可以……」
「妳又想走了?」他抬头看她,眼神是凌厉的。
「不是啦!」她赶紧否认。「我是想说要不要把小乐接过来?我想我可以照顾他。」
「妳想让孩子担心妳吗?」他看了她一眼。「再缓些时间,等复诊过后没问题,再接孩子也不迟。」
「喔……」那她就得继续再当个闲人了。她失望地低头。
「天气不错,我想开车出去绕绕,妳……看要不要去?」他故作无所谓地说。
「要、要,我要去。」她整张脸瞬间亮了起来,然后开始努力地吃着饭,简直就像个模范学生一样。
经过了昨夜的激烈争吵后,今天两人的互动显得有点微妙。她变相得一反常态的温顺,而他的态度也不若之前那样冷硬,至少讥诮的言词少了不少。
半小时后,他们已经坐在车子里面,开始了漫无目的的兜风行程。
市区的车子还满多的,车子在车阵中走走停停,连醒芽都昏昏欲睡起来。
「怎么还这么多车?我们往郊外走吧?」她靠在椅子上,半瞇着眼说。
「想睡就睡,病人应该早一点休息。」他凉凉地睨她一眼。
「我不困,我精神还很好呢!整天都在睡觉,哪需要睡那么多?我真希望将来我老了是心脏病发作,或者是什么快速的死法都可以,就是不要让我卧病在床当无聊的病人。」
「嗯哼。」他虽然嘴巴没应好,但已经开始将车子驶离市区。「海边还是山上,选一个。」
「海边好了,可以听海的声音。」她高兴地坐直,精神又来了。「承霈,谢谢你。」
池没有回话,只是继续开着车。
她偷看他一眼,然后把手慢慢地靠过去,轻轻地抓住他的袖子。
她再偷看他一眼,没有动静,也没有发脾气。于是她的手爬呀爬,爬上他的手臂,轻轻地圈住他。
聂承霈并没有阻止她那亲昵的动作。越是跟她在一起,他的界线就越模糊,仿佛被她拉着、抱着都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就算他的心里想抗拒,但是他的身体却老早就接受她的亲近了。
甚至如果她抬头吻他,他或许都会转过头去很自然地将嘴巴迎上……
他甩开脑子里面突来的绮思,努力专心把视线放在路面上。
好在她没多久就规规矩矩地坐好,没再倚靠在他身上,否则他恐怕会想得更多。只是她虽然乖乖坐在自己那边,眼睛可是时不时转过来凝视他,仿佛百看他不厌似的。
事实上,对她来说确实如此。能够这样放肆地看他看个够,那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
五年了,他除了脸上多了些许皱纹,多了几分成熟,还是一样吸引着她的目光。她说对他一见钟情,真的不是夸张的。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她的目光就无法离开他身上。他对她来说就像磁铁一样,充满了莫名其妙的吸引力。
因为从小在颠沛流离的环境中成长,她学会了不去要求太多,才能继续过日子。她很少坚持想要什么,直到她遇到了他。她内心里那强烈的渴望,驱使着她不畏他的拒绝与他人的讪笑,努力地融化他。
她已经没有家人,对她来说,他就是她唯一的家人,可是她居然会傻得去放弃自己唯一的家人。虽然后来她得到了一个儿子,但是她心底的空虚跟那巨大的疼痛,却再也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弥补。
现在能够这样坐在他身边,静静地看着他,她感觉到莫大的幸福感围绕着她。
「睡着啦?居然都没声音了。」感觉到她的凝视,他的心神也被影响了,所以他打破沉默。
「你不是老是嫌我吵吗?」她抿嘴而笑。「啊,这边转过去就看得到海了,好棒喔!」
这个地方他们以前来过,但是都是白天,不曾在晚上来。
「看不到海,连小猫都没有。这么冷的天气,只有我们两只傻鸟才会跑来海边吹海风。」他好笑地将车子停在最靠近海的马路上,但是月色不亮,所以确实看不到海。
「哇啊,你进化了,变成跟我同等级的。」她满足地笑着,将窗户往下开了一点,就听得到海浪的声音。
「谁跟妳同等级?」他转头看她,怕她穿得不够,有些冷风从拉开的窗户钻进来,降低了车内的温度。「关上窗户。」他出口又是命令句。
「傻鸟啊!跟我一起当傻鸟有什么不好?还有,窗户要打开才能听到海的声音,你怕冷的话我可以借你取暖。」她说着把身子靠过去,汲取他身上的温度。其实是她靠着他取暖吧!
承霈发觉她的手真的变冷了,于是动手关上车窗,然后还转身瞪她一眼。
她偷偷吐了吐舌头。「我不听海了,我看海就可以了。」
「黑暗中根本什么都看不见,神经病!」他嘴里虽这么批评,但是却一点想走的意思都没有。
醒芽靠在他肩膀上格格笑出声。
「放心,哪天万一你比我还笨时,我不会嫌弃你的。」她望着外面漆黑的海面,却觉得温暖无比。
「妳自己一个人在家,是不是真的很无聊?」他一时冲动地问。
「其实也还好,我平常都太忙了,只有最近比较有时间看点书,然后还可以把一些点子先画下来。可能是我忙惯了,所以很不习惯有这么多时间可以挥霍。」她低声地回答。
「妳都忙些什么?小乐说妳的工作是做劳作。」这是他们重逢以来说最多话的一次吧?其实他心里有很多问题,想要知道她这些年的生活,但是又不甘愿问出口。
「做劳作?哈哈哈!」她大笑出声,好在伤口好多了,不然这动作可要让她受苦了。「我帮一些商店跟百货公司设计橱窗,当然还有其他不同的案子,但大多是装置艺术相关的。他大概看我工作室堆满了素材,所以一直觉得我在做劳作,这样说其实也没错。」
「装置艺术?」他讶异地问。「妳怎么会想去从事这一行?」
「我生完小乐后,一边工作,一边找一些函授的课程,到后来比较拨得出时间,我就回去学校念书了。念在职班,可以周末再上课,刚好有找到可以帮我带孩子的保母,所以就还算顺利的念完了。」
她三言两语交代了这几年的状况,其实为了让自己更配得上他,她是咬紧牙在努力着。
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跟他在一起,她把所有的思念化作一股执念,除了往前努力冲之外,已经别无他念了。
她知道自己的家庭背景不可能改变,但是她可以改变自身的条件,所以她进修,她努力地发展出自己的事业,就是想要有一天再站在他身边时,能够觉得自己配得上他。
「那不容易吧?」他又不是天真的人,怎会不懂她没说出口的苦楚呢?一个女孩子要养小孩、要念书,还要赚钱养家,不把一个人逼到极限也很难。
这让他的怨念淡去了不少。这些年他的心里不好过,不愿意接受任何感情,他在心理上捆绑自己;而她则是被现实捆绑住了,一个肩膀扛起一切负担。
「妳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怀孕的?」问到这问题,他的口气又不好了起来。
她转头看了他一眼,含着歉意的一眼。
「在跟你分手两个月后。我……实在神经太大条了点,到肚子都凸出来了才想到可能怀孕了,发现时约莫快四个月了。」她抬头看他。「你一定怪我没跟你说孩子的事情吧?这个确实是我不对,但我实在没脸回去找你。」
「孩子又不是妳自己有的,为什么要自己扛?难道我没有资格知道孩子的存在吗?」他的声音有些哑,语气里带着清楚的指责。
她的手掐住他的手臂,像是在祈求他的原谅似的。而她的眼睛对上他眼睛里的不平,她的眼神里写满了对不起。
「我那时是真的觉得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了,背景跟条件都相差太多。我怕你终究会把孩子带走,我已经失去了你,不能再没有孩子。承霈,对不起,我知道我这件事错得太多了,等到我意识到,已经很难回头收拾了。」
他怒瞪着她几分钟,最后只好撇开头去。
事过境已迁,现在他对她生气再久也于事无补。除非他想要两人关系再回到昨天晚上那种剑拔弩张的状态,或是真的不想再让她踏进他的世界,否则他早晚得敞些抉择的。
而他却也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没办法放她走。若做得到,昨天晚上他就不会坐在客厅阻止她离开了。
「那妳就这样自己养孩子?都没人帮妳吗?妳不是还有一些亲戚?」想到她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变成要自己养孩子,他就忍不住想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