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发生许多改变。
九信离开工厂,几年内更换数家单位,每次调迁都要升一级,终于成为32岁的正处长兼某公司老总。
他渐渐,只穿某些牌子的衣服。
看电视新闻时臧否人物:"某,是个混混;某,有才气可惜站错了队……"
带我出入种种场所,气氛奢丽如广告中的幻境,我只用长裙,淡妆,微笑,寒暄。
如果傍晚电话铃响,是回来吃饭,不响,则不回来。
---有一次电话坏了很久,我始终没有发现。
结婚七周年他与我共度烛光红酒之夜,红丝绒盒中,美丽的白金钻戒熠熠生辉,铭刻着温柔誓言:"心比金石坚。"
我将三房两厅全铺了我最心爱的浅紫与轻粉地砖,一格格的方块斜纹,棉布花衣般的温馨宁静,是家居杂志封面上的常有的景致。
同事们讨论感情生活时举我做例子:"结婚还是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穷一点都不要紧,一起打拼嘛,有钱就好了,你看叶青……"
我渐渐成为大众传说里的女子。
然而传说并不都是幸福的。
《水晶鞋与玫瑰花》里,灰姑娘终于遇上她的王子,骑着他的马去王宫。而《三打陶三春》里,那个承诺要娶她的男人,在功成名就之后,派人暗杀她。
属于我的传说是什么样的呢?
一个温暖的春夜,九信自后将我拥满,我微笑将全身的重量倒向他,忽地一瞥,轻呼:"咦,你几时买了条新内裤?"
九信笑道:"不好看吗?"伏我肩上深嗅:"你用了什么洗发水,有草香。"随即将话题牵引开来。
我仍喋喋不休:"我上次去香港不是才给你带了一打内衣吗?用完了?"---他的唇将我的一切声音"严防死守"。
我并没有十分在意这件事。
然而在电话响与不响之间,在暮色渐围拢之前,在午夜自噩梦惊醒之际,我眼前异样地掠过那桃红灯影下淡蓝的一瞥。
他怎么穿的是三角裤?
我一直给九信买的都是平脚裤呀,而一个男人,怎么会无端端去为自己买衣服呢?
装作若无其事,问对过同事:"你老公有没有自己买过内衣?"
她响亮地"嗨"一声:"他,短裤上大洞小洞都舍不得换,说舒服舒服,我说我忙,叫他自己买,他说:'哎,哪有男的到那种柜台去的。'还不是我买。"
"那不是很难看?"隔邻插言。
同事扬声:"给谁看?我看十几年了,不在乎啊,要是有人在乎,自己给他买嘛。"
一办公室笑浪翻滚。
而暗夜里我霍然坐起,浑身冰冻滚烫的汗。
谁,是谁在乎?有这样一个人吗?
我的疑惧,却不可以对九信说。
他身上不曾有过香水气息;我没有在他的颈领处,发现过唇印的痕迹;也从来不曾有沉默的、立即挂掉的电话被我接到。
所有的猜测与不信,是否都是一个女人的多疑?
而若是真的,我又该如何?
命运总在一次次重演,直至我们不能承受。
我想起有一年过年,九信恰好不在家,临走嘱我与他的生意伙伴杜先生一同吃年饭。杜太太,我们叫阿霞。
饭桌上,杜先生的CALL机响个不住。
杜先生便频频低头检视数字,且坐立不安。
阿霞脸色铁青。
我只有装做一无所知。
是大年三十,一室灯火,华彩音乐,满桌盛筵,然而窗外一直落着雨或雪,零零落落,灰且幽暗,豆腐渣一般颜色质地。女人三十,都是豆腐渣,尤其是阿霞这样的女人,除了十八岁的时候或许曾嫩如水豆腐---我也并未亲见---几时不是豆腐渣?
自然杜先生亦不过如此:两肩头皮屑,新衬衫上必定有笔挺的摺痕,一旧则马上颜色混淆。
席间越来越难捱,虽然他们两人皆连连给我夹菜。杜先生为我扯下大块猪皮,说:"这种东西,据说美容最好。"
只是一句话,阿霞立刻乘虚而入,冷笑道:"那当然啦,女人堆里打滚,谁还比你更懂。"
那一刻的眼风和神色凌厉如母老虎。
杜先生的情人多半是温柔如鹿,否则何以互补。
但怎么会有这种行径?CALL机还在声声不断,五分钟一响。难道不懂得情人守则?这是春节,电视里歌星笑星连环出击,楼上楼下麻将震天,谁家违禁偷放鞭炮,零零碎碎,这里那里砰一下,小孩子欢天喜地叫。想象那里:一扇窗,一盏灯,一个人……
那女人不肯放过他,或者实在是寂寞。
杜先生终于忍无可忍,推碗而起:"我出去一下。"对我一点头,"你陪阿霞。"
阿霞早跳起来:"你去哪里?你回来。"扑上去撕扯,杜先生反手一推,头也不回就走,阿霞穿着睡衣拖鞋追上去。
我大惊,连忙扯住她:"阿霞算了,让他去,我陪你。"她一把甩脱我,三步两步往楼下冲。
杜先生的车失火一般疾冲而出。阿霞站在人影稀落的路边高呼:"出租车。"奔到马路中间截车,"追上前面那辆车。"
我身不由己,随阿霞在万家团圆的大年夜上演《生死时速》之街道惊险篇,一路惊险万状,红灯绿灯、云霄飞车,阿霞连连催:"快一点,再快一点。"
司机说:"再快要被警察罚款了。"
阿霞把整个钱包都摔给他:"追上去。"
我们终于被拦在红灯之后。
阿霞伏在我怀里嚎啕大哭。
我来不及着外套,米黄的开司米毛衣上沾满了阿霞的眼泪鼻涕,不由心生厌恶,却还不得不拥住她,轻哄:"别哭,别哭。"
我忽然想起自己,当时就暗下决定,纵使一定会输,也要输得漂亮。
然而此刻,我记起阿霞赤裸的足趾上鲜红的蔻丹,她何尝不是为婚姻尽了最大的努力。
我心内昏乱。
第二章
偶然地,我认识了许诺。
我的生命里不常有偶然。
是老同学上门来,以为叙旧,不料是向我推销一家美容院的月卡,她苦笑:"如果你不买,我就连第一个顾客都没有。"费用之昂贵,令我咋舌,尤其是这个当年秀丽清纯的女孩压低声音,对我喃喃:"……"我只推作不懂。
她与我纠缠良久,最后叹口气:"叶青,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嫁就嫁得这么好,老公又有钱又爱你,我要是有你一半的福气……"
原来,她与厂中同事相爱,但是父母坚决不允许工程师女儿嫁给一个工人,双方相持七年,终于,她妥协了,嫁给了父母为她择的快婿。那男人条件优异,人品亦佳,可是她存心不想和他过,天天打打闹闹,甚至不惜亲口告诉他她的外遇。
那男人声音嘶哑:"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结婚?你为什么要在今天告诉我?今天,今天是我们结婚的日子啊。"他忽然落下泪来。
求仁得仁,她在婚后第七天离婚,与家中断绝往来,住进男友的小屋。它在曲曲折折小巷的深处,十几家人共一个水龙头和厕所,每天早上,家家都拎个马桶去刷洗---也包括她。
她笑着问:"你记不记得以前我还问你,公厕门口写着'男'、'女'、'下河'?'下河'是什么意思?嘿嘿,原来是指刷马桶。二十九岁才学着刷马桶。"
贫贱夫妻百事哀。她与男友小吵大吵,感情岌岌可危。前夫对她旧情难忘,有时来看她,给她许多帮助,她这才觉得这男人的好,由感激,渐渐藕断丝连,终于被前夫的后妻捉奸。
百般羞辱。
丑闻爆开,刹那间众叛亲离,声名扫地,正值厂子效益不好,她和男友被双双下岗,而男友也将她扫地出门。娘家回不去,没钱,没住处,没职业,没技能,只有三十出头的年纪。应征CALL台小姐,人家嫌她老;拉保险,一张单子都卖不掉;做传销,她是最下下线,家里货品堆积成山,六月黄梅天统统生了霉点。
她说完,两人相对沉默,然后我起身去开抽屉。
她走的时候,紧紧抱我一下,大眼睛里满是泪:"叶青,谢谢你。"
我拍她的背,想安慰她几句,但是找不到话---到底,错在哪里?感情,还是性格,抑或根本就是人性的弱点?只是,怎的竟会如此?不可抗拒,亦防不胜防,只一失足,便一败涂地,从此万劫不复。
她坚持要留下月卡。
对那张卡,九信的意见:"你不想去就扔了。"声音在《证券报》的背后传来。
我满腔的滔滔宏论全部"交通堵塞",我不甘心:"我说的不是一张卡。"
他"唔?"了一声。
"我说的是……"又泄了气,"九信,你有没有听我说啊?"
他搁下报纸---却又拿起《金融时报》:"你说。"
什么叫干瞪眼?像我现在对着报纸怒目以视吧:"你这样叫我怎么说?"
他没回应。
只是一张纸,却是我们之间的一堵墙,他在墙里,我在墙外---墙里佳人,墙外行人,多情却被无情恼。
我忍气吞声,低低地道:"九信,你不觉得,最近我们之间谈话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吗?
他又换一份报纸,眼睛仍没有离开股评图:"嗯?"
"九信,"我轻轻唤,"九信,"我伸手扯开了他的报纸,"九信!"
被重重摔在桌面上的大叠报纸像受惊的大鸟翅膀一样翻拍,他眉头紧皱:"叶青,你烦不烦哪?你要说什么就说,就那些家长里短的屁话,还逼得人家听?"
那报纸简直像直接掼到我脸上来一样,我冲口而出:"什么叫屁话?夫妻之间谁还跟你谈天下大事,不说家长里短,还说什么?"
他低喝一句:"这就叫屁话。这种家庭妇女的是是非非,还说得那么带劲,亏你是大学生。"
一句话刺中我的痛处,我跳起来:"我自然是家庭妇女,每天当你不花钱的老妈子,做饭洗衣拖地板,不是家庭妇女是什么?"心中忽然一阵酸楚,我说不下去。
九信已霍然站起,拎起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走:"好好,你有道理,我不跟你吵。"门"哐当"撞上。
---我若追,我便是阿霞了。
那张美容卡仍在桌上,按电影里经典镜头,我应该扑上去,"刷刷"几下,撕得粉碎。
但是我没有,我不迁怒于人,更不迁怒于钱,所以我去了。
一走进美容院,小姐就花容失色地说:"可惜,你这么好的皮肤,就是没保养好……"
我一下子给惊呼得垂头丧气,心甘情愿地被涂上一脸火山泥,还被迫听左邻右舍如电视连续剧般精彩的家庭故事。
……那是我第三次去。
为了额上几个小痘痘,众人大费周章:火山泥效果不大;换肤呢?我一看换肤的详细说明,吓得魂飞魄散。最后一位穿白大褂似老中医的人,建议针灸。
银针一点点、细细插入手臂,然后如蜻蜓立荷般颤颤停留,看上去十分岌岌可危。
---白大褂说,那叫留针。
我正忙着对左邻点头,这时,一个十六七岁穿制服的男孩沿着过道匆匆走过,我生怕他会撞到我的针,急忙用手回护---
"哇---"我一声惨叫,身子弹了起来,眼泪都迸了出来。穿制服的男孩吓得不知所措,呆立在我面前,我一手指着他,痛得说不出话来。
小姐匆匆跑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我抖抖地松开手,针尖已直戳入肉,针眼溢出一滴血来,我双泪齐流。左邻见义勇为跳起来:"叫你们老板过来,把客人撞伤了。"
顿时天下大乱,有人为我拔出针头,有人拿药棉止血:"小姐没事的,不要紧。"
女老板飞也似地过来致歉,然后转身,对那个穿制服的男孩喝道:"许诺,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不向叶小姐道歉。"
那个叫许诺的男孩诚惶诚恐走过来:"小姐对不起。"眼泪也快掉下来了。
女老板对我温声款语:"实在不好意思,"笑出美丽轻浅的酒窝:"好在是熟客了,叶小姐一定会包涵的……"她从容地安抚。
对许诺,她只简单地说一句话:"许诺,你去柜上,把这个月的工资结了吧。"
许诺情急地追上一步:"娘娘……"
她立刻叱道:"不要在这里攀亲戚。我对所有员工一视同仁,不努力做事就只能另寻工作。"说罢,冷冷转身。
我到此时才缓过劲来:"老板,不关他事。是我自己不好。"我急急说:"不好意思,我怕被他撞倒,所以伸手想挡一下,结果手劲大了,反而把针撞进去了,没有他的事。"
老板愣了一下,然后清脆地笑起来:"叶小姐,我谢谢您的好意,您太体谅我们做生意的难处了,这次服务不足,下次我们一定改进,但是他总是这么莽撞……"
许诺闪着惊怯、乞求的眼光。
我沉下脸继续说:"无论如何,你不能辞掉他。明明是我自己的错,让他无辜受罚,以后,不是要我不好意思来吗?"
她热络圆润地笑了起来:"唉呀,既然叶小姐替他讲情,我们怎么能不照办呢?不打不相识,这也算有缘喔。"
她又笑吟吟地吩咐:"诺诺,好好谢谢叶小姐。"便袅袅而去。
人群散尽后,许诺有一双真心感激的眼睛。他低声说:"叶小姐,谢谢你。"
我笑笑:"但是的确是我自己的责任,不是你撞的。"
他也笑了,稚气英俊的笑容像一道光一闪。
我心生纳罕,不由自主地问他:"你叫她什么?娘娘,本地是对什么人的称呼?"
他垂下眼睑,过了很久,才低声说:"姑姑。"随即又笑起来,有一点点的倔强。
我正欲追问,早有人将他叫走了。
一切结束了,小姐耐心地为我揽镜:"叶小姐,你看你现在多漂亮,简直艳光四射嘛,回去老公不要太惊艳喔。"
但是回家后九信只敷衍地抬了个头:"挺好的。"
我不甘心:"你根本没看。"
他简捷明了地回答:"你有什么好看的。"
我想我渐渐明白了,为什么所有的女人都知道镜中的美丽其实只是掬水浇花一刹那的幻灭,却又那么甘心地自欺欺人。
也许只因为,在生活的其他地方都没有人这么认真细致地留意我们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