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扫帚霍然再扫,一群有大有小的孩子们或是跳开或是尖叫,有的仆滚、有的匍爬,甚至还有人当成了是在玩,跳绳般地闪来闪去,可就算原是当在玩耍的,在真的挨了几下打,小手小脚划出了血痕,终于信了对方的凶神恶煞绝非恫喝时,这才又哭又逃地,跑回家去搬救兵了。
没多久后,不单是张家门口,就连附近几户的树篱外都被净空,小韩桀傲气地扛着竹扫帚正待得意凯旋而归,突然眼角馀光瞥见了个年纪比他小,一头短发的小女孩,正蹲着身子定睛直勾勾地瞧着他,好半天没动也没跑。
「干XX!你还不走?」小韩桀再度扬高竹扫帚,也再次启动恶嗓。
「小孩子不要说脏话,很难听的,我没有骂你妈妈,你不可以打我。」女孩儿有双黑白分明、彷佛泰山崩于前都还能够平静无波的大眼睛,她开口,声音却像小猫咪。
她的声音要比眼神柔软稚气多了,不像她的眼神,活像个严肃的老太婆。
小韩桀微眯起恶瞳,似是不敢相信天底下竟会有人不怕他?尤其那还是个年纪比他小、身高也比他矮的小女生。
「矮仔冬瓜!」他用台语喊她,「你真的很不怕死喔?」
「那个不是我的名字,我叫做宁雪。」小女孩的态度依旧不愠不火。
我管你淋雪还是淋雨!
瞧她这一身打扮和标准国语就知道是和那些大嘴巴的同一伙,都是来看笑话,都是来欺负他妈妈的!所以,也都是该揍的!
竹扫帚再度被高举,却在此时,韩桀身后爆出一记大吼——
「张桀!侬在做啥?侬不可以欺负小朋友!」
张……桀?!
呷赛啦!干Xx的什么碗糕?!
即便韩桀对于张焕的上海国语几乎是鸭子听雷,有听没有懂,但对于这么重要的一句,他可绝对不会听错,于是在下一瞬间,竹扫帚和愤怒的小男孩都转向了。
「干!『您北』不叫张桀!叫韩桀!叫韩桀!」他大声叫嚣并跳脚。
「侬在说啥马兹?」你在说什么东西?
张焕捺着性子、放软嗓音,控制着自己千万别在这头一天,就让这孩子对他的印象打了个坏分数。
「鹅让侬别欺负别的小朋友是为侬好,鹅伍是在骂侬,侬母亲嫁给了鹅,那鹅不就是侬的拔巴罗?所以侬当然是要改叫做张桀的!」
「干!谁管你什么鹅不鹅、鸭不鸭、鸡不鸡的呷赛!」
竹扫帚被扔远,八岁的小韩桀双手叉腰,霸气十足。
「是『您北』老母嫁给了你不是我,我不姓张,打死了也不姓张!」
嫌恶加鄙夷,小男孩恶声恶气的,表情却是严肃正经。
「只有蟑螂,才会姓张的!」
第三章
清音琅琅,不断地由木框窗往外传开,那是一间教室,门口挂着牌子,上头写着「六年三班」。
在同学们齐声朗诵课文时,坐在最后一排,六年三班的模范生兼班长宁雪,正在帮忙掩护她身旁那已睡了快二十分钟的同班同学,韩桀。
喊同学是客气的称法,说是来讨债的冤亲债主,她还觉得比较像。
韩桀在宁雪七岁时与他的母亲一块嫁进忠义新村里,进入了她的生命,也为那向来朴实敦睦的村子,带来了茶馀饭后的闲嗑牙话题,及大大小小没断过的风波。
五年过去了,韩杰十三岁,封他为忠义新村首席话题人物,实不为过。
举凡过年放爆竹烧掉了人家半座果园,带着村里的孩子去和隔壁村划地盘分界线,王妈妈家里养的老母鸡被人拔光了毛,脱光光地坐上了烤架,邻村农田里的大黄牛被人斗毛了性子,奔进村里顶人屁股,种种数不清,只要是坏事,差不多都和他脱不了关系。
在韩桀出现在村子之前,打骂小孩是村里经常会听到的声音。
家家户户的男人几乎个个都是大嗓门,骂得再大声也没人会去过问,那些被骂的小孩也都知道要怕,只要是一见着了一家之主敞开嗓门、抡起了鸡毛掸子,若非假哭就是该开始跑着让人追了,但自从韩桀出现了以后,还多了一种反应,那叫做反抗顶嘴。
韩桀与张焕之间的战火,认真算起来,竟是从韩淑妹嫁来的第一天就开始了。
原因无他,只因他坚决不肯改姓,甚至宁可离家出走去当乞丐,不要他养。
改不改姓这可是大事,怎可纵容着这毛还没长齐了的小赤佬?
为了这事张焕爆了火性,咆声隆隆,一老一小就这么当街开战起来,你来我往地,烟硝满天。
街坊邻居全都挤来看了,但这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看归看,总不好出主意。
最后,张焰无奈地屈服于韩淑妹的跪地磕头及抹不完的眼泪,咬牙勃怒而去,任由了韩桀。
同个屋檐下老子姓张小子姓韩,彷佛就此注定了他们之间永远的水火不容。
至于宁雪,她小了韩桀一岁,原是不该与他同年级甚至同班的,却在张焕去帮韩桀转户口并办理转学时,才知道了这小子压根就没进过学校读过书,只能以新生名义到学校注册,于是迟了一届,与宁雪成了同班同学。
新生报到的那一天,张焕还特意请了假,亲自押着韩桀到学校,甚至还在教室后面盯梢了三天才终于放心,将这个顽劣小子交给老师来管教。
刚入学时的韩桀因为是生平头一遭被人管束,脾气坏、性格顽劣,同学们谁都不敢靠近他,只除了宁雪。
宁雪之所以会特别照顾韩桀,倒不是念在什么邻居情谊,而是因为受到了韩淑妹的托付。
说到这里,就得先交代她与韩淑妹之间的结缘过程了。
说实话,若真要论较身世背景,宁雪比起韩桀其实不遑多让,韩桀至少还有个疼他入心的亲生妈妈陪在身边。
宁雪的父亲是个飞将军,在一次任务里失去了踪影,有人说是坠落大海,亦有人猜说是迫降到「那边」去了,众说纷纭,却因事关国家机密,没人能给她一个正确答案,而她的母亲,一个本就不安于室、贪自由爱享受青春的女人,把军中发下的抚恤金全数拿走和男人跑掉,留下了当时年仅五岁的宁雪。
原先她是要被送到育幼院去的,却让她父亲的同乡好友简易闻讯后硬是将她留了下来,不愿见到好友的唯一骨血流落在外,便领养了宁雪,将她带回家。
简易是个大好人,热血好男儿,可惜的是做事冲动了一点。
为好友养孤并不是坏事,但也该先惦惦自己斤两,在决定要领养宁雪时,他压根就忘了家里还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女儿——比宁雪还小上一岁的简卿,以及那对双胞胎姊妹花简怜及简欢。
「烂好人一个!」
简太太骆美心是未经商量就被迫接受「事实」的,所以三不五时便要叨念老公一番。
「真想要帮人养,好歹也找个能在咱们死了后,帮忙捧香炉的男娃娃,你是嫌家里的赔钱货还不够多吗?」
「美心!」简易翻脸了,「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其它的男娃娃和宁翔没关系,我养来做啥?你不要在孩子面前乱说话,我就不信凭我简易,养不活四个女娃娃!」
被骂了的骆美心没再吭气,反正她自有变通办法,身为军人的简易得屏东、花莲移防出任务,一个月没几天在家,养孩子根本是她一个人的事情,既然权在她手上,那个白吃白喝又不姓简的女娃娃,自然就得把皮给绷紧点,千万别惹毛了她。
骆美心的冷颜恶声及毫不掩饰的排斥,在在让年纪虽小却已很懂得看人脸色的宁雪,清楚了自己在这家里的地位。
她不挑吃、不拣穿,从不曾主动向简家要过什么,她帮忙煮饭,帮忙拣菜,帮忙收衣服扫地,帮忙照顾小她四岁的简怜和简欢,标准的娃娃带娃娃,偶尔还得帮任性刁蛮的简卿收拾善后。
她和简卿虽然只相差了一岁,却是一个像公主,一个像是小女佣。
寄人篱下就是这样子的,她必须要懂事,直到她有能力养活自己的时候。她常常这样警惕自己,日积月累地压抑下来,原就话不多的她变得更不爱说话了。
不说话勤做事,她像是一只安静的小工蜂,而这样子的宁雪,终于让骆美心看得顺眼多了。
在村外的河堤旁,有着一大片从上游冲刷下泥沙淤积而成的无主沙洲。
中国人向以勤俭持家,对于这样一块荒废的土地,村里人自然不会放过,于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在那儿圈地自用,灌溉种菜。
秋冬时的茼蒿白菜,春夏时的韭葱萝卜,冬瓜、丝瓜、西红柿、地瓜叶等等,甚至只是些九层塔及红辣椒,都足以让人看得赏心悦目。
家中食指浩繁,骆美心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可以节省菜钱的机会,她也学人占了一大块河边地,占地的事归她,但之后的播种、掘土、施肥及浇水,却全都落到了宁雪身上。
之前还没读书时还好照顾,但七岁起她要开始上学了,是以只得捉紧空档,在每天上学前,先跑到菜圃里去挑河水浇菜。
那一天清晨,天还是蒙蒙亮时,宁雪就来到菜圃,还没走近河边她就先听见了一把甜沁女青,宁雪微愣,捉着小木桶傻站在河边,不知道能不能上前去打水,深怕打断了人家,下一瞬间,那抱着膝头坐在大石上唱歌的女人转过头来,正是前些日子刚嫁到村里的韩淑妹。
一大一小两个女人视线对住登时一僵,一个不再唱,一个也不敢动了。
「小妹妹,你早呀!」
个性和宁雪同属内敛的韩淑妹,碍于自己年纪较长,是以虽然害羞,却还是先开口打招呼。
「张妈妈早!」
宁雪乖巧地朝她鞠躬,不管其它的婆婆妈妈在背后是怎么乱嚼舌根的,她对于这美丽恬雅温柔,乍看下像煞了朵雏菊的张妈妈,可是颇有好感的。
「你叫做宁雪是吗?」坐在大石上的韩淑妹朝宁雪真心微笑,「你的名字很好听喔!」
宁雪闻言莫名其妙红了脸,也莫名其妙红了眼,也不知道是因为竟然会被人给记住名字,还是因为太久没被赞美的情绪所冲击出的伤感,她不敢多说话,只能再一个深深的鞠躬。
「谢谢张妈妈!」
「别跟我客气。」
韩淑妹温柔招手将她唤近,真心感叹。
「如果小桀能有你一半的乖巧懂事,我就算是得死也没有遗憾了,真的,张妈妈好想要有个像你这样乖巧可爱的女儿。」
一个说得真心,一个听得欢喜,两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样开启的。
没有刻意的约定,但从那一日起,清晨的菜圃就成了两个女人的聚会处。
韩淑妹会帮宁雪挑水、除草、松土,忙完后,透着晨曦,迎着微凉晨风,她会笑吟吟地拉着宁雪坐到大石上,为她梳发,甚至还会哼唱歌谣,并说一些她小时候在山上割野菜、抓蜗牛炒来吃的往事。
两人在人前都算是沉默寡言的人,却在单独相处时还满有话聊的,就算都不吭声,气氛也还是一样的自在。
「小雪呀!」韩淑妹边梳发边央求,「你把头发留长一点嘛!这样我才能够尝到帮人绑辫子的乐趣呀!我以前曾在美容院里学过几招的,还没真正用上就嫁给了你张伯伯,想想真可惜。」
宁雪重重点头,把这话记进了心坎里。
不是她不想留,只是因为没人会费神为她梳发扎辫,为了不愿再给简妈妈惹麻烦,是以她从不敢妄像跟简家三姊妹一样,留了一头长发。
见宁雪点头,韩淑妹快乐叹息。
「小雪呀,你真的好乖、好可爱,张妈妈真的好喜欢你……」她倾身张臂拥住她,像在推摇篮般地左右晃荡。「就算我以后真能生个女儿,怕都还没你这么贴心呢,不过呀,我已经和你张伯伯说好了,在小桀还没能让人不担心之前,我是暂时不打算为他添弟弟或妹妹了。」
「张妈妈,你会不会为韩桀考虑得太多了?」宁雪忍不住要这么问。
要让那混世魔王懂事变乖?搞不好得用上一百年呢!就和睡美人睡觉的时间一样的长。张伯伯年纪大了,韩桀又不肯姓张,总不好让张伯伯始终都抱不到自己的儿子吧?
「我知道这么做是有些自私……」摇晃停下,柔音变得有些惆怅,「但是当妈妈的都是自私的,当她们在面对自己孩子的时候,有关于这一点,日后你自会知道。」
是吗?当妈妈的都是自私的吗?
宁雪模模糊糊地想着,却在亿起了自己的母亲时,不得不有些嫉妒韩桀了。
「小雪,你和小桀是同学,又这么会念书,你帮张妈妈的忙,教一教小桀,多照顾照顾他好吗?张妈妈不识字,张伯伯又常常不在家,小桀脾气坏个性像牛一样,就连老师都拿他没什么办法……」
当时宁雪没多想,只是为了想让韩淑妹开心,于是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她没考虑到一个连老师都拿他没办法的人,凭她一个小小女生,又能有多大的能耐?
但她不管,她点了头,接下了任务,那就得要全力以赴。
接下任务后她才发现他的程度差得离谱,别说简单的国字,他连ㄅㄆㄇ都没有听过,不会背国语的三字经,耳熟能详的只是台语的三字经。
于是宁雪将自已变成了小老师,且还是个有着天大耐性的小老师,因为她面对的是一个浑身牛脾气的学生。
上课时韩桀若不乖乖听课,她就不许他下课休息,两人利用十分钟的时间将老师上过的东西整理消化,逼到他非懂了不可。
如果他敢说脏话,她就会捉着牙刷冲跳上去亲自帮他刷牙,那些什么女生碰男生羞羞脸的问题,她全都没放在心上。
韩桀原是鸟都不鸟她,却在宁雪如幽灵般时时刻刻紧黏着不放,就连上个厕所都能被跟进男厕里,静蹲在一旁等他把厕所上完的情况下,终于投降了,渐渐地,为了伯耽误到他下课玩耍的时间,更担心自己迟早会因此得了便秘,他只好忿忿不平地由着她管了。
刚开始时他其实是被逼的,但久而久之,在他不自觉的情况下,宁雪之于他,竟成为了这世上除了韩淑妹外,唯一一个能有本事影响他,压下他火气的人了。
韩桀被迫发现,这个叫什么雪的小女生,不像雪,像冰块,外表或许柔弱,内在却是个冥头不灵的老太婆,一个足以将圣人给逼疯的老太婆。
宁雪也发现,尽管桀骜不驯,尽管叛逆捣蛋,韩桀却有个好到不能再好的头脑,他只消用上十分之一的努力,就能得到比别人多十倍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