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We
阿富觉得他的心情平静得出奇,过去他必定怒火中烧。可是他明白,他当初之所以愤怒,他只是迫切地害怕自己的爱,会如先前默然的回应。当期盼愈高,心愈绞痛。他渐渐失去了期盼。
关闭他的Outlook Express,他再打了通电话给男友。嘟了几声以后,阿富原以为能得到响应,他终于明白,自己已经彻彻底底地失去他了。
狭窄的走廊使得人群的行进格外缓慢,归心似箭的学生听到十点下课的音乐声,纷纷涌出了冲刺班,堵塞在电梯口。黑板上的联考日期倒数日期渐减,伴随着学生留下读书的时间渐增。
他们约定好十点半再相偕同行,可以错开这群蜂拥的人潮。赖升平正好趁这半个小时,用最快速度把今天背过的文章再重新扫过一遍,他的进度进行到百科全书编号「F」。
小瀚搔搔自己的发尾,他的脑袋膨胀欲裂,还没来得及消化,总算终结了第四册的复习,这半个月以来不断地在挑战自己的极限。他转身看赖升平正专注地翻阅着那本厚重的原文书,感到不可思议,不过高二,居然能陪他熬过这十四个小时。
魏主任若有所思地伫立在教室门口外,脸上淡淡的妆和一头乌黑的长发衬出风姿,她抬起头来,赖升平和小瀚正走出教室,她向赖升平点头微笑,挥了挥手,她的凤眼瞇起来格外妖娆。
在上公交车以前,小瀚并没有明目张胆地牵起赖升平的手,他不希望让冲刺班再有任何流言蜚语。直到上公交车,坐上公交车倒数第二排的双人座以后,他才摸黑握住赖升平的手。
起初几天仍还有意愿在摇晃的公交车上复习单字,自从决定十点半返家以后,上车已经筋疲力竭。时近深夜,公交车上改缀以橘红色的灯光,昏暗的氛围,与稀零上车的乘客,不知不觉,小瀚偎在赖升平的肩上,进入了梦乡。
公交车在板桥火车站前停得特别久,这站上车的乘客,将所有的座位坐满,几位站立的乘客,似乎偷偷观望着他们。絮聒的耳语扰醒小瀚,他转头看身旁的赖升平,赖升平面无表情地,对着前方怔忡良久。
小瀚搂住赖升平,赖升平很配合地将身子靠上去,两人相偎在公交车上显得突兀。他隐约听到站立的学生有人正交头接耳。觉得那些人的表情让他不自在,遂将视线伫留在赖升平身上,只觉得全身暖烘烘地,像场梦境。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小瀚将头偎了上去,他的声音有些微弱。
「为什么要为什么?」赖升平佣懒地回答。
「我不是这个意思。」小瀚坐正起来。「我只是在想,你对我的好,真的只是出自于好奇吗?」
「还好,我还挺欣赏你的。」
「还是说,你的性向突然转变了,觉得喜欢男生也很不错呢?因为在我眼里,不,应该说,在大部份的人眼里,性倾向不是说想变就可以变的,可是你感觉起来好自然,好像,你真的可以接受同……性……。」小瀚的声音微弱下去。
赖升平叉起双手,他与车上几位乘客交会了眼神,再转头看小瀚:「所以你要跟我谈,『同性恋者』和『同性恋行为』的差别?」
当赖升平说同性恋三个字时,小瀚难为情地移开了视线,随即又想,车上人群不过是过客,对自己应当无足轻重。他提醒自己。
「我当然知道那两个的差别,」小瀚说,「同性恋者是不能选择的,像我,注定不会喜欢异性。而同性恋行为是可以选择的,呃,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这样。只是说,你不会觉得GAY恶心吗?」
「这问题不是老早就问过了?啊就普普通通啊。」
「真的?」小瀚有些喜出望外,也许赖升平真有意愿与他终老,他觉得赖升平漫不经心的样子万分洒脱。
赖升平顿了顷刻,接口说:「好,我承认我听到同性恋的时候,还是觉得有点恶心。」
小瀚微微一颤,他祈祷赖升平只是随口胡诌。
「听到女同性恋的时候,会觉得还好。可是听到男同性恋的时候,就像想到一些挺恶心的画面。」
「意思是说我们正在很恶心地交往吗?」
「可是我不觉得我正在搞同性恋啊。」
「难道这叫异性恋?」
公交车上的冷气直扑在小瀚身上,他握紧赖升平的手,他觉得赖升平的手掌很温暖,他看起来那么平静,自己却冷得直打哆嗦。
「因为你是男生,我是男生,所以我们这样叫做同性恋?再来,因为你是男生,你是同性恋,所以你是男同性恋?」
「不然呢?你在玩文字游戏。」
小瀚看起来有些懊恼,他觉得这种关于同志的口舌争辩在公交车上太引人注目。他只是不爱成为旁人的焦点。
「那只看你怎么定位的。如果要把我跟你的意见综合起来,只能说,我们两个指的同性恋不是同一个同性恋。你说,你是同性恋,所以你就是我描述的那种,恶心的同性恋吗?没有道理啊,我知道你在心虚,可是如果你觉得你不是那种恶心的同性恋,那你又何必心虚?」
他松了一口气,即将到站,两个人拎起背包。
「我懂了,我们讲的『同性恋』代表的东西不同。」
「聪明。」
某些想法在小瀚的脑海里浪潮般地涌入,遂淹没了眼前的光景,他回想起他曾经在新公园前面,对赖升平曾经谈及,他不喜欢听到别人批评同性恋。或许言下之意没有意思谴责这个族群的所有成员,而自己,或者其它人,只是顺水推舟地解读,随即,船翻覆。
他突然感到无比的坚毅和勇气,他相信赖升平必定能了解,他更希望更多人也能够了解。于是他的声音便不再怯懦了。
「我常在想,为什么很多人会觉得女同性恋比较不恶心呢?我觉得是我们的潜意识。」赖升平站在他的身旁,他不觉得惶恐,像曙光的降临,掠开他心中的雾帘,于是说道:「我们的潜意识,大多是受我们看到的,听到的所影响。我们在电视上看到那么
多漂亮的女孩子,所以我们想到女同性恋时,很容易联想到漂亮的女孩子。但男同性恋不同,因为太容易被渲染,会联想到男人的强暴、猥亵、染病,我们只是忽略了在这些人里的一些光明面。」
「我听过另一种说法,男生觉得男同性恋比较恶心,女生觉得女同性恋比较恶心。这么说来,就只是纯粹生物本能的问题,你觉得这说法如何?」
小瀚先下公交车,赖升平将双手搭在他肩上尾随。才刚下车,小瀚坦荡荡地牵住赖升平的手。
「恨比爱还要恶心。」小瀚说。
走到家门口,已经将近十一点半。昏暗的巷里万籁俱寂,在道别以前,小瀚央求赖升平给他拥抱,赖升平豪爽地抱了过来,平日太满溢的思绪,太多感觉遮蔽了他真实的意志,当他的胸膛贴着他的胸膛,瞬间激发了汹涌的欲望,他的鼻息太过于催情。
幽微的路灯错落在他们身躯,怀抱里小瀚觉得唇干舌燥,赖升平抚着他的双颊。小瀚颔首微笑。
随后推开大门,他的父亲正坐在沙发上翻阅杂志,小瀚试着调匀鼻息,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依稀温热,血液尚未冷却。
「我回来了。」小瀚走到沙发上,疲惫的他闭上眼睛,放纵自己耽溺于门外的光景。
「怎么,最近这几天看起来心情那么好。」江爸爸问道。
「有吗?」小瀚收敛起自己的笑颜。
「还没有,哪有人念一整天书回来还会想笑的,交到女朋友了吗?」
父亲的问题,小瀚欲言又止,他毫无头绪,不知道该如何答腔。他原先想回答父亲是「男朋友」,倏地想起阿富的告诫: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告诉自己的父母。
他只是摇头苦笑,随后他走入房间褪下衣物,并且放置在洗衣篮内。
他拿起睡衣,走入浴室里并褪去内衣裤,原先的喜悦已不复存在。他扭开水笼头,热水扑在他的胴体,他觉得浑身瘫软,端详了镜中的自己。
片晌过后,浴室己经氤氤氲氲,温热的水气簇拥着他,筋骨舒展开来。他想念起阿富。他和他的男友已决裂,那他和他的父母呢?他瞬即觉得讽刺,原先愉悦的事,成了于理难容的事。
他抹去镜面上的水气,镜里是男孩子的面容。眉宇、鼻梁、双唇,单独分割看来都没有性别,拼凑后竟形成了男孩的轮廓。从未觉得那人如此陌生。
第十八章
民权东路上车水马龙,熙来攘往的车辆将马路堵塞得水泄不通。炽热的艳阳毒辣地烘烤着轿车,遮阳板勉强抵挡了热气的眷顾,正值午后,魏妈妈眼见前方已经绿灯,车阵仍不为所动,遂鸣了汽车喇叭。阿富在车里观望着路边的人群,络绎不绝的人潮纷纷涌向行天宫。
行天宫向来香火鼎盛,联考倒数八日,参拜的民众更是接踵比肩。阿富看到马路边有位记者尾随着摄影机,正采访着沿路的几位年轻人,和阿富一般年纪。
「再绕一圈,我不相信没有车位。」魏妈妈将车转向松江路。
阿富已经觉得有些焦头烂额,他看着身旁的母亲,为了寻觅车位,已经担搁了半个小时,她看起来疲惫不堪,心底不由得同情起来,终于在中山区公所前发现一辆车正要离去。
下车以后,阿富伸了个懒腰,他觉得这段车程真是折腾人。魏妈妈撑开阳伞,将手上那盒水果递给阿富。
好熟悉的感觉,相隔三年。三年前,阿富仍在准备高中联考时,魏妈妈坚持必须亲自到行天宫参拜,那是阿富第一次来到行天宫,他觉得人潮与士林夜市不相上下。如今周遭人群的面孔已更迭,祈福的心境却始终如一。
魏妈妈正思量着是否要再买些糕饼,她与摊贩正在交涉,阿富已经活蹦乱跳地到了前方,他觉得能够在大太阳底下随意跑跳实在是人生一大乐事。魏妈妈随后赶了上来。
「国富,别乱跑,等下走丢了你就知道。」魏妈妈牵起阿富的手,阿富嘻皮笑脸向母亲道歉。「我们先去拿香。」
其实阿富对于参拜的顺序并不了解,他只知道这些神祇的参拜必须按照顺序。以往每次来到行天宫,都是他的母亲提携,他担心若没有按照规定,佛祖便不再保佑他了。
他们逐一上香,自外侧到内缘。阿富沿途想着稍后应该许哪些愿望,他看到母亲将香柱高举,垂首喃喃低语着,袅绕的烟雾缓缓腾空。于是许愿,这次联考不求高分,别失常即可。
后来阿富想起了男友,于是许愿男友能与他联络;他想起了他的父亲,于是他许愿父亲能够允诺他的冀盼;想起了他的母亲,
于是许愿母亲能一路顺遂;想起了他的弟弟,于是许愿阿强能够谅解他的脾气。他绞尽脑汁,总觉得似乎遗漏些什么,啊,小瀚。从毕业典礼见过小瀚以后,阿富再也没有听闻过他的消息。原先在毕业典礼当天,他仍对小瀚有些耿耿于怀,自从收到WeWe的来信以后,他才渐渐觉得整件事情与小瀚毫无瓜葛。于是他许愿,他愿意和小瀚和好,只要小瀚和赖升平不相往来即可。
魏妈妈想求诗签,阿富认为不必大费周章了,他相信心诚则灵,考后自有定数。于是他们走出行天宫,阿富觉得午饭吃得不够尽兴,他看见油饭的摊位,便央求母亲一同享用。
阿富吃得不亦乐乎,他将油饭挤至袋缘,「啊。」魏妈妈张口,阿富拇指一推,便落入魏妈妈的口中,两人相视而笑,她细细咀嚼,觉得这口油饭格外爽口。
拉开车门,魏妈妈上车以后,阿富抢着将冷气打开,并将冷气口瞄准自己。
「呼,真热死人。」阿富咕哝着。
「累人,可不是吗?」魏妈倚上车位。
「再来我们要去哪里?」
「看你啰,要去学校念书,还是要回家?」
「回家好了,我没带书出来。」阿富伸了个懒腰。
「最后一个礼拜了,要积极哪。」魏妈妈握着方向盘,正要倒退,车子的警报器便疯狂地鸣叫起来。
魏妈妈下车检查,才发现后方停车超过了界线,车子没有办法再后退。她再走到车前,发现当初在停这个车位时,又靠得太前面。以至于目前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境。
她沮丧地上了车,告诉阿富这个噩耗,回不去了。
「那睡觉吧。」阿富说,他将椅背后倾,顺势倒了上去。
阿富躺了半晌,觉得外头阳光太刺眼,他侧眼望去,他的母亲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像在期待时间的流逝。
「妈,我刚刚有许愿妳工作顺利哦。」阿富坐起来,靠近母亲。「我想说反正能许多少愿就许多少愿嘛。啊,妈妳许什么愿望啊?」
魏妈妈还没回过神来,她转向阿富:「哦,没什么,就希望我们家每个人平平安安,顺顺利利,还有啊,你要上一间好学校。」
「又来了,我觉得落榜比上榜困难。」
「所以才要好学校啊。」
「好好好。」阿富连忙点头。
阿富觉得无趣极了,他下车到后方的停车格,纳闷地看着那辆车硬是踰矩,他本想要吐口唾沫,随即想起刚参拜完,人在做,天在看。
他悻悻然坐回了前座,才发现他的母亲的睡容有些憔悴。于是他端详了他母亲的面容。
在三年前,阿富来到行天宫时,也曾经这么端详他的母亲。他依稀记得,母亲在三年前的卷发披肩时,仍旧风姿绰约。如今她剃去了长发,短发微微染成棕褐色。他发现母亲的眼尾多了几道横纹,以往他一直深深喜爱着母亲的双眼皮。
魏妈妈睁开眼睛,发现阿富正在注视她,她觉得阿富的眼睛灵犀得难以言喻。
「妈,妳老实说,妳刚刚许愿的时候,有没有许愿说,希望我变成异性恋?」
「妈希望你变乖。」
「我很乖啊。」阿富叉起他的手,促狭地看着母亲。
魏妈妈沉吟了片晌,她的嗓音不寻常地低沉:「妈许愿说,希望你能够幸福。」
「真的吗?那我以后可以交男朋友吗?」阿富喜出望外地看着母亲,他觉得母亲的声音,低沉中带有些感性,慈悲中又带了些怜悯。
他觉得自从他回家以后,他与母亲较从前来得坦诚。此刻他听到母亲的愿望,心里不禁泛起阵阵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