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宁雪想到台北念书,骆美心立刻垮下了脸。
之后在听说了她将用半工半读的方式完成学业,并且允诺将来赚了钱就会连本带利将简家多年恩情及上大学时的第一学期注册费用分期摊清,这才终于缓了脸色。
简易原是不同意的,却在宁雪的坚持及骆美心的敲边鼓后无奈的点头。
毕竟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干涉太多只会让她变得不快乐。
发榜后,宁雪如愿地考上了那所位于淡水河畔的大学学府,并在学校附近租了间房子。
一切就绪后,宁雪很快就找到工作了。
那是一间幼教安亲兼补习班,按钟点计酬劳,陪小孩的时间愈多钱就愈多,于是除了上课外,她几乎将所有能空下来的时间全都耗进去。
北上一个多月后,她才终于能有时间将压在行李最底层,从张焕那里要来,上头写着韩桀地址的信封取出。
信封上的地址,与她的租屋处仅仅相隔了几条街。
近归近,但那股原是满溢在胸口要去找他的冲动,却在随着时间的流逝后逐渐稀薄,她的勇气,正在消失中。
我是不是疯了?
他会怎么想呢?
小时候因为张妈妈托付,她在老师面前举手,要求坐在韩桀身边的画面,一再地在她脑海中重复播放。
事隔多年,她又来缠着他了,而这一次,真的只是为了张伯伯的托付吗?
宁雪不能够确定,所以始终没敢去找他,一再拖延着说要好好再想想了。
但命运之神并没有给她太多的时间考虑。
这一天,夜里十点多,她刚从安亲班下班,正要穿越一条小巷回租屋,一条由小巷中急窜奔出的黑影几几乎要将她撞个正着。
她的人虽没被撞着,但那呼啸而过的黑影还是将她给吓到了腿软,甚至往后一跌,坐到了地上。
街灯下,宁雪捂着心口定睛瞧,这才看清了黑影是一辆YAMAHA重型机车。
车上跨坐着一名身穿黑色皮衣,戴着皮手套,头顶着赛车手头盔,有双效人长腿,身形颀长的男子。
见她坐倒,男人并未立刻下车检查,却也并没有自顾自骑走,他只是一迳跨坐在机车上,以足撑地,似在定瞅着宁雪。
国着头盔上的黑色面罩,宁雪没办法瞧清楚对方,但虽如此,她却仍能感受到灼热的研究眼神,在她的身上上下打量着。
「小韩!快点走啦!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男人后面陆续又来了几辆机车,并催促起了男人,但他仍是文风不动。
「快点啦!我们和侨生帮那伙人约好了要在淡金公路大『轧车』一番,太晚了没出现,尤其你又是带头的,人家是会当我们孬种『俗辣』的。」
即便身后催促声阵阵,但男人只是无关痛痒地下车,缓步走到还僵坐在地上的宁雪面前。
蹲下身取下头盔,男人甩了甩发,目光带着玩味地看着那见着他,随即瞪大双眼的宁雪。
「不急,我遇见我的小学同学了。」
男人正是韩桀!
第五章
小学同学?!
很真实的注解,宁雪虽早已有了与他再次相见的心理准备,却仍是让他这样的乍然登场给吓了一跳。
会被吓着,那辆声势慑人的烂车仅是原因之一,最主要的还是他那带着玩味及分析的眼神。
多年未见,他已不再是那蛮横地抓高竹扫帚,恶嚷着谁要敢对他母亲不敬便要开扁的小霸王,也不是那在课堂上睡得唏哩呼噜的摸鱼学生,他,长大了。
即将二十的韩桀,已长成了个光凭眼神便能让女人心跳加速,甚至神魂颠倒的男人。
那原就出色好看的五官,在经过了岁月的洗礼后,线条加深,气质变沉,身材茁壮,她的「小学同学」有着百分之百的纯男性体格,而且因为两人靠得很近,她甚至可以嗅到他身上一股独特的男人粗犷气息,那是和她身上柔软的女性馨香全然不同的。
在宁雪打量着他的同时,韩桀那原是善于隐藏的眸底,陡地闪过了一丝惊艳。
他的小学同学长大了,而且长成了一朵清妍耐看的小花。
论较起五官她并非绝艳,却自然有股锺灵毓秀,恬静宜人,雅致圣洁,引着人的目光舍不得放开……
韩桀甩头,终于换回了凡事无所谓的神情。
管她变成小花小草还是小猫小狗,她都是属于那段他已不愿再有交集的过去了。
「你的出现,是预谋已久或仅仅是意外?」他问得状似漫不经心。
宁雪想了想,决定开诚布公。
「我是、专诚。来找你的。」她目光直睇着他,不容他闪躲。「我考上大学了,学校、租屋甚至是打工的地方,都在你的附近。」换言之,她是特地冲着他来的。
「为什么要这样?」她的开诚布公果然有效,韩桀被勾出了好奇。
「因为我……」她用着如往昔般的平静眼神,「关心你。」
「关心?」韩桀夸张大笑,「喏!你看得到的,我并没有断腿断手或是跌断了脖子,你现在可以满意地走开了吗?」
「我不觉得满意。」她将眼神盯往他身后,「你待会就要去和人飙车,不是吗?」飙车是很危险的,他不知道吗?
他哼气,眼神变得更是深沉,「难道说你现在已不再仅满足于小学同学的身分,还想要当起我老妈了?」
一句无意出口的「老妈」让他沉了脸,冰封了眸子,起身拉远了与她的距离。
无聊!他没事跟这老是一本正经的LKK女人浪费时间做什么?
韩桀回身跨上了机车,冷冷睇视着她,「谢谢你的关心,但我的人生,我自己会负责。」
见他要走,宁雪赶紧跳起来,固执满满地伸臂挡在他车子前面。
「我不许你这样走!更不许你这样不爱惜生命,想想张妈妈对你的期盼,想想张伯伯对你的等待……」
韩桀还没作声,反倒是他身后的骑士们忍不住出声了。
「多留点时间想想你自己吧,小学同学!」
「他妈的你也管太多了吧?后面公厕脏了,你要不要也去扫一扫?你既不是他妈又不是他女人,一个小学同学越过界,管到了美国去喔?还有哇,你当我们是在拍电影吗?不过是去小『轧』一下而已,你竟还能搬出个什么『不爱惜生命』的笑话?」
宁雪语气平静的开口,「我只管韩桀,旁人死活不干我事。」意思是只要韩桀别跟着去,其它人就算是想要和阎罗王下棋,或是和牛头马面约会都悉听尊便。
「这位小学同学,你满口死死活活的,正港的欠揍喔!」
对于其它人与宁雪之间的你来我往,韩桀没在意,只是冷哼审视着宁雪。
「你有什么立场教训我?约束我?就因为我们曾经是小学同学?」
一句充满嘲讽的「小学同学」勾起了韩桀身后的恶笑声,声音有男有女,其中几个男生是载了女生来飙车的,那些年轻女孩穿着紧身皮短裤,及膝长马靴,装扮前卫,一看就知道是和宁雪全然不同世界的人,而这会儿,那些男男女女都用着轻蔑及倒霉遇上了白痴的眼神瞪着宁雪,想瞪得她自动让路。
宁雪深吸口气,「我不是教训你,我是关心你。」
韩桀漠然回应,「不管是什么,我一概不需要。」
「小韩,快走了啦,别再理那个疯婆子了啦!」
「对啦,走啦,跟这种『青番仔』浪费时间做什么?她要找小学同学就叫她去开同学会啦!」
眼见极可能要被抛下不理了,宁雪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口——
「我会这么罗唆,是因为我喜欢你!」
一句突如其来的告白没能让韩桀表情出现变化,反而是两人身后爆出了几声长哨。
「靠!我就知道!拿什么小学同学当挡箭牌?根本就是煞到小韩了嘛!」
「呀这位同学!呀拜托清醒,你以为只要告白人家就得接受的吗?你知道这种话小韩一个晚上可以听几次吗?就别提学校和街上了,光是在『夜魅』PUB,他就可以听到七、八次,且那些女生个个比你有料,比你漂亮……」
没理会身旁阵阵叫嚣,韩桀只是冷笑。
「亲爱的小学同学,你真的了解『喜欢』的定义,以及它可能会衍生出的后果吗?」
说喜欢不难,责际执行却不容易,而且他还不会傻得看不出来,这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不过是她的缓兵之计。
宁雪眼神冷静的看着他,「我或许懂得还不够多,但至少比你清楚。」
爱一个人就该别让对方挂念,挂念到连死了都还放不下心!
「喜欢倒不是坏事,但至少要能够挑对了人。」
「我并不觉得喜欢上你有什么不可以。」
「是吗?」韩桀掀唇冷嗤,表情轻蔑,「要不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先体验一下『喜欢』上我的后果,如果后悔了,记得随时通知一声,上车!」
「做什么?」她不懂。
他笑得邪恶,「如果你真的如你所说的喜欢我,那么就证明给我看。」
「怎么证明?」
「融入我的生活,设法改变我,就像你小时候最擅长的手段。」
「我们能不能先用言语沟通……用文明点的办法来证明……喂!你想干什么……」
韩桀没让她把话说完,一把扯近她,从车厢里取出备用安全帽住她头顶上扣落,硬将她拉上了机车后座,逼她将小手扣紧他腰杆,然后发动引擎上路。
所以……宁雪暗咬香唇,明白了他是想用行动来吓退她。
只可惜,韩同学,你太低估我了!她向来就不是一个会服输的人,尤其是在关系到他的事情上,为了证明她的决心,她拉起长裙裙摆打上了几个结,逼自己暂时卸下淑女姿态,来证明给他看了。
她以前坐机车的经验并不太多,更别说是这种比心跳还快的车速,血液几乎要与强风融而为一的境界了。
不怕!不怕!不用怕!大不了命一条!
她深吸口气,祈求强风能够再多诱带出她体内那原就稀少的冒险因子。
她也不懂,简妈妈常说她是个没有声音的幽魂,同学祁小艾说她是千年冰山女,所有认识她的人都说她超龄成熟、说她凡事置身事外,却不知何以,每每在韩桀面前,她都会作出冲动得没去考虑后果的决定。
人家都说不在乎自己的命了,那她干嘛还要在乎?真只是为了一个已逝的知己,以及一个老人的托付吗?
思绪如风,车速也是,没多久韩桀就载着她来到淡金公路上了,此时宁雪再度傻眼,因为她看见双方加起来浩浩荡荡怕有百人的大阵仗,幸好这些人不是来打架,只不过是要飙车的。
韩桀是这一头的专科生老大,另一方人马则是由马来西亚、香港、韩国等地侨生组成的,一人一辆车,虽然也有不少人是载了女生来玩的,却没人像宁雪,还穿了淑女长裙来应战,再加上韩桀是头头,他们的组合自然更引来了诸多异样眼光。
双方寒暄结束,大家约定了由淡金公路接基金公路,以翡翠湾之前的龟吼渔港作为终点站。
成绩将按双方人马比例换算,哪一方人马的到站平均时间值最短者获胜,中间暂停、吃东西、车轮打滑,甚至翻车落海,那都是你家的事情,与旁人无关,若最后没到站,将以零分计算。
规则谈好了后,一群年纪十七到二十出头的年轻学子,有的鬼吼叫嚣,有的手持棍棒划勾地面,呼啸地集体上路,脸上没有忐忑害怕,只有因引擎猛催轰隆怒吼而生的兴奋快感。
他们就连在接近桥墩将要转弯的地方也不减速,只是更加压低了身子及车子做出压车动作,任由着轮胎皮在柏油路上惨遭蹂躏,磨出了可怕的尖叫。
这些人都疯了吗?
宁雪深觉不可思议,他们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所以才会用这样的方式,以寻求外在刺激来满足内在的空虚?
现在的学生都活得太轻了!
宁雪想起了某位学者的有感而发,在物质丰富的现代社会里,战争、饥荒等重大灾难都离真实的生活面太过遥远,以至于在面对生命的时候,态度不够严谨,甚至沦为轻浮。
唯有曾经面对过死亡的人,才能够深切地体会到生命的可贵,也才会懂得害怕及珍惜。
宁雪唏吁,其它的人她不清楚,但是韩桀呢?他明明就曾面对过挚爱母亲的死亡,也很明白母亲的死,正是肇因于这些不负责任的车轮所导致,那么他为什么仍会沉溺其间?
是因为他觉得他的存在可有可无,他的生命,已经没有人会在乎了吗?
没来由地一阵鼻酸迫使她将小手更环紧着韩桀,并将身子更偎向他了。
因为这样的孤独感受,她比任何人都能领会,而且领会甚久。
时序入冬,夜风孤寒,她想要和他分享温暖,于是她贴近他。
但韩桀却不懂她心底的千百转,讥诮出声。
「终于知道害怕了吗?你认输,吞回先前的玩笑话,我把你放在加油站,我们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你自己叫辆计程车回台北。」
宁雪给他的回答却是将脸更埋进了他背脊。
「我不害怕!我会努力融入你的生活里,你要飙车我陪你,你要散心我陪你,你要做什么我都陪你,我只是想要告诉你,我说喜欢你,不是玩笑话而已。」
先前的那句告白或许来得仓卒,但这一次,她却已是百分之百的确定。
她的再次告白却只是让他的身子更僵、心更冷了。
「你是读社工系的吗?为了想要挽救一只迷途羔羊奋不顾身?为了想要拔除社会毒瘤,无所不用其极?」
他哼气,语气更冷漠了,「还是我母亲托梦给你,托你来为她照顾儿子?省得他迟早要步上她的后尘?」
「我来找你……」她的嗓音轻柔,近乎叹息,「其实,是为了我自己。」
原来如此!
在告白的同时,宁雪总算是弄懂了自己的心了。
她终于明了这些年来她何以会对那些对她示好的男生不屑一顾,又为何会仅因张伯伯的一句戏言,想尽办法也要来到他身边了。
原来在她心底深处,在她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为他预留了个位置了。
就像他当年那个纯真稚朴的梦想蓝图里,也曾经纳入了她一样。
韩桀闻言又是一僵,浑身如绷紧了的琴弦一般,危险扯直。
「宁雪!」他难得不含嘲弄地喊她的名字,「我希望你能分辨得出在什么场合里,该说什么玩笑话。」别选在别人飙车时企图找死好吗?
「为什么你要一再认定我说的喜欢你是句玩笑话?」
她闭上眼睛,语气固执。
「我们相识的时间超过十年了,你应该很清楚我并没有和人乱开玩笑的习惯,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如果没有,我不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