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快乐,沉迷其中,就是罪恶,至少对我是如此。”低沉的声音撞得我胸口一阵绞痛,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满乘着人性的苦涩与无奈。
那天是伊坦拉汗四年的夏末,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歪骑着黑马的孤独男子。
***
斜阳,没有声音。
大片大片的白云向远处飘去,在稀薄的蓝天下拉成斜斜的条纹,流逝的云尾连着染色的黄昏。在白昼中闪耀的万般风情,随着那颤抖的残日一道在沉默中坠入长眠。
虎牙靠坐在窗边,一言不发地望着无际的长空。四周太安静了,这静寂让人若有所失,心神不宁——已能预见未来的结果,那不是不惜押上一切追寻的吗?但恍惚间却感到自己如同一个要去遥远的边陲地带而又失了方向了旅人,风尘仆仆,疲惫不堪,永远跋涉在无边的路上……一切都像是一片云,一刻不停地往前走,却注定要被粉碎,云是注定要被天空撕成碎片而散失的。
“报,札兰丁王爷来访!”亲兵的声音猛然打断了他的思绪,几乎同时,那个总是笑吟吟的男人已迈进屋里:
“既然是不请自来,再加条擅自闯入也不为过吧。”
“出征花剌子模迫在眉睫,王爷好闲心,竟还能到我这儿来转转。”虎牙也微笑着起身相迎,两人寒暄间瞬时交锋的视线却冷冽如刃,刺探着对方隐于暗处的真意。
“三天后就要发兵,我特地给将军饯行。”札兰丁打了个哈哈,双手奉上一个鼓鼓的酒袋,“这是好不容易寻来的野酿,确是别有风味的佳品。”
虎牙伸手接过,笑道:“让王爷费心了。”说着,拔下软塞,突然一愣,双眉微皱地沉声问:“这是……”
“伯勒根的河水,”无视于对方僵硬的神色,札兰丁轻快地答道,“将军觉得如何?”
虎牙的眼底涌出如冰的怒意,他默默地瞪视着男人上扬的嘴角,半晌,挑出一丝冷笑,满满倒了一杯,一饮而尽:“淡然无味……倒不知道这河水有什么深意?”
“也没什么,听闻不错罢了。”札兰丁摇了摇头,笑弯的双眼寒如星子,“我对别人的恩怨不感兴趣,只是……任何人都不得妨害蒙古。”
“果真如此?这四年里你若要杀我机会有很多,只要我一死,多少不定与危险都能化于无形,但你一直静观其变。还是说,”虎牙敛去笑意,阴冷地压低声音,“你想取代谁的位置?”
札兰丁一愣,痴立着盯了虎牙片刻,突然像发现了什么荒唐之极的事情般失态地仰头大笑,他笑了许久,几乎从胸腔笑出血来,最后嘶哑得竟如裂帛,惊起屋外树上的一群夜鸦。
渐渐地,笑声歇了,札兰丁叹息一般,重重抹了把脸,寻回了原本的镇定:“抱歉抱歉,但你这种想法实在是……算了,因为你不知道……我母后也遂妃是名女武将,曾在一次出征后被敌方俘虏,八个月后多隆尔汗才将她抢回,然后又过了三个月,三皇子出生,这样讲你应该明白,”他仿佛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无聊事,简要平静地说着,淡然无波的目光转向窗外轻轻飘荡的暮蔼,“从我懂事起母后就反复对我说,我的父亲只有蒙古,为它生,为它死,永远只是它的仆从而不是主子,只有这样我才有存活下去的价值,而我也已麻痹于这样的安排……没有杀你也许真的是我的失误,但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你能活下去,和他一起。不是为了蒙古汗,而是为了伊坦拉,为了我唯一的至亲,毕竟,他是第一个真心将我当成兄弟的人……”他吁了长长一口气,再次露出招牌般不曾变过的笑容,“因为你的能力和某个养虎为患的傻瓜,你应该已种下达到目的种子,是不是要收割了呢?”
“下注的机会,只有一个。”虎牙缓缓迎上对方的目光,脸色如铁。
札兰丁苦笑着点点头,“下注?确实,想来我们其实都是帮赌徒,人生就是一场豪赌——伊坦拉汗以自己的生命,你以你的自尊,我则是一生的才智,想以此为饵赢取渴望的东西,但,”他若有所思地喃喃着,“世上最难认清的其实就是自己,失去,憾恨,追不回,这种事代代不息,谁又能肯定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也许到了最后才发觉,满座的人都是输家。”
虎牙僵硬地立着,久久不语,褪去了光彩的眼中凝着一片黑沉沉的苍茫。
***
札兰丁骑着马,一语不发地,默默地走着。烈日已经沉没了,但缠着西边连山的光芒还是一样炽烫,像是毒日头在睡歇后还要狠狠折磨一阵那片荒岭一样。
真搞不懂自己今日的行径,他自嘲地笑着,这算是当说客吗?但总感到这次的远征暗藏凶险,虽无证据,这从心底层层翻滚起的真切莫名的不安却像是咬在羊肚子上的饿狼,如何也甩脱不掉。他微微眯上眼睛,朦胧的暮色中时空在倒退和凝固,继而又延伸和膨胀,甚至让人分不清是那模糊的凶险向今日走来,还是今日走向那模糊的凶险……
猛地打了个寒战,札兰丁脸色惨白犹如大病初愈,勒停了马急急唤着:“伯颜,立刻拿着我的印符去见此次与我一道留守王都的几位将领,命他们暗中做好行军准备,大汗起兵一日后便要出发。谁要是泄露了此事的一分一毫,提头来见!”
“遵命!”
“还有,跟他们明说,大汗不知此事,是我擅做决定。”札兰丁的声音像含了块不漾不摇的冻铁,硬冷刺骨,“但这怕是关乎蒙古安危,让他们不要迟疑,将来大汗如有怪罪,由我一人承担。”
“遵命!”
看着马蹄扬起的弥漫黄尘,一阵怅惘漾上了札兰丁心头:“虎牙,你所押的注,是在这次吗?”
***
黎明前的夜色,肃穆博大,既无月光又无星子,黑漆漆灰蒙蒙的茫茫破败。硕大的湖泊变成了威森的死海,万物生机都坠于无边的苍凉和孤寂,只有一股道不尽的悲哀,久久缭绕不去,萦回,沉淀,却又雾气般辨不清真实。
“爷要交代的事都尽了?”女子立在门外的夜里,清冷的声音低低荡着,柔眉细眼间流出股逼人的神采。
他点点头,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破晓后你马上去见摩珂末,那个时辰守备最松,等出了王城范围后再向牧民买匹坐骑。”说完,疲倦地闭上双眼。
深冷的天色和寂静的寒气融成一片,使人心增淡凉。不应该忧郁和困惑的,他在做他早已认定并必须去做的事情,但某种不能言明的苦楚像一根极细的钢线,肉眼虽无法看见,却硬生生地勒进心里;蜕变正鲜血淋林地挣扎着,要从内向外冲破灵魂表面的那层硬壳。
猛然间发现,那刻骨铭心的女子的面容,不知何时竟变得模糊不清了。他的指间微微颤抖,脸上失了血色,深刻的恐惧和寒冷混成无底的陷阱牢牢纠缠住了思绪。
“爷有话要问吗?”女子突然在背后悄悄开了口。他浑身一震,这才发现她还在门边立着,双眸漆黑。
“你曾说过你要报的是积了三代的血仇……那恨意,真能承传三代不息?”
女子沉吟片刻,慢慢开了口:“我最后一次见到自家爹是在十岁那年。我爹听说多隆尔汗要去锡林的行宫,在那儿伏了整整半年。我还记得他是如何饮了杯酒纵情大笑着冲入蝗虫般的卫兵中,如何剁倒了数十个亲兵直到把那个被护卫的剁得稀烂,也还记得他如何跪在血泊里撑着斧大喘粗气,目不转睛地面对刺向他的刀枪。我娘和我就站在乱人堆里——娘的手冰凉,脸上却一片激跃潮红。”她因为哽咽,声音有些嘶哑,“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人不过是个蒙古狗官,我爹白毁了。”她略微一顿,话语在清淡中渗出森森寒气,“我总觉着,只要记得这仇,亡者就还在我心里活着,若忘了这仇,他们的血就真灭绝了!……爷觉得呢?”
他的脸颊一抽搐,像是想说些什么,又最终什么也没说。
***
天破晓,晨光从东方的荒漠上喷薄而出,黑暗向西急去。
伊坦拉汗五年初,花剌子模苏丹摩珂末突然发难,斩杀蒙使伊本巴哈,并将其余二使剃光须发,遣之归国。同时大军突袭夏于也尔城,蒙将塔该不敌,战死沙场,夏于也尔及临近大片土地沦陷。
蒙古朝野上下震怒异常,伊坦拉汗遂命其兄札兰丁留守王都,亲率三十五万大军讨伐摩珂末。是年夏初,大军驻于石河畔,维吾尔王亦率军助战。伊坦拉汗乃分兵为三:第一军由阿剌黑将军率领,往攻额舍剌,第二军由别都鲁率领,向西北围困毡得城,以此二军截断花剌子模之援军;第三军由大汗本人和格日朗将军统领,向东北方向发兵,渡过忽章河,直攻花剌子模王都不花剌城。摩珂末亦率四十万大军屯于都域边境,欲与蒙军一决雌雄。
一场大战已如弦上之箭……
***
虽已是初夏,夜里依旧很冷。清晨起来,浸泡在一派静穆寒气中的石头草茎上,已沾了层白白的露水,依稀仍能看见挂在空中那青白色的下弦月。
阿洛卓尔惬意地啃食着湖畔的青草,偶尔甩甩头打一声响鼻,浅浅的渍水在草根处漫过,咬湿了黑马的四蹄。生机在荒绝的风干泥土上悄悄萌发,又悄悄向盛夏膨胀。
虎牙弯下腰,将手浸在晨曦下宁静幽暗的湖水中,荡起的涟漪使湖面浮动的波光闪烁不尽。满心的痛苦,难言的彷徨和无止境的矛盾似乎都被这冷冽慈爱的湖水洗净,心像是又寻回了久未尝过的恬静。
“在想什么。”身后突然响起几乎可以忘记的声音。他苦笑了一下,缓缓站起身,梦原本就十分短暂,所以从来就不会为它的消逝伤感。
“想起小的时候,这个时节的故乡到处都是蓝汪汪的野花,就像是无边的海子。”
“昨天行军时无意见到这里,所以想让你看看。”伊坦拉扯了一片草叶,清亮的草笛声划破迷蒙的雾气,“吹草笛的方法,是你教我的。”
虎牙的心中一阵无名烦乱,他扭头避开男人的视线,有些暴躁的粗声说:“我早已经忘了。”
“说得也是。”伊坦拉垂下头,掩去眼中划过的一丝落寞。
一只孤狼出现在湖对岸,四处嗅来嗅去,不明白它是找寻着什么,还是丢失了什么。伊坦拉突然以异样的沉郁开了口:“如果当初我没有杀了忽阑,我有可能得到你吗……”
风在草叶间沙沙作响,吹乱了一湖清水。虎牙猛地翻身上马。“该回去了。”他头也不回地说道,啪地一声鞭响。
迎着舒缓起伏的草原,一丝难以捕捉的心绪从虎牙胸口飘浮出来,低低地在马儿前后盘旋,这是一种莫名的,连他自己也未曾发现的心绪……
第十三章
我做了梦。
已回想不起梦中的情节,只记得自己一边清醒地等待破灭的到来一边纵情大笑,一如曾经做过的无数的梦。
往事已不能追赶,遗恨已无法挽回……
夜风吹过,他睁开眼睛。
浓郁的夜沉沉笼罩在四周,只有朦胧月光于窗棂吐露着银色的低语。身旁传来男人平稳的呼吸声,他侧过头,混沌中分不清实与虚的界限,带着寒意的眉眼,冰冷的嘴角和分明的脸部轮廓此刻都变得模糊不清了,甚至连在阳光下如火般烧灼的对那人的恨意也溶入茫茫昏暗,疏远地擦肩而过,直似路人。
好久,他就这样静静地躺着,仔细倾听彼此的心跳。
“让我这样搂着你……”平日里冷酷贤明的君主却突然显出孩子气的倔强,不是强硬的命令而是近于固执地请求——整晚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紧搂着自己沉沉入睡。
仅仅相拥而眠,是为了明天的行军吗?但无论如何,有多久没这样彼此毫无防备了,没有交易,没有戒心,仿佛又回到了在皮被里你捅我一下,我打你一下瞎闹的少年时代。
斩断那条与过去的脐带的人到底是谁,是杀了忽阑的他,还是劫走了忽阑的我……微微一颤,严酷的痛苦渐渐浸透了灵魂,他皱紧眉头,想将一切强咽而下,但那痛苦就像把又利又薄的刃深深钉进心脏,逼迫着眼角泛起没出息的湿热,纵然拼命咬着袖子也无法抑制住胸口翻滚的酸楚。
在无边的静谧中,某些早该淡忘的事物突然又鲜活了起来,卷带着简直无法全部记忆起的贵比千金的往昔,如潮水般纷纷涌现。
他陷入了恐惧,这熟悉又陌生的情感似乎正由内向外腐蚀着自己。猛坐起身,哧哧喘着气,他圆睁着微微充血的眼睛,卡住男人的咽喉。
这样,就能杀了他,不用任何心机策划,多么简单就可以结束一切,结束这宁愿死去也不愿再继续的煎熬。
从渐渐收紧的掌心传来了脉搏中血液的温热,牙关紧咬的口腔渐渐泛起一股腥锈味。男人依然没有醒,只差一点了,期盼已旧的了断。
忽地,他卸了力道,将头深深埋在手里,发出一声压低的长长的叹息。
许久的静寂,当他以为一切都如常沉睡时,身边突然响起了低哑的声音:“你松手了。”
又是沉默,他知道,他该面对那湮没的疑问,然而纷乱的思绪却找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最终艰难地开了口:“也许是……因为做梦了。”
“本来有一个杀我的好机会。”男人笑了笑,并没有在意这不似答案的答案,慢慢起身坐在了他身旁,“今晚的月色并不美,但仍能引起人的酒兴,可惜手边没有好酒——就要与摩珂末交锋了,明天还要开会,却怎么也睡不着。这次敌方依仗人多势众,集中在平原地带与我们对峙,如果正面冲突我们怕是要吃亏。我想借骑兵的迅猛分两路包抄,将敌军拦腰冲截成几段,再分别吃掉,你觉得如何。”
他凝视着男子嘴角隐约的笑意,在目光相遇的一瞬又慌忙移开了视线:“这样……很好。”怎样的部署都没有用,摩珂末早对蒙军动态了如指掌——分兵两路,你忘记了我是想取你性命的吗?未来的轨迹正沿着剧本上演,但为什么此刻内心的动摇竟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已经到了这个时节了吗?”男人的语气中添了几份淡淡的喜悦。
“呃?”
“你看,是萤火虫。”
一只颤抖的小生命从窗口摇摇晃晃地飘入,他伸出手,微小的光点落在了掌心,淡淡的幽光犹如希望的星子盈满手心,但在收拢手指的一瞬,萤火虫却又倏地飞离,消逝于莽莽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