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正常!」阿富哮出,他讨厌他父亲那一贯强硬的态度。「是你们不正常!为什么我一定要照你们的意思?我国小开始,跟我要好的女生我就只会把她们当朋友,可是我会去注意比较帅的男生,那时候是男女合班啊!妳跟爸讲,只要他一天不接受我是同性恋,我就一天不会在这个家。」
「那你先回家,我再跟你老爸谈好吗?」
「没必要啦,讲一百年他还不是一样。」
「是吗?你的脾气永远改不掉,就跟你老爸一样固执。」
魏妈妈早就料到了,以阿富的个性来说,不可能说回家就回家的,脾气跟牛一样倔强。她打开了腰际的黑色皮包,里头拿出一只信封袋。
「拿去吧。」
阿富打开一看,好多张一千元的钞票,吓了一跳,赶紧还回去。「妈,我不能用家里的钱,我不想做你们嘴里面说的那种,只会用家里的,还帮家里制造麻烦的人。」
「你应该很讨厌我跟你爸吧。你出去以后,我想了很久,可能我们都没有尽到责任。我们都没有好好关心过你和国强,最后才会有越来越多代沟。这一万块你拿去,不要让你爸知道。离联考还有一个月半,应该够你用到那时候,等你考完其它我们再说。」
「我不是没有跟你们沟通,而是无论我怎么讲,你们都不会懂的啊。」阿富有股想哭的冲动,手指按住酸麻的鼻头。
「我们也是为你好啊。天底下哪个爸妈会害自己的小孩,不是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吗?」
导师从办公室那边走来,魏妈妈示意性地向他点头示意。
「我刚在办公室找不到你们,原来你们在这儿啊,」导师的声音一如往常低沉。「谈得如何?」
「嗯,国富他说他只是读书很累,出门玩个几天,今天就会回家了。也希望老师多多照顾他,联考前让他安心读书。」魏妈妈迅速地卸下先前的表情,和颜悦色地告诉导师。
「魏国富的头脑很好,魏妈妈妳不用担心。」
「那么我也得走了。谢谢老师呵,一直都受你照顾。」她转向阿富,神情里有股莫名的哀伤,「国富,妈先走了。」
「妈,再见。」
等魏妈妈走了以后,导师轻拍阿富的肩:「魏国富,你看你妈多关心你,赶快去楼上念书吧。」
阿富点点头,随即转身上楼,并悄悄地将那只信封袋塞入口袋里面。心里头浮现的是他们今天的对话。如果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的话,那么,在儿子幸福的时候不给予祝福、对儿子选择的路不给予让步,这就是所谓,「是的父母」?
小瀚匆忙地收拾他的书包,放学铃声已经响起,生物老师却仍滔滔不绝地赶课,这一切对小瀚都没有任何意义,三类组的他,已经放弃生物这些繁杂的内容。赶课中的生物老师对全班宣布,不想听的人可以直接离开教室,然而这么宣布,反而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走出去。
枯燥的等待过程,小瀚放在胸口的手机震动了起来,来电只有显示号码,不清楚是谁打来的。
「喂?」小瀚压低音量。
「江承瀚你还在上课哦?」
「谁啊?」
「萱萱啊,你等下应该会来读书吧,顺便帮我买晚餐吧。」
小瀚正纳闷为什么她会有他的手机号码,大概是因为她是班主任,有每一个学生的详细住址电话。
「妳想吃什么?」
「你喜欢吃什么就买什么。」
「总该给我比较确定的答案吧,那妳要不要吃卤味?寿德大楼对面捷运站旁有一间。」小瀚想到捷运站旁他很爱吃的那一家,总在他落单时喜欢那里的感觉。
「便当好了,谢啦。」仓忙地把电话挂掉。
直到五点十分的钟声响起,生物老师密密麻麻的字迹填满黑板最后一个角落,她才宣布下课。
由于在班上读书的那群总是成群结队地一起出来吃晚餐,小瀚相当害怕与他们不期而遇,因为「那个人」每天都留在班上读书,因此一旦碰上了,是一整群的尴尬。
小瀚飞也似地马上冲到楼下。往后门的方向走去,到了买便当的地方。这时候学生三五成群,成功高中跟台北商专的为主,小瀚排队等待的过程是如此的坐立难安,深怕遇上「那个人」。
买完便当后他沿着台北车站的方向,马不停蹄地往冲刺班疾走。逃难似地落单,令他难堪的感觉。
踏上程铭补习班的电梯,小瀚终于如释重负地抵达阵地,拥塞的电梯里溢着闷骚出来的气味。电梯外满满都是等待的人,三五成群,人、人,台北到处都是人。
柜台那位小姐始终没有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小瀚走到萱萱的办公室前,萱萱正在读一本厚重的原文书。
「看什么啊?看我漂亮是不是?」她拿出一张一百元钞票丢给小瀚。「不用找了。江承瀚,吃完过来找我。」
小瀚接过钞票的那一刻确实有些受宠若惊。
他走进教室,今天教室里读书的人除了上礼拜五的原班人马,又多了些零零散散几个新学生,那招生的速度快得令他无法想象。
怀抱着一颗忐忑的心吃饭,吃完走进办公室,无法揣测萱萱究竟有什么主意。
她放下手边的筷子,从她的手提袋里取出另一本厚重的课本。「明天我段考,你读看看第十章,读完等一下教我。」
小瀚接过那本课本,里头写的是一些统计资料分布的计算公式与方法。小瀚突然想到她已经二十五岁,一问之下才发现,原来她现在大学三年级,先前曾被退学过,后来重考考上的。
「里面那么多人,那为什么要我教啊?」小瀚抱着厚重的课本,满脸困惑。
「因为你看起来比较聪明嘛。」
接着,小瀚耗尽唇舌地把指数跟对数重新教萱萱一遍,她听完以后仍然懵懵懂懂,一直教到八点多,萱萱才把他隔天的段考范围翻过一遍,其中大半时间都在学些高中的东西。小瀚想,要是这时教的是赖升平,情况将大不相同。同时也体认到,只有现在把这些基础打稳,届时才不会书到用时方恨少。
不过这时也才发现,当初他老师老师地叫萱萱,没想到这位老师还得他来教,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难为情极了。
教完时才发现时间已经很晚,小瀚赶快回到教室桌前,准备后天的模拟考,心里头又有点自责地认为不应该在教萱萱上花那么多时间。
和上礼拜五一样,九点半过后教室里又只剩小瀚一人。这时萱萱提着一袋卤味走进教室,走到小瀚前面那排桌子坐下,递给了他。他头一次觉得萱萱是个好人。
「江承瀚,你觉得我对你好不好?」
「啊……呃……」这还真令他哭笑不得,他第一次见萱萱,对她恨之入骨,恨不得剥了她层皮,可是今天的萱萱又让他觉得体贴。「还不错啦。」
「你有交过女朋友吗?」
「没有啊。问我这个问题干嘛?」
萱萱打开话匣子后,这次的促膝长谈到一种难分难解的地步,不知该如何中断这些话题,小瀚才惊讶地发现快要十一点,可能搭不上公交车,是该走的时候了。
「那我载你回家总可以吧。」
小瀚跨坐上萱萱的机车那一刻,想到今天对他的殷勤,又想到第一次见面的冷嘲热讽,心里头真是五味杂陈。
「呃,萱萱……」红灯让他们有了对谈的机会。「为什么我们第一次见面妳就一直刁难我,还挖苦我啊?」
「你衣服没穿好,怪我啊?而且说你们像坏人的又不是我,是里面柜台那一个班导。拜托我们都那么熟了,呛一下又不会死。」
小瀚这回真的相信「女人心,海底针」,完全摸不清楚她心里头现在想的是什么。说穿了,也不过上礼拜四才第一次见面。
班长邓正洋和几位同学听到学校的广播,从中央川堂搬运这期的《成功青年》到教室,步屦蹒跚地,将那堆厚重大迭的校刊搬到位于四楼的教室。
上课钟声已响起,教室前方帮忙的同学混乱成一团,赶着在国文老师来之前把刊物发完。
小瀚坐在第一排、靠走廊的窗户那排,所以很快就拿到校刊。接到校刊的那一刻,他紧张地翻阅,深怕自己的作品没有受到青睐而沧海遗珠。他赶紧翻到文艺专栏,那颗忐忑的心终于平复,甚至兴奋起来,原来这期自己的诗有两首中了奖!
还来不及看评审老师的评语,国文老师便走了进来:「明天模拟考,今天我们来做两回模拟试题,有两份考卷大家赶快写,第二节上课铃声响的时候我们检讨考卷。」
考卷发了下去,同学们也都坐回位置,教室里马上安静了下来。小瀚则是觉得有点可惜,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别人是如何看待他的诗。然而时间紧迫,不得不将心思拉回现实层面。
他抬头看讲桌前的国文老师,她正在翻阅那本《成功青年》。
直到第二节上课的铃响响起,国文老师公布解答。这两份考卷当做练习不算成绩,只是一切的步调都仓卒地令人喘不过气。无奈嘛,考生。
「好了各位同学,改好手边的考卷,自己算一算得了几分。我们现在检讨考卷。看到右上角有打星号的那一份。好,选择题一到五题,有没有问题?」教室一片寂静。「那么,六到十题。」
「老师,第九题。」有同学问道。
「好的,第九题。第一个选项,『相濡以沫』,政客跟政客之前的对骂不能使用这个成语,这个成语的意思是用口沫互相湿润。用来比喻在困难中以微小的力量互相帮助。第二个选项,『阮囊羞涩』,晋朝有个人叫阮孚,他口袋内没钱,所以告诉别人自己很不好意思,后来没有钱就叫阮囊羞涩,所以答案选『B』。第三个选项,『嗤之以鼻』,嗤是讥笑的声音,用鼻子发出冷笑的声音,代表轻视瞧不起,所以这个选项不能选。第四个选项,『断袖之癖』,呃……我想大家应该都知道这个成语是什么意思。」
「GAY!」不晓得哪位同学,在教室的角落叫出了这字眼。
然后GAY这字就好像触发了某种连锁反应,从班上的每一个角落穿梭,出其不意地就被念了出来,霎时班上气氛闹哄哄地,GAY、GAY、GAY地。
就好像点燃了一串鞭炮,每一节的爆炸声都发出「GAY」的声音。小瀚很难堪地低下了头,深怕有哪个人是直接针对他声色俱厉地指控,他不想听、不敢听,只希望时间赶快过去。否则每个字都成了鞭炮的环节,一不小心就炸得人遍体鳞伤。
他偷瞄了阿富的反应,用「嗤之以鼻」来形容可谓再贴切不过。
「麦文杰是GAY!」又有同学趁乱中起哄。
「屁啦!」麦文杰转过头来回呛。
「哦!麦GAY!麦GAY!」这一语双关,又变成这串鞭炮新的声音。
「同学!安静一点。」国文老师面有难色地,「你们不要整天这样子GAY来GAY去的。这样子很不尊重人,我不喜欢这样。」
班上的气氛迅速地冷却下来,小瀚松了一口气,总算是国文老师替他解围了。
「好了,六到十题还有没有问题?」
由于试题较为简单,大家也做得熟练,这回考卷的检讨速度比以往要来得快,等到两份考卷检讨完后,才九点四十五分。
国文老师看看手表,似乎还有挺长一段时间,她说道:「还有一点时间,老师来跟大家说一些话好了。我们明后天模拟考,所以今天算是这个礼拜唯一一次的上课。下礼拜四、五段考,可是偏偏下礼拜二的国文课老师要去开会。所以下礼拜二的国文课给大家自习准备段考……结论就是,今天是我最后一次为你们上课。」
听到最后一次,空气彷佛凝结了起来,让每个人都正襟危坐地听国文老师最后一席话,大家一向很敬爱她。
「生物老师跟我,都是教我们班还有隔壁班。我们两个老师都认为,隔壁班他们很稳,该读书的时候读书,该玩的时候玩,他们班感情好得很,所以他们班的成绩一向比我们班好。不过呢,我们班比较活泼,比较可爱。老师第一件想说的事,就是希望大家能够珍惜高中这段时光。我们班真的有一点散散的,可能班上有一些不愉快的事,但是你们得知道,上大学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像这样,大家一定要坐在一起上课。大学以后,要不要来上课是你家的事,你的位置坐哪随便你,所以你会发现,你开始怀念起你高中跟大家一起聊天、一起读书、一起打球那些日子。这是你们这一辈子最后一次机会,能够一起坐在教室里。好好珍惜这段友情吧。」
原先一些精神恍惚的,平常上课睡觉的,这时似乎都屏息凝神地听着。
「老师第二件想说的事,希望大家以后不要再这样叫『GAY』了。呃……你们长这么大,可能还没有碰过这种人。可是老师可以告诉你,你们这一辈子,身边一定会出现这样子的朋友。他们本身要得到幸福,就比我们还要难。他们无论有没有得到幸福,他们的路,都不会比我们好走。」老师顿了一下,「试着用同情的心情来对待这些朋友吧。」
小瀚听完以后,几乎要感动得热泪盈眶,他等了好久,总算有老师愿意挺身为他们说话。一时之间,他忆起了好多好多高中时代遇过的老师,那位「电荷就跟人一样,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的物理老师,那位「胶体溶液带有同性电荷而不断互相排斥进行布朗运动」的化学老师,更遑论那位「现在社会已经乱了,已经没有什么性别的概念,希望大家不要同流合污」的教官。
没有一位能像她,真正用自己的心来贴近他们的心境了。
「最后一件想说的事,就是希望各位都能考上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好学校。」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下课铃声响起,打破严肃的场面。「那么,最后一次的国文课就上到这里,各位,有缘再见了!」
老师才走到门口,邓正洋带全班起立,齐声说:「谢谢老师!」
她一贯亲切地微笑,向全班点头示意。走出了教室,走廊上又猛然想起什么,调头回到窗口小瀚的位置旁。
「承瀚,恭喜你这回中了两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