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他没有关系,是想到一些以前高中的事。」
「『那个人』哦?」阿富唯一能联想到小瀚闷闷不乐的起源,是自从他与「那个人」形同陌路以后。
小瀚点点头,只是叹了口气。
「之前在学校,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他要突然不理我。我没有向他告白,我也没有对他做什么事,我就只是喜欢他,只是很喜欢跟他在一起。就连他打一通电话来,我也可以高兴很久。」夏日的熏风吹拂着小瀚的发梢,秘密基地的环境于他而言再熟悉不过,日前的记忆猝不及防地全给撬开。「我好几次在这里跟你说,我希望能和他不要再尴尬下去。我每天烦恼着我要如何面对他,要如何忘记他,可是,就算我和他讲明白了,说我喜欢他,希望他不要让我伤心,那又代表什么意义?」
阿富始终不敢脱口,他已然将小瀚喜欢他的事公诸于世。
「在毕业典礼那天,他过来跟我要签名,当我签完名以后,我还没来得及向他问候,他就走了。我突然觉得和好不和好都不是重要的问题,因为对他来说,那一点影响也没有。他在意我的签名,胜过于在意我的人。我难过的是,为什么我要这么难过。」
「其实,他之前有跟我讲过,他已经知道你喜欢他的事。」
「他什么时候跟你讲的?」小瀚狐疑起来。
「呃,我忘了耶。」阿富语焉不详,试图隐藏在他们分开的那段日子,他的挟怨报复。「他是说,他觉得你看他的眼神有点怪怪的。后来班上有人跟他说你好像喜欢他,他觉得有点不能接受吧,所以他才会跟你保持一段距离。你那个时候不是跟我说你怕他知道你喜欢他的事吗?我想你因为害怕,所以换成你也和他保持距离,你们的距离越来越大,你更害怕,跑得更远,咻,就像行星被切掉了引力,沿着切线跑到无穷远了。」
小瀚摇了摇头,他再度触及他心底最不愿公开的一隅:「我不是因为害怕他知道我喜欢他,我只是不希望因为我喜欢他而造成他的困扰。」
阿富对小瀚感到万分愧疚。
他想起他告诉「那个人」此事之日,「那个人」原先沉默不语,后来他竟抱着头说他也不知如何是好。他说他从来不知道当被同性爱上了以后,该如何面对,除了逃避,他没有任何主意。
「其实哦,我有个想法你可以参考看看,我之前想的。」阿富试图说些令小瀚重拾笑容的想法,「我在想,说不定他们也不是真的讨厌同性恋,反而是他们可能对同性也有,有那么一点点感觉。可是他们都知道如果允许了这个感觉的存在,他们就会变得
跟我们一样惨。所以啰,他们害怕那样的自己,于是把这种情绪转嫁成害怕同性恋,我觉得还蛮有可能的。」
小瀚不愿再谈及他了,他知道大学以后,藉由时间的冲刷,届时那些感觉都将不复存在。
于是小瀚将话题带往阿富的家人。阿富表示,他的母亲已经达成共识,未来若他带男友入门,他的母亲会将他当成自己的干儿子看待。而阿富的弟弟,阿强,自从阿富试图和颜悦色地与他对谈,他们之间便很少再有冲突了。目前仅存的症结,在于他的父亲不愿意和他朝夕相处,不过阿富意欲趁这几天和他的父亲沟通,他的母亲和弟弟都与他站在同一阵线。
「那……你的男朋友呢?」小瀚支支吾吾地问。
「他啊,不用提了,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吧。他大概是不想见我了,我打电话、寄E-mail ,他都没有回。后来拜拜完,我跟佛祖求说希望他原谅我,我传简讯,还是没有回,我也没办法。」
小瀚看着阿富的眼神,没有什么责难的意味。阿富再补充一句:「我懒得恨他了。」
连续多日的肉体囚锢,阿富觉得他的筋骨都要生锈了,远眺而去,恰好有两人在球场练排球。他邀约小瀚和他一同参与,小瀚爽快地答应了。
「老实说,我很羡慕你和赖升平。」阿富下楼时,缓缓地说。
「怎么说?」
「他昨天来求我原谅你,他说他不希望你看起来那么难过。」
小瀚觉得太过荒诞不经,赖升平从头到尾一句道歉也没对他说过,怎地突如其来能够低声下气地向阿富求情,这向来不似他的行事作风。
阿富补充道:「他是一个怪人。怪到他这人说话直接,表达感情却拐弯抹角。」
他们越过了花圃,走向操场。时至盛夏,黄昏的阳光正巧温煦,他们从树荫走过,家长与子女的人伦天堂,以及三五成群的考生计划着何去何从。小瀚自牢里解放,太久没有感受这么和乐的气氛。他尤其欣慰的是,赖升平千真万确在意他的。
「那么,我们今晚还要一起去唱歌吗?虽然少了你男朋友。不过我CALL 赖升平,他应该可以赶来。」
「你知道他去哪儿吗?」
「不知道。」
阿富此刻才真的能够确定赖升平百分之百的难以捉摸,他连离开小瀚的理由也没有交代清楚。说道:「赖升平跟我说,他会蒸发。」
「什么意思?」
「不知道,他就说蒸发而已,我猜他要跟你玩躲猫猫。」
阿富挥起手,向排球场上的三位同学要求报队。他们爽快地答应,小瀚还没来得及思考赖升平的谜语,他便放下背包,站上了球场。小瀚与阿富同一队。
敌方先发球,球速缓慢,阿富压低身子,双手并拢,球稳稳地送给了小瀚。小瀚阔别球场已有时日,他试图放低重心,当球降落在他的指尖时,手指轻推,球便微微旋转地腾空。
阿富校正自己的位置,他蓄劲于双腿,用力飞跃,他跃升的速度将他的发际拨弄得极其洒脱,他弓起的手臂凝聚起力量,电光石火间一记扣杀,转瞬间小瀚几乎要以为他学会了飞。
小瀚明白,他将用尽这一生的时间,来回味他在成功高中的最后一幕。
第二十章
赖升平信守承诺地蒸发了。
如同一个月前,突如其来的杳无音讯,赖升平从此失去了踪迹。小瀚放下手机,他知道不需要再尝试了。
指定考科结束已经一个星期,几天下来他闲得发慌。从前念书时,不断地渴望着不必念书的生活,然而当书本从生命抽离以后,却又矛盾地感到无所适从。于是他拿出他的日记本,打开以后,见着赖升平送他的「追分成功」作为书签,他回想起在冲刺班,与赖升平度过那些短暂的欢愉。
他细细咀嚼从前写给赖升平的诗句,其个中滋味他反复低回。从前的自己,他感到有些陌生。在那些诗句的想象里,赖升平从来都是一个才华洋溢的少年,他彬彬有礼,他气宇轩昂。
读着这些诗句,他才想起他诗的稿酬尚未向老师领取。
于是他以手机联络国文老师。两人在电话里,惯例性地先寒暄了一番,小瀚表示,他指定考科表现得不如预期,总是有些遗憾。老师则开始准备进行高三学生的暑期辅导,这学期她接任导师。
「老师,那妳想要吃什么?」小瀚想起了他的承诺,他想回报老师的知遇之恩。
「请客哦,老师跟你闹着玩的。」即使玩笑,老师的声音听来依旧婉约。
「我说真的,这顿我请。」
「那就由你吧,我都可以。」
小瀚反复思量着价位适切且离学校最近的餐厅,他想起他国中同学会举办的地点。
「老师,你知道在公园路对面,青岛西路那里,有一间庞德罗莎吗?」老师嗯声答道,小瀚接续说:「那我们就约那儿好了,离学校很近,时间就看老师方便,我都可以。」
「我礼拜三的暑期辅导刚好上课到中午,不如我们约下礼拜三中午在那儿门口见面如何?」
小瀚高兴地答应了,他正觉得近来无所事事,他想再去重庆南路的书店游走。
「那么,到时候你写作上又有什么问题,趁这个机会我们可以来交流交流。」
和老师道别以后,小瀚走出房间,打开电视。白天的节目他完全没有概念,向来白天他总是庸庸碌碌地通车上下学,偏偏现在父母都已经出门上班,他才真正体验到,寂寞可以杀死一只猫。
于是他回想起他前几天和阿富通了一次电话。他主动联络阿富,他说他现在心情很好。他的父亲虽然希望他终有一日能转变性向,倒也不刻意干涉他的感情生活。
阿富这几天试图联络几位久未谋面的网友,恰好物色到喜欢的对象。他打算重振旗鼓,在暑假拓展自己的人际。他邀约小瀚共襄盛举,小瀚婉拒了。他仍然对网络交友感到有些恐惧。
「我不保证我们和好以后,能像以前那么好哦?尤其是我们以后没有朝夕相处的机会了。」阿富这么对他说。
他当然明白。曾经破碎的友谊,即使拾回了,仍旧有些裂痕。小瀚想,也许大学以后再联络阿富,届时他或许又有一段丰富的经历可以分享。那么,赖升平蒸发以后,有否可能凝回人间?
小瀚回到房间,换了套体面的衣服。对着镜里的自己端详起来,他才发现自己的发也已经有些蓬松。趁着闲暇,应当去染个发,他想。
走出家门以后,阳光有些刺眼,他沿着阴影,通过迂回的小巷,巷边的柏油路,已然钻出许多小草。他凭着记忆,来到那昂然矗立的黑色大门,他的记忆撩拨着昨日,这是他第三次来到这儿,门口的警卫始终如一。
「警卫伯伯你好,请问一下我可以到B栋七楼找我的同学吗?」
「那间哦,大的小的都出国了啦!」警卫以台语答道,他的声音苍老依旧,他拿出纸笔以及表格,对小瀚说道:「弟弟你有啥米代志?要不要留个话还有资料,等他们回来,我再联络你。」
小瀚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出国,怪不得音讯全无。他点了点头,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姓名,联络电话。填写服务单位时,他迟疑了片晌,才写下成功高中,指定考科成绩尚未揭晓。
「你读成功高中哦?」当警卫接过以后,他马上便注意到小瀚的学校。小瀚点了点头。「不错啊,很会念书。」
警卫想起赖升平托付给他的礼物,他从一旁的置物架上拿起一盒包装,那包装纸蓝得十分晶亮,马上吸引住小瀚的注意。小瀚接过手,警卫说:「赖家那个公子,说要给你的。」
小瀚讶然答谢,他转身走到路旁并列的机车坐了上去,并且打开赖升平的礼物。他感到受宠若惊,原来赖升平的蒸发,不全然了无痕迹。
盒子里厚厚一大迭全是赖升平的照片,大约从他国中时代开始,陆陆续续他身后的风景,不停的交迭,包括他的房间布景。
然而他的面容依旧洒脱,洒脱到小瀚几乎要忘记他的桀骜,虽然他的桀骜里隐约夹杂温柔的宽容。
韶光荏然,赖升平在照片里逐渐挺拔,他的轮廓益愈深遂,小瀚终觉得这些照片给他同一种悸动,他说不上来,彷佛赖升平欲语无言。直到他翻到后面几张照片以后,他才发现这些照片全然都是赖升平的独照。
于是他回想起他与赖升平交游的这段日子,似乎从来没有听说过他谈及什么知心朋友。他特立独行,他倜傥风流,他的功勋显赫如史诗,但在他的心底究竟想要挣些什么?
赖升平曾说,他是独子。他的母亲从来就不见踪影,而他与父亲有六年未曾会面,这些照片是他六年来岁月的轨迹。六年,他是如何压抑他心底的孤寂,或者他从不感到孤寂?
他相信赖升平是有感情的,他只是从未明了赖升平如何表达他的感情。
其中一张照片,在他的身旁有位中年男子。中年男子看起来有些沧桑,但他的五官同样俊朗,仅脸上有些暗沉,他的穿著则绽着贵气,身旁一只巨大的皮箱。他较身旁的赖升平稍微高了些,他搭着赖升平的肩,在他们家门前,面对着这座巍峨大门。小
瀚猜想,这势必是他的父亲。
小瀚回到了警卫室前,仔细比对,确实是从这个角度取景,那时的赖升平和他父亲就站在大门前。警卫看见小瀚,靠了过来。小瀚向他询问:「请问这张照片是你帮他们拍的吗?」
「没错,」警卫点了点头,「好久没有看过他老爸,他的脸变了可真多。」
「什么时候拍的?」
「六月初吧,啊!没错,大概就五月底,六月初那个时候。伊老爸要去坐飞机,临走前拍的。」
小瀚直觉赖升平的不告而别绝对与他的父亲有关系,继续问道:「请问你知道为什么他爸爸会突然回来台湾吗?」
警卫沉思了好久,他努力回想当时他们父子与他说过些什么,但记忆有些片段模模糊糊,他说道:「听说要他去国外念书,那个时候跟他抬杠,他说他们五月底的时候去外国办入学,我嘛不太清楚。」
「美国叨位?」小瀚试着用台语向他询问,他不甚谙台语。
「好像没讲。这次回来台湾,去学校办休学。」
所有脉络全都在小瀚的脑海里串成直线,所有赖升平这个月以来不寻常的举动,包括他没有参加学校的期末考的真正原因,他向来避讳提及,此刻小瀚终于了然于心。
他再仔细看了那张相片,剎那之间,他觉得虽然这是一张双人合照,他却觉得赖升平的面容比任何一张相片都要显得孤寂。
他是否怨怼他母亲的不告而别?他是否苛责父亲的无能为力?
「他们家哦,说出国就出国啦。我儿子若有这个命哦,我嘛送伊去外国读书。台湾哦,教改直直改,伊老爸也在嫌。」警卫伯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小瀚只是直点头,没有多加思索。
他踏上回家的路途中,他反复地端详每张照片里赖升平的神情,对赖升平的倾慕之心,转成为无限度的同情。也是个孤寂的人,小瀚伫立着想。
他打开盒子,在盒子侧缘发现黏贴着一张红色收据:「程铭补习班专用收据,冲刺班:座位A3之1,日期:五月十日,经手人:萱」。他小心翼翼地将收据撕下,他确定这是萱萱的字迹。
他发现收据背面有写字,他翻过面,赖升平斗大的笔迹:「你要的,我已经给你。」
他见过的!字迹曲斜得毫无条理,紊乱得狂浪不羁,这是他熟悉已久的赖升平。短短八个字,却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