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在社团看到你老爸,一开始我没有打算要和他在一起……他,我只能说,心地善良,就是高傲了点。可是他做起事来是那么专注,他对我多好?台风天他冒着大雨帮我送伞,天凉了会脱外套给我穿,心情不好时会逗我开心,只要我笑,他就
笑了,他的笑容是那么迷人……我就这样被他打动了,在我们交往那几年里,我们很少吵架,他都会包容我。在我们吉他社里面,就属他吉他弹得最好,你老爸弹得多好你知道吗?」
阿富摇摇头,从他有意识以来,从没见过他父亲抱吉他。魏妈妈接续着说:「那时候年轻,我们社团每次期末,都会凑合我们,要我们献唱一曲。以前我最喜欢和他弹唱,我朋友都说我们郎才女貌。我们情歌对唱,每次都是满堂掌声……我常常跟他在朋友面前合唱,『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阿富没有打断她母亲的思绪,他听着母亲的歌声,经过岁月的洗练,她的声音纤细之中,夹杂些许浑圆与芬芳。窗外的阳渐次微弱,他母亲的面容在阳光下更显白皙,他觉得身旁的女性不是他的母亲,而是灵秀娟丽的女子。
「我们要结婚的时候,你外公外婆到结婚的前一天还在念我……你知道,你奶奶是外省人,外公他很不能谅解,可是我坚持一定要嫁,你老爸真的对我很好。现在想一想,还是觉得那时候的他真的很不错。你外公跟我说,嫁了以后就不要后悔,我说不后悔,都爱上了,我又能如何?」
母亲的话让他想起了他的男朋友,他觉得他和母亲好像,那种对于爱情的执着与信念。
「妈,既然妳知道不受祝福的痛苦。为什么妳不愿意在我得到幸福的时候给我祝福?」
「我不是不愿意给你祝福,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好好认清楚他的为人,你是高中生,我现在想起来,我高中时喜欢一个人,从来都是奋不顾身,不考虑后果,我怎么希望你重蹈我的覆辙?」魏妈妈话锋一转,她的声音又显得苍老:「昨天晚上,我和你爸又吵了一架。」
「又吵什么?」
「他说我没有好好照顾小孩,只顾着和他吵架,现在小孩子学坏了,他要我负责。」
阿富想象那画面,不由自主地嗤之以鼻。这位父亲,与母亲口述那位弹着吉他,引吭高歌的父亲大相径庭。
「说起来真的很讽刺……在结婚以前,我们是人见人羡的伴侣,现在即使同学会,我们仍然表现得相亲相爱,可是他们不知道,你老爸在平时用什么样的话来奚落我?说起来很好笑,在结婚以前,我一直梦想着与你爸穿着礼服,我也梦想组一个温暖的家,我以为我看得很清楚,我相信我不会后悔,这样一步一步,为了这个家,我工作。回到家以后,你们小孩子肚子饿,我有菜要煮。家里乱了,我要打扫,你老爸动手帮我打扫过几次?以前煮饭的时候,你老爸会在旁边帮我切菜,现在他只会在客厅嚷着菜怎么还没煮好。早上起来还有衣服要洗,他说这个家是我弄乱的,我……我算什么。」
魏妈妈的声音微微颤抖着,阿富点头,心底感到酸楚,其实他很能明白他母亲为家奉献的一切。但他却对母亲反对他与男友交往感到不解,于是问道:「妈,既然妳知道恋爱的感觉是快乐的,那为什么又要讨厌我男朋友?我知道妳想说我应该要看清楚,可是妳又不是我,妳又怎么知道我有没有看清楚?如果妳当初不要这样一直念我,说不定我们还会处得很愉快……」
「妈从来都不讨厌你,也不讨厌你男朋友……」魏妈妈摇了摇头,她凝视着阿富,她的声音平静下来,缓缓道述:「那时候你说你交到男朋友,妈真的吓了一跳,为什么你好端端的怎么会想要去找一个男孩子呢?妈在想,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所以你要找男朋友来表示你的不满?后来你爸跟我吵,他绝对不接受自己的小孩搞……搞那个,我才会劝你能不能不要跟他交往。可是我才跟你说个几次,你讲不听,就越来越爱顶嘴。从来不是这样子的啊!我印象中的国富,虽然心直口快,但对我都很贴心,怎么交了男朋友以后会变成这个样子?那时候公司有业绩压力,我和上司处得不太愉快,回到家里你老爸跟我吵,我打扫、我洗衣、我煮饭,你再……跟我……再跟我吵……」
阿富发现母亲的声音已几近哽咽,她紧闭双眼深呼吸,阿富见状,赶紧轻拍母亲的肩。
「妈……对不起,我也不希望我这样子,我也很痛苦啊,啧,我只是希望,妳能给我自由,让我选择我要的路,让我对我自己负责……」阿富内咎得难以启齿,因他曾经用偏激的言辞伤害过他的母亲,他害怕母亲会因此遗弃对他的关爱。
「你痛苦,我们做爸妈的就不痛苦吗?」魏妈妈伸手捉住阿富的臂膀,另一只手的衣袖拭干她的泪痕。「以前我在和同事讲到这种事,我们同事都很反感,觉得那是社会的蠹虫,伤风败俗。可是打从我知道你的事以后,我的心里就一直很挣扎,是什么让我的儿子变成社会的蠹虫?是因为得不到爱吗?我好难过,我尽心尽力的照顾你们,而你却得不到爱?或是因为我太爱你弟,所以你觉得你被冷落了?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要选择这么一条崎岖的路,怎么看,它都不是任何人自愿想走的啊!
「后来,你说你是不能选择的,你生下来就这样子。我知道,毁了,一切都毁了,我梦想着你迎娶着你的妻子,甚至梦想着我抱着孙子,这些梦想在一瞬间全都化成了泡影,取而代之的是那些猥琐的画面,你要我情何以堪?我好紧张,我好愤怒,我好想把你拉回正途,可是你却执迷不悟。你就这样给我离家出走,你知道吗?妈不能没有你,你永远永远是我的孩子……你一个人……一个人要怎么生活!
「你回来了,我真的给你选择的权利,只是你要我如何能不伤心?我每夜每夜想到你的事,前一阵子新闻才在报,箱尸命案,你要我如何能不害怕你以后不是那个尸体?新闻才在报,同志喜欢杂交性爱,你要我如何能不害怕你以后不会在外面乱搞?」
阿富才正要握住母亲的手,她的泪水便滚滚流落,激动得热泪盈眶。她觉得好多感觉,都充塞在她的胸臆,遂摀住自己的脸,不希望让阿富瞧见自己狼狈的模样:「我更害怕……身边那么多人歧视同志,我好怕你……被人欺悔,妈好怕……怕你……感到痛苦,每次晚上……想到这里,我……我难过得……睡不着……着觉。你爸说……说我都没有……照顾你……我对……对不起你……妈不是……不疼你……对不……起……」
阿富赶紧递卫生纸给他的母亲,为他曾经伤害过母亲的话,自责不已。
「妈!不要哭啦!妳再哭我也要哭了。」阿富揉了揉自己的双眼。
「国富,不要再让妈操心了好吗?」
阿富点点头。
魏妈妈深吸一口气:「你答应我,即使你和别人不一样,但你要提醒自己,你是独一无二的,你要让人看得起。」
「好好好!」
魏妈妈拿起车座前方,一张裱框的相片,相片中的阿强仍在襁褓,她面容慈祥地抱着阿强,阿强的五官仍十分模糊,而魏爸爸爽朗的笑容,怀抱着牙牙学语的阿富,阿富稚嫩的脸蛋活脱像个女孩,她从未想过这位小男孩将经历这么一条旅程。她看着这
张照片,逐渐平复下来。
「那,原谅妈好吗?」
「是我要妈原谅我啊,我太自私了。」阿富逗着他母亲。「我小时候犯错都会说,『我爱妈妈』!」
听到阿富娇憨学着小时候的模样,魏妈妈忍不住破涕为笑。
「国强刚出生的时候,我以为这一胎会是个女孩。」她将手中的照片递给阿富,「后来知道是男的,有一点失望。我们都希望一男一女才是最好的,原来第一胎才是女孩,说不定是老天爷给我的惊喜。」
「哪有,我很有男子气概的好不好!」阿富刻意压低自己的嗓音,魏妈妈听得摇头苦笑。
「从小,你跟国强就很不一样。每次放学回来,你都会跟我说学校有什么好玩的事,国强就一直静静的。虽然你讲话比较直接,可是直接有直接的可爱,所以你感觉比较贴心。」
听到母亲的称赞,阿富便咧嘴笑了,他仿着母亲的话,重新覆述一遍:「从小,妳跟爸爸就很不一样。每次你们回来,妳都会跟我说公司有什么好玩的事,爸爸就一直静静的。」
魏妈妈的脸色瞬间又变得凝重,阿富原先只是想逗她开心,怎地又突如其来地沉重起来?他忐忑地看着母亲。
「等你联考完,我想跟你爸离婚。」
「妈!不要这样子!」听到离婚,阿富格外紧张。
「我本来不想跟你说的,我怕影响到你联考。妈希望你能考上一间好学校,这样子我才能放心。」
「我只是希望能有个温暖的家。」阿富吞吞吐吐地说。
魏妈妈见阿富有些郁郁寡欢,她说:「你不用担心,我只是想而已。我希望你老爸能够体谅我,也能够体谅你。体谅,说得容易,如果他能做到,我当然不会离,等你考完,我们一起和他好好沟通,妈会帮你。」
阿富点点头,他觉得行天宫的佛祖势必听见了他的愿望。
「如果沟通得好,我也不希望离婚。」魏妈妈低头沉思,又说道:「从前我在念书的时候,很喜欢一句英文谚语,『To err is human, to forgive, divine』,它的中文翻译作,『犯错是人,宽恕是神』。如果他不愿意体谅我,离婚对我来说是另一种宽恕。」
阿富喃喃念着,犯错是人,宽恕是神。
他男友对他做的种种回忆,如浪潮般一幕幕袭卷而来。他越来越觉得自己与母亲相似,包括对情感的忠贞与冀盼。甚至感受到,他与男友的别离,对他而言也是一种宽恕。他的男友盼能将他最美好的形象,封贮在他的记忆里。
他们种种的欢笑、泪水、喜悦、悲愤,瞬间都化为甘美的溪涧,将心中的委屈与不幸全带走了。他彷佛看见了几只白鸽,扑扑地振翅飞离,那画面灿烂得令他睁不开眼。
「所以妈才会许愿希望你幸福,而不是希望你结婚。」她语重心长地看着阿富。
车窗外一位男子轻轻敲打玻璃,魏妈妈将车窗降下,男子只是连声道歉,他不应该将车子停得如此霸道。魏妈妈尝试弭平方才的情绪,并和颜悦色地央求他后退即可。
当车子开始发动以后,沿着松江路直驶而去,阿富才开始觉得有些冷。他将外套披在身上,并拿出自己的手机。沿途中,他反复思量着要说些什么,输入并传送,他紧握着手机并且微微祝祷。
第十九章
赖升平无精打采地用铅笔画着手上的百科全书,第十五册,编号「S」。冲刺班的行程终于到最后一个星期。今天是建国中学的期末考,他连学校的期末考也逃课了。画着,渐渐整个人贴上桌面,眼皮逐渐感到沉重。
「你怎么了?没有事吗?」魏主任借着巡视的机会,蹑手蹑脚地走到赖升平位于走道的位置旁。她蹲下来,赖升平才萎靡地抬起头。她右手摸着赖升平的额头,左手则与自己的额头比对有没有发烧。她站起身,临走前从口袋掏出一张护贝的车票,「追分成功」,随即若无其事走回讲台上。
赖升平拿起车票,觉得好笑,魏主任看到他满意的嘴角,于是拨弄她的长发,轻挑起她的眉。赖升平闲来无事,将抽屉里由补习班提供的计算纸,裁成方形,将方形再裁成四个方形,开始折起纸来。
冲刺班的工读生将宵夜搬入教室,正值九点钟的休息时间。小瀚接过宵夜,并且大快朵颐,今晚的宵夜是面线羹。
吃完以后,赖升平将抽屉里累积十多只纸鹤,连同那张「追分成功」捧给小瀚,小瀚喜出望外。
「下礼拜联考,好好考吧。」赖升平的声音不寻常地温柔地来。
小瀚猛地想起自己准备已久的礼物,先前早已带来放在抽屉里,却始终没能提起胆量送给他,正巧趁这个机会作为交换。他拿出日记簿,递给赖升平:「我也有礼物送你。」
赖升平随意浏览,并且默念了几句。他看了一旁标注的日期,是今年的三月,那时他们仍然没有机会相遇,越念越觉得熟悉。
小瀚在那些字里行间,彷佛在对思慕的人做一番倾诉。
「蛮花痴的……谁是那个幸运儿啊?」
「你猜。」小瀚诡谲地笑了起来。
「文笔倒还不错,谁教你写的?蛮屌的。」赖升平一页页翻阅起来,倒读出了兴趣。虽然觉得某些句子稍嫌肉麻,倒堪称出自肺腑。
听到赖升平的赞美,小瀚倒是松了一口气,他觉得,赖升平已渐渐不似当初的轻浮。虽然对于事物的见解仍旧有他自己的条理,然而态度的改变,则令他感到欣慰。
宵夜时间结束,小瀚回归进度。联考前最后一周,他每日做一届联考题,每两个小时写一科,于是他将今日做错的题目再度重新温习。
他正默记英文联考试题中的单字时,赖升平将「追分成功」的车票,夹入小瀚的日记本里,并悄悄塞入小瀚的背包中。他佯装要说悄悄话,摀着嘴贴近小瀚的耳朵,不着痕迹地亲吻了他,没有任何人发现。
小瀚万分后悔他将考场填在成功高中。
冲刺班已经完全结束了整个行程,昨日晚上程铭还亲自对全班学生训勉并且致谢,希望诸位能在这次指定考科当中,金榜题名。班上学生并且为魏主任鼓掌欢送,但显然有部份学生不满意她的行事作风。
教室里已剩寥寥几个人,今日教室开放供自修使用。小瀚对那几张面孔颇为熟悉,这几位学生向来都是焚膏继晷至最后一刻。
这天,学生呼朋引伴检视考场座位,小瀚婉拒了班上朋友的邀约,兀自留在冲刺班做最后的冲刺。
下午三点,小瀚才收拾他抽屉里所有的书藉,他唤醒身旁的赖升平,赖升平只是揉揉双眼,卸下他的随身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