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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配 page 6 作者:叶倾城

  恐惧与混乱让我完全不能思索,一切行为都是机械的,拦车,指路,冲上楼,开锁,就在抽屉即将拉开的一刹那间---

  一刹那间我忽然清醒和理智到极点。

  我握住钥匙的手在犹豫:如果九信被救活,他将会离我而去。而如果他死了,我是他唯一的继承人……

  很多想法云集。

  真的只是瞬间。我随即拉开了抽屉。

  第八章

  我没有想到里面会有一切:

  房产证、股东证、存折、公司产权书、国库券、美元现金、保单---我从来不知道九信还买了保险:他的受益人是我,我的受益人是我的父母。而所有的,从房产证到产权书到存折,每一件都写着我们两人的名字:问九信、叶青;问九信、叶青;问九信、叶青……他将他的一切均与我平分。

  存折上最后一次存入款项,是六天前。

  我终于嚎啕大哭。原来他竟是真的爱我。

  不论他身边有没有其他的女人,他仍然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我,我是他今生今世的妻。

  而我,却想到了如果他死……为这一刻的念头我将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十八个小时的手术,我一直站在手术室外,不肯坐下休息,在最疲倦的时候我靠向冰冷的墙壁---墙里有九信,在生死的边缘。听见寂静的墙里有心脏跳动的声音,我用自己整个的身体贴紧墙壁---我只能如此靠近九信。

  对面的手术室里,是她。我亦为她付了手术费。死神执戈而来的时候,没有人是任何人的敌人,我没有时间来想她与九信的关系。

  我只想着九信。

  我低低地哼歌:"军港的夜啊静悄悄,海浪把战舰轻轻地摇,年轻的水兵头枕着波涛,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

  许多年前,当我们刚刚相遇,在我们最单纯的青春年华,下晚自习的时候,一起走过校园里幽静的小路,九信常常唱歌给我听。十三岁豆蔻枝头的女孩,为自己听到了歌外的东西而悄悄脸红。

  我哼了一遍又一遍。

  我知道他听得见。

  他们给九信输了大量的血,我是如此渴望我的血可以流淌在他体内,我的生命将藉此在他生命里生存,自此永难割舍,永不分离。

  但是却不能。

  他是O型,我是截然相反的AB型。

  晚上八点,大门无声地开启,九信被推出,犹自昏睡,白布下他的身体单薄渺小,我踉跄上前,紧张地问医生:"怎么样?"

  医生点头:"手术很成功。如果恢复得好,可能不会留下后遗症。"

  我这才觉得我如此疲劳。

  然而不能倒下,因我还要护理九信。

  我守着他,守他一床的呼吸声。有多久多久,他不曾在我身边如此沉睡,我握住他软弱无力的手,从夜到昼,又到沉沉的夜。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啊---"九信发出痛楚模糊的低音,从麻醉中朦胧醒来。我急切地俯身:"九信,九信,你怎么样?怎么样?"九信的眼睛渐渐转向我,仿佛对不准焦距,又仿佛认不出我是谁,他喉中发出"嗯嗯"的声音,半天才喃喃地说:"叶---青。"忽然眉头一皱,叫了出来:"疼---"我笑中带了泪。

  我彻夜陪护着他,不眠不休,为他拭汗,安慰他,照顾他的大小便,抚摸他正在做牵引、高高吊起的腿,轻轻搂抱他,他在我怀中渐渐安静。

  从事发当天就有许多听说消息的人纷纷前来,络绎不绝,手中大包小包,我叫诺诺接待,一个也不许进病房。自己就靠在九信床边,倒头就着,睡得异常安稳。

  那段日子我和诺诺轮班照顾九信,陪他康复,完全没有想过她。但是大半个月后,我到护士值班室里去取温在炉子上的汤---护士们皆对九信照顾备至,一位小护士忽然问我:"叶小姐,那个跟你老公一起出车祸送进来的女病人,是你们家什么人啊?"

  我一愣:"怎么?"

  "她天天在问你老公的情况,问他怎么样,急得不得了,谁去了都问,搞得我们都烦。现在才好了一点,就闹着要下床,要去看他,急得哭呢……"

  我心中一沉,只淡淡道:"哎,我老公的表妹,今年大学毕业,托我老公找工作呢。现在时间快来不及了,所以急得这样。这孩子就是不懂事,也不看她表哥都什么样了。"她会信吗?谁知道。

  午后的医院,寂无人声,院里一片葱茏,花木无序地开着,没有一点生老病死的迹象。除了病人,这儿少有人来,我在长廊里,抱臂,久久站立。恍恍惚惚的热风一阵阵吹过来。

  有脚步声传来,是诺诺,我不回头。

  他静静开口:"姐,她,你准备怎么办?"

  "我能怎么样?"我听得出自己的酸楚。

  "但是---可以让她走!"

  我蓦地转身:"她怎么会肯?"

  诺诺的眼光坚定:"所以要你让她走。"

  我咬唇,低头:"是他的事,应该由他来决定。"百感交集,"如果他要她走……我不想干涉。"

  "姐---"诺诺大喝一声:"你到这会儿还装什么大方?不要以为姐夫现在对你好就够了,他现在是生病,等他病好了呢?"

  我呆了半天。

  我考虑转院。

  医生答得干脆:"还不容易,往担架上一放,想去多远都可以。"

  我赶紧问:"可是他的腿……他不会痛苦吧?"

  他漫不经心:"像他这样的病人搬上搬下,哪有不痛苦的?"看我一眼,稍稍改口:"不过可以先给他打一针麻醉。"他犹豫一下,"他现在是康复期,应该以静养为主,何苦兴师动众这里那里地跑。你有什么理由非要转院呢?"

  我仓促地笑,"啊啊"两声。

  我对医院提了个要求,不要把九信的情况告诉那个女人,实在那个女人问紧了,就说九信病情严重,生死未卜。

  她的反应起初是坚决的不信,但是人人如此说,她终究不得不信,痛哭流涕,甚至多次趁人不备,拖着一条打了石膏的腿,艰难地下床来找九信,多半走不了几步,就被护士们叫回去。只有一次,她居然一路摸到了病房门口,被诺诺挡住。

  对美丽的女子,诺诺像与他同年的所有男孩一样,温柔而耐心---却又多了一份自己的坚持。把她一路送回自己的病房,又陪她坐了许久,叫她不要哭,安抚她,可是,绝对不答应她和九信见面。

  她终于放弃了,日日夜夜,她切切哭泣,幽咽无声,整个人迅速地苍白憔悴。

  九信恢复良好,但是天气大热,此地最著名的高温咄咄而来,蒸蒸逼人。这种热,可以连续40天,天天40℃。

  医生告诉我:那个女人已接近痊愈,可以出院。

  八月酷暑,病房里却永远是弥漫着药水气息的秋。她看到我,一惊,不能掩饰的敌意和慌乱:"你来干什么?"

  我示意诺诺出去,然后在床前坐下。

  她穿着病人的宽袍大袖,面孔苍白而且带点惊恐,却仍有着细致的眉眼和娟秀的肤色。

  她很焦灼,声音颤抖:"问怎么样?他没事吧。"

  我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支票,摊开让她看清上面的数额,然后放在她眼前。

  她怔怔看我:"这是什么意思?"

  我淡淡道:"要你离开,离开这个城市。最好,永远不要回来。"

  "为什么?"她整个身子弹起,如受惊的鹿。

  "因为九信快死了。"我不动声色地说,"他一生,都是好儿子,好公民,好男人,好丈夫,我不希望有你的存在,让他死后还要被人指指点点,我爱他,我要维护他一生的名誉,所以你必须走。"

  她的脸在刹那间变得惨白,无论多少人告诉她九信伤势危重,她总是心存侥幸,然而连我都这么说,她在顷刻间,信到不能再信,绝望到死心塌地,眼圈马上红了起来:"不,我要陪他到最后。我不走。"

  我答:"他,有我陪,你不能不走。你的医药费是我付的,我已与医院结帐,你马上会收到出院通知单;另外,九信为你租的房子,我已退租;还有,他为你找的工作我也帮你辞了。"

  她完全傻住,半晌不可置信地看我,嗫嚅道:"你为什么这么赶尽杀绝?"

  我反问:"你说呢?"

  她不说,只是头一点一点地低下去。

  我放缓声音:"走吧。你还年轻,回到自己家里,养足精神再到别的地方去打天下。你留在这里,误人误己。"

  她霍地抬头,满脸的破釜沉舟:"如果我不走,你又能怎么样?"

  "说得好。"我喝彩,"我正想问你:如果你不走,你又能怎么样?没有栖身之所,没有职业,没有钱,没有亲人,你不过是附在树上的一根藤,树都倒了,你还要靠谁?"我冷笑,"你以为,你留下来,还能得到什么,还有什么理由?"

  她哭了。并非嚎啕,只是眼泪一滴、一滴地流了出来。

  我微微欠身,从皮包里取出笔,欲在尾数加0,想一想,还是将支票递过去。

  她悸动,不肯伸手。

  我并不坚持,将支票静静搁下,起身而去。

  第九章

  一如既往地陪侍在九信身边。他渐渐恢复,曾因失血而苍白的脸色日趋正常,睡着时有安静的脸容,醒来看见我会微笑,叫我:"叶青,叶青。"一声又一声。

  不知道他想喊的是不是另一个人?

  那个人,已经走了,还是收下了支票。是诺诺送她上的飞机,在机场又哭了。

  我天天煨排骨汤给九信喝。煨汤乃本地风味,家家皆有秘传,是病人或孕妇必喝的经典补品。我打越洋长途电话向母亲问明大概,细节无从求教,只好自己乱试,在汤里放香菇、粉丝、土豆、黄豆,甚至虾米、海带、紫菜、猪血、鸭脚,千变万化。

  九信每次都惊呼:"你这做的是什么东西?"喝一口道:"可惜了这么好的排骨。"再喝一口又道:"可惜了这么好的藕。"但是每次都喝得一点不剩。

  我只是倚门,笑吟吟地看他。他喝完了,抬头。两人相视而笑。

  仿佛情深爱笃。

  此时绷带已拆,九信坚持要下床,腿好似已不是他的,站在地上摇摇欲坠,我赶紧搀住他。

  重学走路。大男人重温婴儿时分,跌跌撞撞,随时会扑跌,我全力扶持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稍好,他即要求出院,我也只得由他。

  九信是倔强的男人,为自己订下每天的运动量,且日日加码,外加一摊子公司事务,每晚回家累得倒在床上。医生亦说他恢复极快,然而他总不满意,时常见他凝视着自己的腿,脸色凝重,一只手用力在腿上揉搓,终于焦躁得用拳头猛捶。我阻止他,他便对我大怒。

  我百般忍耐。

  因那刻在他脸上的彷徨与无助,是我所熟悉的。我与他初识那年,他十五,我十三。

  等他怒气过后,我已洗净浴缸,放好热水,注入沐浴液,招呼他洗澡。

  我为他擦身,为他擦拭身体的每一处。他的身体,一寸一寸,从我手底经过,掌心贴近他的肌肤缓缓掠过,好像是一步一步踏勘丈量国界---是我的,都是我的……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我竟怀孕了。

  我告诉九信,他愣住,忽地抓住我问:"真的,是真的?叶青,你不会是开玩笑吧?"他几时这样失控过?

  喜不自胜。

  万般宠爱,仿佛我是他的新欢。

  再不应酬,下班准时回来---他以前总说应酬无法推掉。回家第一句话就是:"怎么样?"听我说一切都好才松一口气。为我买种种离奇古怪的食物,从来不与我争执;怕辐射,晚上禁止我看电视;为了让我打发时间也为了胎教,大雨天气满城寻觅我最爱的《安徒生童话》:一套十六本,淡绿色封面,有清简的线绘插图。我最后一次看到街上有售,似乎还是高中的事。

  然而九信还是买到了,簇新。

  夜已深,他忽然用力抱住我,扳得我翻身,贴近我的腹部,细细聆听:"我们马上就是三口之家了,是不是?"

  我温声说:"是。"抱紧他,在黑暗中他的身体竟微微震颤。

  很快,七个半月之后,我们将有一个完整正常的三口之家,如同在这城市里,任意敲开一扇门后会有的一样。

  而在他的童年时代,尚不流行"单亲家庭"的说法,他是不名誉的私生子。我与孩子,将是他生命中的牵绊,为他的人生定位。他只要一个三口之家罢了,除了我,还有谁可以给他?

  益发觉得腹中胎儿的珍贵。

  想给他一个好名字:问天?问地?问乾坤?问心?问情?问未来?

  深觉"问"这个姓不好,起出来的每个名字都是对生命的悬疑不定。我宁愿儿子简单糊涂,从不追问,做一个庸庸多福的人。

  我对九信说:"你的姓真难起名字,不如随我。"九信"唔?"一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他只是不愿跟我起冲突罢了,他怎么会答应。没有一个父亲的姓氏可以跟随,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隐痛。时至今日,岂肯放弃机会?

  多半早就起好了名字,此刻且由我乱想,等到报户口的时候,不声不响先斩后奏。我还能如何?

  我还是起了许多"叶"的名字:叶长青?叶荫?叶向阳?叶生生?叶欣?叶之果?

  竟然没有更好的名字。

  那一天,我在厨房准备煨汤,拆了封才发现香菇不算顶好,只一犹疑,便立即决定去三站路外的农贸市场购买。

  工作不过是我的第二职业,婚姻才是第一职业,九信此刻仍是我的老板,连老板的事都敷衍马虎,除非是不想混了。

  回家的时候才发现,出门太匆忙,忘了锁门。轻轻一推虚掩的门,只听九信在说话。

  "她走了?是请假还是……什么时候?去哪里了?……哦,我知道了。有没有她的地址?不,不必……"看见他拿着手机的侧影在客厅及阳台之间。

  手里的袋子忽然千斤重。

  我下了楼,找了家咖啡厅坐下来,要了一杯桔汁,慢慢地,一点一点吮吸,直到全部吮净了,还在用力地吸着。我的腮都吸得疼了起来。小姐对我侧目。

  再上去,九信的电话当然已经打完了。

  也许根本就不是她,只是任何一个人,生意上的朋友,当年的同学啊。

  我们再不会像以前了,针锋相对,终至两败俱伤,血肉横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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