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牙看了眼从刚才就自顾自喝酒的不速之客,并没有接住递上来的瓷碗,阴郁的目光投向了窗外那条无明无暗的混沌大河:“午后就要渡河了,将军还是少喝几杯。不用担心我,看守得如此严密,想逃也难。”
阿沙敢微微一愣,手无力地垂了下去。两人默默对坐着,陷入了难堪的寂静。西夏汉子叹了口气,一碗接一碗向肚里猛灌,喝得又快又急,仿佛在借着酒的烈性强压住心头乱窜的那股戾气。
他突然将酒壶往桌上用力一放,打了个嗝,眼中已蒙上层浊滞的醉意。“兄弟!”他不稳地按住虎牙的肩膀,嘶哑地问道,“你在怨我是不是,你要报与那个小鬼大汗的私仇,你怨我坏了你的事?”
虎牙默不作声,有些厌恶地挣开了男子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嘿嘿,兄弟,”阿沙敢似乎完全没察觉到对方的敌意,径自傻笑着,“你……真心爱过一个人吗?你还年轻……应该没有……不是那种家家酒似的感情呀……你这样的年纪,恨比爱更容易……”
“……有过。”虎牙侧过头,眼底划过一道暗痕。
“你也有过吗……”阿沙敢微微眯起眼睛,沉浸于往事的迷离,“我第一次见到她时还是个无名的武士。在先王的酒宴上她献了一支舞。真的,我再没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雪白的手指映着月光,就这样把我的心脏活生生掏出来了……嘿嘿,我和她只有一次,我用了强,她那双眼睛始终没闭上,又深又黑像地狱的洞口……就这么堕落了……没有她,我不会去争大将的位置;没有我,她的儿子也不会成为当今的皇……”
天边猛炸响一声闷雷,含混不清的语音嘎然而止。
虎牙惊异地瞪视着同样惊异的男子:“你爱上的女人,她是……”
“别说!”阿沙敢的酒猛醒了大半,脸色死灰,嘴唇微微哆嗦着,“别乱说……刚才是我酒后胡言,忘掉它……兄弟,我说过这辈子只佩服你,”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严冬的冰碴,“别逼我……杀了你……”
粗砺的风凶暴地拍打着官栈的门板,搅起了人心的狂乱。虎牙感到口中弥漫起一股消散不去的苦涩:“我听说,西夏当今皇帝的母亲,前年已经毁了。”
“那个女子……她只求过我一件事……我欠着她……她只求我死忠于皇上……”阿沙敢颓然地将头埋在手中,肩膀突然垮了般剧烈地颤抖,几道水痕隐入粗硬的胡子里,似乎这样就能卸下二十多年来层层压在心头的那些隐秘和肮脏。
半晌,闷闷的声音从男人掌心传了出来:“这次德旺只是针对我,说要见你,大概也不过以为你是我的党羽。你放心,我会尽力保你周全的。”他抬起通红的眼睛,挤出丝又丑又怪的笑容,“能陪我……干一杯吗?”
虎牙不语,抓起酒壶咕咚咚倒了满满一大碗,扬头喝了个干净。这酒的味道竟像是最浓的药,散着让人想干呕的苦辣。
“为了个女人葬了一生,这样的傻瓜又不是你一个……”他的目光又投向了那条饱经沧桑的大河。河水一声低吼,在中央卷起巨大的旋涡。
***
“参见陛下!”阿沙敢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里嗡嗡回响。
虎牙敛起满心的不驯与蔑视,垂着头随阿沙敢一起跪下。地上打磨得如同镜子般光亮的金砖传播着腐烂的奢靡味道,耀眼得恶心。他紧握着拳头,指甲陷入了肉里。曾有一个女子哭喊着控诉过这无耻的繁华,清利的声音已逝于长空,她的血亲却仍在享用延续这样的繁华!
但现在并不是愤怒的时候。虎牙紧抿双唇,用眼角的余光扫视大殿。吸入的空气里似乎都混有浓烈呛人的恶意,殿外和殿侧的暗处都微微反射出刀剑的寒光,还有坐在西夏皇帝右侧的那个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打量着自己……自投罗网吗?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心中自嘲地苦笑。事情看来并没有阿沙敢想的那么简单。
“臣奉旨率兵至贺兰山与蒙军一决胜负,已连获三捷,朝廷未予嘉奖不说,反而扣发军饷,如今更急召臣返京。军中不可一日无将,望陛下明察秋毫,勿受小人挑拨!”阿沙敢朗声奏道,殿上沉静得连细针落地也听得到。
“这个……这个……”夏主脸上泛着酒色过度的病态,畏畏缩缩地左顾右盼后,像是抓住了根救命稻草般向一个长相清雅的中年人央求:“爱卿,快代朕传达旨意。”虎牙不由对面前这高高在上的羸弱男子产生了一丝怜悯,这样的人成为伊坦拉的对手,不知算不算是西夏的悲哀。
德旺谢恩后走出班列,倨傲地站在阿沙敢面前喝问:“阿沙敢,你可知罪?”
阿沙敢浑身一颤,猛抬起头,目光灼灼地厉声答道:“臣自问为国出生入死,忠心不二,不知所犯何罪!”
德旺哼一声冷笑:“蒙古与我国历代通好,忽阑之死全因天意弄人,况且邦国之交,又怎能因一小女子挑起战事。你怂恿主上,离间两国关系,借机妄想拥兵自立,更虚报军功,暗中却致信伊坦拉汗,欲对主上不利。你倒没想到大汗是个重信义之人,已将信遣使者送与主上。嘿嘿,阿沙敢,亏你平日一幅伟丈夫模样,原来却是真小人。”
阿沙敢脸白得如同张纸,茫然地看了看一脸得意的德旺,又看了看缩在王座一角的夏主,心突然通明地碎了。他呵呵笑了几声,缓缓站起身,满脸的胡子微微哆嗦,圆睁着双眼一步步向德旺逼近:“谁私通蒙古,谁要视西夏沦亡于不顾,德旺,你别忘了上面还有历代先王睁眼瞧着呢!”
德旺的脸上也唰地褪了血色,禁不住连连后退,慌乱地大叫一声:“反了反了!侍卫呢,还不将叛贼拉下去!”
早待命的三十几名刀斧手蜂拥而出,将阿沙敢和虎牙团团围住。殿内外满满地挤着一片刀光,阴森的杀气逼寒了人心。
“兄弟,拖累了你,黄泉路上我再向你以酒赔罪!”阿沙敢有些哽咽地对虎牙低声说道,略一顿,猛然暴喝:“谁敢上来!”反手夺下一柄长斧,饿鹰扑食一般剁倒了冲在最前面的侍卫长,白花花的脑浆混着血雾,连成片眩目的虹彩。阿沙敢脸色苍白如骨,眼中跃着两朵炽热浑浊的火焰,似要烧透那统治一切的死寂灰暗。他举起还粘着血肉人发的长斧直指缩在王座旁的德旺,仰天大笑,听着像是荒漠上浮动的鬼哭。所有人都着了魔,定定地看着发了狂的将军。阿沙敢突然止了笑:“德旺,若今日是老子和西夏的忌辰,你也活不过明晨。”
殿上殿下惊呆的人都醒了过来,尖叫一声炸开了堆。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官员们手忙脚乱地四散逃命,互相拉扯践踏着,金冠玉佩锦鞋落了一地。侍卫们潮水般地涌入,绕着阿沙敢围成层层腥红的旋涡。狂乱的刀光血影中只看见阿沙敢闪电般抡动斧头,如雨的砍伐声带着噗噗的溅血声,密如鼓点,一把烂银斧畅快淋漓地舞成一团混沌。
虎牙趁混乱回身抢下一把长刀,连着砍倒三人。侍卫都集中在了阿沙敢身旁,挡在他面前的仅为少数。回头瞥了眼西夏的汉子,在灰暗的大殿里他已化为一片红褐的石崖。“陛下,你不可重用宵小呀!德旺,你这奸贼快来领死!”男人径自高声怒骂,拼力冲向王座的方向——他看不见,王座已空荡荡,夏主和德旺早在团团侍卫的保护下不知躲去哪里了。
虎牙狠狠咬牙,心中沉沉的,如铅水,如铁石。又砍倒了一个持枪冲上的侍卫,血溅进眼里,世界蒙上了一片惨艳。没再回头看第二眼,他向殿外飞奔而去。
脑后突然触到一股阴戾的杀气,反射性闪身拿刀一格,当一声,虎牙连退数步,虎口渗出粘稠的血,浸得刀把湿滑滑地直想脱手。他微喘着粗气,迎上了一双笑吟吟的眼睛:“仅用左手也能挡住我这刀,确实是个人物。”
是刚才盯着自己的那个人。虎牙啐了一口,满嘴甜腥,阴着脸并不言语,猛挥刀拦腰劈下。
“来得好!”男子喝声彩,横刀迎上。电光火石间又一声钝响,一截残断的刀刃跃入天空,与白灰的云层溶成了一体。
对方的刀,正冰凉凉地架在虎牙的脖子上,连脉搏里的血也感染到锋刃上无情的寒气。
“还要挣扎吗?”男子仍不减脸上天真的笑容,似乎这一切不过是朋友间的寻常打闹。
“……你的名字。”淡淡叹了口气,虎牙抛下了空余的刀柄。
“扎兰丁,”男子像孩子一样调皮地眨眨眼睛,“伊坦拉汗亲封撒阿里万户侯,扎兰丁。”言语间的轻松灿烂并没有驱走眼中深沉的冷酷。
***
一连几日的阴天,草原在此时终于显出了秋天的清朗,墨蓝的天空上一动不动地悬着弯孤冷的镰月,只有远处的山峦上还浮着层抖闪的蛰气,遮晃得那些山都模糊了。
当男人冰冷熟悉的手指触摸上脸颊,虎牙在一瞬间觉的晕眩。仿佛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成的王,败的寇,一切都未曾改变。在命运的逗弄下陷入了迷宫的野兽,筋疲力竭时却发现又滑稽地回到了原点。
好象都已注定,与生俱来,好象在童年的梦魇中已屡屡有过,交印在时光流转的白昼和黑暗,无法分清幻像与现实的盲点。
唯一能抓住的,只有在意识深处跃动的那簇毒火。
伊坦拉将脸深深地埋进虎牙的颈窝,像是个贪恋体温的孩子,用臂弯禁锢着彼此。曾无数次幻想过重逢的情景,爱恋,憎恨,迷茫,嫉妒,那些撕扯着心肺的苦痛情感,那些刻薄的言辞或刑罚,在见到他的一刻为什么都烟消云散了……在理性有所反应前身体就已自然地行动,抱着他,紧紧的,失而复得的安心。
两人谁也没说话,沉默地听着时间流走的声音。此刻,像是过了好久,又似乎仅仅是白驹过隙的瞬间……
伊坦拉突然轻轻发出一声闷笑:“我以为你会推开我。”
“有用吗?”虎牙也笑了,带着几分淡淡的惆怅。
“你恨我。”耳边想是飘过细微的叹息。
“这你应该更清楚。”
又是一声闷笑:“你找不到合作的伙伴,草原上能和蒙古匹敌的只有蒙古而已。”伊坦拉依旧平淡地说着,禁锢男人的力量却猛地加强,“如果你真的恨我,恨到了抛弃一切都要杀了我的地步,就把你全都给我吧,你的血肉,骨骼,灵魂,全都给我……然后,我会送给你,足以毁了我的力量。”
“如果是真的……你想要的……就拿去吧。”
伊坦拉突然抬起头,脸上的笑容似乎隐着深刻的哀伤,但虎牙无法确定——那人用手遮挡了他的眼睛。
“不论对你做了什么,你都不曾变过,这双会咬人的眼睛。”一片的黑暗中只余下了那人含笑的沙哑声音,无数个夜晚的噩梦中环绕不去的声音,温湿的气息吐露在唇上,引起一阵酥麻。“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也算是我们结下誓言的见证。”
“……格日朗。”答案的尾音止入一个冰冷的吻中,不带一丝情欲的温度。
新的誓言,旧的誓言,时代已变,机缘已逝,那宁静的伯勒根河畔,贵比千金的情谊终沉入了岁月的白骨。
眼前突然光明了,虎牙迎上了男人冰原般荒芜的双眸。“格日朗,”他沉沉地念着,“别忘了,你是属于我的,而同时,我的命也随时等着你来拿。”
伊坦拉的目光移向了窗外清冷的月色,眼中一片不辨的黑暗浑浊,“因为,我恨你,正如你对我一样。”
***
伊坦拉汗元年秋末,西夏正式投降。阿沙敢暴尸荒野,年近三十的西夏皇帝李安全被迫认伊坦拉为父,并每年交纳大笔贡物,西夏从此不振。
一切都如同草原上的风,被人们渐渐淡忘,牧歌仍旧一复一日地响起,一复一日地消散。
当格日朗以军神之名威震草原,已是三年后的事了……
第十一章
在时间的魔术中,不知不觉一种事物被另一种事物吞食了,就像被风抚平的岩壁,被遗忘遮挡的回忆,就像那些不经意时却被极荒唐的途径呼唤回的,被掠夺了的身内之物。
冬夜深沉,天地间激荡着死寂的喧嚣,黑暗由肃杀的静孕育出席卷万物的疯狂,传诵着旷野中隐藏的秘密和恐惧。来自腐朽的死者,来自于毁灭之途上狂奔的生者,来自永劫的地府与幽深的坟墓,夜风变幻着方向,忽东忽西地扑向大地山川,摔打所有浮游的生命;鬼魅的君王,蒙昧的主宰,吞噬了一切,颠倒毁灭了所有理性和智慧。
勇敢与怯懦,已知与未知,罪与罚,爱与恨,万物的界限都混淆不清了。夜,冷冷低语,吐露出某种晦涩的启示。那是亘古以来便不曾磨灭的力量,在其下绝然相反的两样东西却拥有了同一核心,而没有谁能辨别出他们何者更接近于真理。
男子闭眼默默聆听着窗外的风响。灯光昏黄,如同苟延残喘的老妇,在他的眉宇间覆上疲倦的灰影。门窗都已关严,但他知道那不过是些无用的壁垒——已经闯进来了,伴着狼嚎般凄厉怪响的荒凉寒风,无孔不入,横冲直撞,乱窜着将人逼得透不过气来。
外面的敲门声又再响起,因为焦躁而显得急促。他像是个刚刚获救仍心有余悸的溺水者,微微打了个寒战。虚空中的恐惧突然化为一层蔓延的气体覆罩四周,搅动得直觉厉声尖叫,强迫人立刻转身逃离,似乎门外正徘徊着这黑色旋涡的源头,连灵魂的残渣都将被卷入失控的混沌中。
用手背掩住眼睛,他自嘲地哼笑了一声。早已知道结果的选择,斩断回路的不正是自己手中的长刀?时至今日,在身后除了一片汪洋血海已再无一物。这一瞬的犹豫和无法理清的心绪在漫长的苦痛面前可笑可耻得有如背叛——也许是因为今夜阴冷而狂乱的大气吧,才让人有了这么多茫然和混乱。
他缓缓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没想到关内夜间的风雪也这么大。”伊坦拉脱去身上的披风抖了抖残雪,带着几分醉意笑着说道,“可惜你未去今日的酒宴,完颜旬的脸色倒真是和雪景相映生辉。想我蒙古数位先代大汗都因金而死,此次连破金国九十余郡,也算一报这几代的血仇!”他斜身卧坐在暖炕上,卸去了平日里冰封般的淡漠和霸气,流露出些孩子似的雀跃,“金的议和送贡相当不错——少女五百,牛羊各五百,骏马三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