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沿着河滩慢慢地走着,无名的河水在身旁缓缓长流,东方正涌出一片耀眼的白色,驱散了夜色茫茫。
“爷。”一阵徐风从红柳树林间带起女子灰蓝色的裙带。
他停下脚步,注视那双清冷的眼睛片刻,沉默地走进树林,倚上女子身旁的树干:“你总是神出鬼没。”禁不住摇头苦笑了一下,“有何贵干?”
“爷还在气我上次说重了话?”女子咯咯地笑了,他不由愣了一下,这是第一次听到她的笑声,和忽阑那种柔美的笑不同,倒像是乡野间那些随处可见的小黄花,他又想到了那个人的笑——他发于真心的快乐的笑容到底是怎样的呢,努力回想却仍拼不起来,只剩下一些残缺的片段,心里不由一阵莫名的惘然。
“爷?”
“啊?啊。”
“爷在想什么。”
“……没什么。你刚才在讲……”
“昨晚一路身份不明的蒙军突然袭击我军背部,并攻占了阿拉泰岭。爷可有什么消息?”
“哼,”他冷笑了一声,“摩珂末是个好阴谋家,却丢了如此重要的咽喉之地。阿拉泰岭居高临下,视通四野,此刻他等于是被人截了退路。但你所说的蒙军,军队调动我应知晓才对,阿剌黑也没可能这么快到达……难道是……”他沉吟良久,猛一震,随即又笑了,“难怪那人一直没从王都发消息过来,好漂亮的一支奇兵!——这次来的可是个难缠的角色。”
“爷打算怎么做?”
他失笑道:“你的陛下都已将我逼到这样的地步,我有选择的权利?……你先回军中等我吧。”
女子点点头,身影消失在树林深处,他则转身走出树林。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了,他感到自己的心情异样的宁静,但又觉得那宁静之中正渐渐涌起着,凸起着什么。心跳开始一下比一下沉重,他已不得不去正视某些改变,也不得不去正视丝毫没改变的现实,也许他正在犯着同样的错误,重复着同样的罪,但已寻不到走出迷宫的路。他听着自己的心跳,听着那涌起着凸起着的东西带来的尖锐疼痛,脸上湿了一片——不想追究自己变得脆弱的原因了,因为那原因本身就是伤人的利剑。
晨曦中的河水被留在他的身后,在金色的朝阳照耀下闪跳。
第十五章
和暖的炉火轻快地跳跃,照亮了孩子眼中金红色的憧憬,老人眼角沉淀的沧桑。热腾腾的砖茶渗透了浓浓醉意,粗厚的牛皮帐篷将夜色和寒冷严严地挡在外面。女人恬静地坐在角落,轻声哄着怀里的婴儿,微笑的眉梢间有着草原的宽容与沉默;男人们大声宣扬彼此的见闻,偶尔高歌一曲,嗓音已被烟酒熏燎得嘶哑,但依旧嘹亮。
然后,在不经意的感慨间,褪了色的故事被悄悄流传,凝成河滩旁静穆的砾石,草原上哀喜的低吟,天空中叹息的流云,化成埋藏在血脉中的遗忘的骸骨。于是在马头琴悲怆的旋律中潜入了一丝苍远的回想,将那些一闪即逝的身影由前世,由今生遥远的往昔,牵引着织成一场莽莽的夜的残梦……
太阳慵懒地倒向西方大地的怀抱,烧熔了天边墨蓝色的群山。微风打着转儿,如调皮的孩子般扑捉黄昏的余晖。
“过去听老人们说过,人死后灵魂会化成风。”他眯起眼睛,任由红嫩嫩的日光从脸上扫过,享受着明与暗结合刹那所遗留的温暖味道。
男孩儿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咚”地一声和他并排躺在还悬着一层湿气的草地上:“那不是很令人神往的事情吗,可以自由自在地游遍天空下任何的角落,追赶太阳,从日出直到日落……”他突然顿了顿,抓了抓蹭黑的鼻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如果真的成为风,也可以随时去看望你了——你们,明天一早就要离开了吧。”
“恩。”他无意识地点点头,什么东西从紧绷着的胸口涌上了喉咙,夹带着层层叠叠的酸楚和一丝丝仅有的令人上瘾的甜。在这宁静的暮色中,一种十分熟悉却又从来没有过的心境就在他眼前,四周,在遥远的山颠和宽广的金色平原上若即若离地浮现,转瞬又沉入了漆黑的海底,“察朗台……”他轻轻唤了一声,却无法用语言整理起凌乱的思绪。
他的沉默让男孩有些发窘,禁不住涨红了脸:“你想笑就笑吧,我也知道这念头不干脆,婆婆妈妈的像个女人。”
他猛坐了起来:“并不是这样!”过大的声量让两人都愣住了。有些尴尬地垂下头,他感受到心脏在艰难的颤抖,那折磨胸腔的沉重敲击像锥子一样一下下刺入灵魂。
许久的无语,突然一把握住男孩儿的手臂,他嘶哑地开了口:“我不知道,但也许……以后无法见面,也无法像这般相处了。”明明是自己的语言,却招来了毫无根据的深渊般的恐惧,第一次他开始憎恨将会属于他的这片广袤土地——漂泊的旅人在它面前是如此渺小,仿佛由指间飘落归于大地的沙砾,一闪神间就再也寻不着。
“你怎么比我还婆妈,只要活着,总有重逢的机会。”男孩儿的笑容也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色,“就算我死了,不也会变成风去寻找你。”
“如果我先死了呢?”
“那我就当最快的骑手,一辈子追逐着风。”
一阵错愕,垂下的眼帘藏不住吹乱的心绪。
茫茫草海的波涛绵绵不绝地荡向地平线上燃烧着的霞火,马匹轻快地啃食着青草,远处孩子们无忧无虑的笑声划破了伯勒根上空凝结的沉寂,隐约还传来牧羊人悠远的长调:
“善跑的骏马呦~~追不上疾风~~~
匆匆的疾风呦~~~追不上少年飞翔的心~~~”
***
已近黄昏,炽辣的天仍严密地笼着大地,万物都裹上一层刺眼的亮色,卷起的沙尘混沌了世界。在爆烤的白天和冻硬的阴冷长夜间被烧成了淡黄色的泥峦野谷扯起宁静的面纱,掩盖了一派荒绝中那些微骚动着的绿色,倔强的生命却在寂寞中悄然地膨胀发酵,凝成苏醒的嘈杂。
风吹在脸上微微刺痛,这里已有些偏离了巡查军营的路线。虎牙停下脚步,弯腰拾起一块圆润的白石——是人骨,一尘不染,已被太阳,风和雨水将生命的血痕洗尽而变得永恒起来。同样的杀戮,不同的消亡,在流动的沙砾间沉沉低语的是怎样的不甘与苦痛,壮烈与悲戚——他不愿去想。
明天风将被不洁的死亡玷污,但至少今天,让人暂时忘却原野上那些无语的哀诉吧。
“看到什么了?”身后响起男子淡淡的声音。
“石头而已。”虎牙轻轻抛下那截残骨,沙尘很快掩盖了它,就像时光埋葬了回忆一般,“为什么突然想巡营,你应该休息。”
“想和你一起出来走走。”伊坦拉抬头看看天色,嘴角不易觉察地漾起一丝微笑,“现在阳光仍这样强烈,但转眼天就全黑了,这里太阳消失得太快——最美的黄昏,还是在伯勒根的河畔上。”
虎牙紧紧注视着男子,半晌,轻舒了口气:“说的不错……”他将视线投向天地交融的极远处——那片无法望见的和天空一样宽广的草原,双眸陷入一种看不透的黯淡。
“……你的伤现在怎样?”他无意识地低声问道。
身后是漫长的不语。
脸上莫名其妙地一阵发烫,虎牙惊觉了什么,有些尴尬地抿抿嘴唇,辩解道:“我并不是担心你,不过随便问问。你要是有所顾忌,不回答……”
未完的话语猛陷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
“喂,你稍微……”他微皱着眉头,因为那几乎令人疼痛的紧拥,“快放开我!”
“你是个残酷的人,”男子低沉地说着,“对别人和自己都很残酷的人。”
两人都沉默了。
一刹那的事情,如同破了闸的情感,夜色的藤蔓由东方的地底攀上天空,刚刚尚且清晰的世界正挣扎地坠入迷茫与混沌,天地间唯一能抓得住的只余下了风的嘶啸声。
呼吸的交融,心跳的共鸣,寻不见出口的感情,以及血液汇流处脉搏的鼓动——存在与毁灭,爱与恨,何者是何者的救赎?如果那重复了千万次的诅咒成真,终究是天神的恩宠,还是绝望的死地?
我不知道。
结局已定,但,只是无法挣脱这令人心酸的温暖……
许久,虎牙轻轻笑了,空气中滋长的昏暗掩去了眼底的波动:“这样太难看了,此处离营地并不远,难道要给别人看笑话吗?”
“说得也是。”伊坦拉也笑了,却少了方才的真实。
箍在胸前的手慢慢垂了下去,微凉的空气倏地取代温暖,卷裹起人心的无奈。
“你看了军报吧,阿剌黑终于告捷,而别都鲁军明天傍晚抵达大营。虽然看上去我军稳占优势,但……不论如何,是得胜归朝还是成为秃鹰的饵食,很快就能见分晓了。”伊坦拉猛抽刀向空中虚砍两下,已变得粘稠的暮色中锐利的寒光转瞬即失。他出神地望想远方,思绪似乎落入沉郁,“如果世间万物都能凭这把刀砍断就好了。”
“伊坦拉……”虎牙的嘴角略微抽动几下,最终将一切化为一声深深的叹息。
“虎牙,”伊坦拉转过身,眼中染上一层血色的柔和,“此战之后,再一起到草原的明月下畅饮一回吧。”
没有回答,也没有期待回答,似乎两人都知道这是给不起的承诺。
***
在朦胧月色悄声细语的安抚下,时光像个婴孩般熟睡不醒,只有风因为静而产生一种古怪的振动,传送着浓重的夜色也无法掩盖的某些秘密的恐惧。
“爷,又有军报了……加急。”她带着几份忧郁,轻声说道。
“不用看也知道结果,”摩珂末随手拨弄着身旁的弦器,过薄的双唇拉出一道嘲讽的弧度,“都说蒙古铁骑锐不可挡,确实名不虚传,连有查克烈老将镇守的额舍剌都难逃失守的命运。论到兵精将广,朕确实不及伊坦拉汗。”他冷冷地扬起眼角,“你在担心我的失败?”
她恭顺地垂下眼睛,不再做声。
“你不用如此紧张,这并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情,”摩珂末发出尖锐的笑声,眼中隐露几点精芒,“蒙古有蒙古的强大,我有我的王牌,拥有优势和取得胜利也并不一定不会成为截然相反的真实——派你去别都鲁军中做的事情都完成了吗?”
轻轻点点头,她感到手心满满的都是冷汗。这个男人是她和母亲的救命恩人,但她有时却从心底里惧怕他——惧怕得近于憎恶——在那温柔的笑容后面似乎满涨着腐败的阴谋。她不禁想起矗立于夜晚的这座别宫,就像是用吸尽了精血的累累白骨堆砌而成的巨大墓穴,嘲讽般扼住了希望的咽喉。
一瞬间,像求救般她的脑中闪过了另一个男人的身影,以及他如独狼般孤寂的微笑。一种她从未涉及到的情感由灵魂最隐秘的角落无声地扬起,又无声地落下。
“陛下……”她脸色苍白地握紧双手,终于鼓起勇气,“您真的会遵守对巴帕先生的承诺,让格日朗爷活下去吗?”
略微一愣,摩珂末的眼睛微微眯起,射出毒蛇一般的快意。他站起身,慢慢走到跪在阶下的女子身旁,抚弄着她的长发,柔声说道:“你为什么这样问,难道……日久生情?”
“不是……”她咬紧牙关,却仍忍不住声音的颤抖。
摩珂末仰首大笑起来:“人心最不可靠。爱与恨,就像是背靠背的两人,转身的瞬间已足够颠倒天地。我不会违约对他下杀手,但有时人会情愿自寻死路……”
门外突然的一声轻响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谁!”女子“唰”地抽出腰刀,便要冲出去,却被摩珂末一把拦住。
“不过是养的一只猫罢了。”他表情复杂地望向窗外的虚空,苍白的月色将无言的叹息纳入怀抱,“霸业和情爱,两者从来难以兼得;而这个世界是没有奇迹的。”
女子有些吃惊地盯着他,一刹那跳动的烛光似乎在苏丹的眼中投下深深的落寞与疲倦,然而很快,一切又被冷冽的肃杀冰冻了,就像那些妄图安慰悲伤的月光却又最终消散了的浮云般无影无踪。
当摩珂末转过身时,熟悉的冰冷微笑又爬上了他的嘴角。指尖在琴弦上用力一勾,刺耳的强音久久回荡。
“等一下记得派人好好照顾那个小家伙,他现在可事关重大——你心仪的人确实是个厉害角色,当初他将这孩子送来时我从没想过他还留了这一手;”他面带戏噱地一笑,“你则前去阿尔泰山,务必在明天傍晚前寻得札兰丁大营。不可太晚,更不可太早,以免他们有想法应对的时间。只要你能取下他性命,令这支奇兵乱了阵脚,我就将伊坦拉的人头送上,让你能告慰族人在天之灵。”
女子猛地一震,红绿的火苗咬住了她原本漆黑的眸子。她深深一拜,身影如烟般消失在已渐渐稀薄的夜色中。
***
夜,平安地睡去。
晨,在梦惊中到来。
日落,反常的慢,仿佛夜的难产。
太阳在西方的群山上痛苦地辗转呻吟,一厘厘,一寸寸,将碧空与长云浸在一汪腥红中。原就荒凉的大平原今日更显得平坦得奇妙,似乎粘粘滑滑的,满浮着一层血。天与地,都被这悲凉的艳色给吃透了。
就像在鲜嫩的血肉上刻下深长的伤口,已近麻木的视野中突然刮起一阵乌黑的风暴。湍急的马蹄声密如战鼓,将扬起的沙尘和死的阴影一起抛于脑后。
“已快到伊坦拉汗的营地,再接近的话恐怕就会被发现了。”沙额利拉了拉缰绳,走到主帅身旁,“将军,你真的打算……”
“你害怕了?”别都鲁瞥了瞥嘴,嘿嘿冷笑了两声。
“但……将军不怕留下骂名吗?”
“我们有大义的名分,会留下骂名的应是那个弑兄的篡位者!”别都鲁仰天大笑。花剌子模的密使早就与他商定好,只要杀了伊坦拉,率军退兵,从此与摩珂末井水不犯河水,就将那个失踪已久的独子送到他手上。到时自己将成为辅佐新君的头号功臣,名副其实的摄政王,不会再屈居于那个来路不明的格日朗,旧主衰落的家道也将再次得到复兴。
别都鲁深吸了口气。忠诚,耻辱,武人的野心和人臣已成惯性的畏惧互相撞击着,令人几乎难以控制激越的心跳。他脸上赤褐色的刀疤因为轻蔑和欲望而扭曲的狰狞。
“走吧!”别都鲁狠狠抽了一鞭,幽深的目光一如午夜时分饥肠辘辘的饿狼,死死地盯着面前肥美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