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抡开巴掌,正正反反给了老头两下,老头脖子里咕噜了一下,居然醒了。
纪凌大喜,晃着他问:“这是哪?出什么事了?”
老头给他摇得眼前金星乱冒,拼死按着他的手,半天才透过口气来。
纪凌知道自己攥得太狠了,总算松了手。
老头“咚”地栽到地下,头一歪刚好看到婆子,立时变了脸色,挣扎着朝婆子爬了过去。
那地软趴趴的,本来就不好走。
老头手足并用,样子丑到滑稽,纪凌有心要笑,但看他一脸惊惶,不知怎么地倒也笑不出来。
眼看着老头爬到婆子身边,颤颤巍巍把她扶了起来,忽地手一抖,“哇”地一声,竟放声哭了出来。
纪凌心中也是一抽,赶忙爬过去看,也瞧不出什么古怪。
他伸手将婆子翻了个身,顿时骇得往后一跌,那婆子粘着地的半边身子早烂成了一滩水,直露出森森白骨来!
纪凌指了婆子半天才说出话来:“死了?怎么回事?你们不是鬼么,还会再死?!”
老头把婆子拥到怀里,枯骨贴着他皱皴皴的皮肤更是吓人。
他却浑然未觉,一个劲地把她往怀里搂,奈何老头生来矮小,也不比婆子高多少,怎么抱都抱不全。
婆子拖在地下的两条腿转眼就烂开了,眼瞅着那人越烂越快,除了老头窝在怀里的那堆,沾着地的部分全成了嶙峋白骨。
老头轻抚婆子半边没烂的脸,忽地一笑。
纪凌只觉一条冷线沿着脊梁直寒到后颈,舌头都麻了。
“鬼当然不会再死,这比死还可怕,这叫收魂,魂被收走了,就什么都没了,就算你来世想做牛做马,也没得做。”
老头叹了口气,说话间地下的枯骨由白变灰,化作粉尘,转眼没入了地面。
“什么收魂?这是什么地方?我不会被收吧?”
老头叹了口气:“这是雷焰派的乾坤袋,专炼孤魂野鬼、妖物邪魔。”
纪凌吓得直跳起来,脚底一滑,又跌在地上。
老头倒笑了。
“你不必怕成这样,鬼怪妖魔都有护体之气,她是受了伤,一口气没提起来,失了防护,才被收了去。你身上妖焰蒸腾,区区一个乾坤袋收不了你,他们只是拿这个先拘着你罢了。”
纪凌这才舒了口气,狠狠地朝地下蹬了一脚。
“雷焰派算什么东西?”
婆子的骨头都化了粉,此时只剩一堆烂肉。
老头脱下上衣,细细地把那堆稀烂的东西包了,贴在胸口,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纪公子,你对此间一无所知吧?老儿说与你听听。此地名暗华天,由一道暗华门与人世相隔,此地人分四等:鬼、妖、卜、魔。
“鬼,便是我跟她这样的孤魂,无依无靠,又无法术,借此福地避枉死城之苦,农耕为业,安分度日。
“妖者,本非人,或是畜生或是草木,吸日月精华,幻作人形,他们都会法术,道行也是不浅,少则一百年,多则几千年,他们在此地多为商贾,消息极是通灵。
“卜者,是凡间得道的人,他们本可往生仙界,但有些却自愿到这暗华门中,他们卜吉凶,断善恶,各有门派,各掌一方,便似凡间的官吏一般。
“至于这魔,便似……”
纪凌插了上去:“便似人间的诸侯王爷,如我这般。”
老头笑了。
“是,魔运筹帏幄,掌着这一方太平。暗华门中共有四方魔王,南朱雀,北玄武,东青龙,西白虎,二十载一更迭,四家角力,胜者为王。先今当道的正是朱雀王。”
“雷焰派和宕拓派都是卜吧?”
“是,卜者也分四派,雷焰、宕拓、玉门、翠微,各派各尊一方魔王,雷焰派从南方朱雀王,宕拓派从北方玄武王,玉门派从东方白虎王,至于翠微派跟的便是西方青龙王。
“朱雀王是现今的魔尊,雷焰门气势极盛,专拘野鬼孤妖,或收入乾坤袋,或投入乾坤炉,炼化成丹……”
纪凌听了,眉毛直立。
“你们好端端一户良民,他们凭什么收你们的魂?”
老头苦笑一声:“无论是人界、鬼界,最苦的总是百姓。世间官吏卖官鬻爵,欺压良民,还少见吗?暗华门中也不能免俗。”
纪凌想起自己平日里的作为,耳根一热,幸而乾坤袋里光线黯淡,老头也没大注意,絮絮地说了下去。
“来年春天便是魔尊更迭的日子,这两年玄武王紫气日隆,宕拓派虽不招摇,但眼线遍及暗华门各处。宗主黎子春城府深深,传说他运兵布将如有神助,短兵相接就在眼前,雷焰派跟宕拓派的冲突也是一日多过一日,不曾想今日我与她也被卷进了这场恶风波。”说着轻轻摩挲手中那个布包。
纪凌看着那个血水淋漓的包袱,一阵恶心,脱口而出:“魂都收了,留着这个干嘛?”
老头静静盯着纪凌,直把他看得心里发毛,这才悠悠开了口:“是,什么都没了,可只要我在,这对我就是个宝贝。人生世上,多口气是人,少口气是鬼,都没什么大了的,可要是心里没什么牵记,那生也如死,有魂也似没魂。
“公子,你生来富贵,可少的,就是这化成血水也放不开的东西。”
说罢老头低下头去,再不言语。
静了下来,纪凌才觉出这乾坤袋一张一收,像个怪兽的胃袋,轻轻蠕动。
周遭本就昏暗,晃得久了,纪凌也撑不住了,慢慢阖上了眼帘。
恍惚间前头浮出一团亮影,凝神细看,竟铺出了一副锦绣画卷,飞檐斗角,回廊千重,柳绿花红,正是纪王府中的胜景。
他再一抬头,人便入了画中,宾朋满座,香风拂面,耳边莺莺燕燕,笑语不绝。
正热闹着,平地里卷起一阵狂风。
冷风过处,四下里只剩些残垣断壁,枯花败叶,富贵繁华转眼散了个干净。
恰怅惘间,背后脚步轻响,纪凌忙回过身去,只见紫藤廊下转出一人,青衣薄履,星眸朗目,淡定怡然。
眼见那人走到跟前,纪凌长眉一挑。
“你不瞎了?”
那人伸手轻轻按住纪凌的心口。
“你入我眼,我入你心。你要的,就是这个吧?”说着忽地一笑,五指贯力,直插进纪凌胸膛。
纪凌真惊出一身汗来,身子往前一跌,醒了,却原来是南柯一梦。
念及梦中光景,纪凌心下戚戚,抹了把汗。
一抬眼,他不由惊呼一声,原来那老儿不知何时已倒在了地下,身子缩成一团,便如个干瘪的虾米。
纪凌真有几分怕了,扑过去,抓着老头的肩膀将他翻了过来。
只见那老头死死抱着那个血渍呼啦的包袱,双目闭拢,牙关紧咬,所幸未见白骨。
纪凌低头细看,老头的嘴唇一张一翕,虽是进气小,出气大,到底还有鼻息。
纪凌使劲摇他,老头脑袋乱晃,就是不醒,甩了他两巴掌,谁知这招也失了效力。
急切间,纪凌忽然想起,以前看胡大夫给昏死的家眷掐过人中,此时他病急乱投医,也不管治的是人是鬼,手轻手重,按住老头的上唇,狠狠掐了过去。
他乱掐了半天,没什么反应,纪凌正焦躁间,那老头脖子一梗,缓过来了。
老头睁开眼,茫茫然看着纪凌,摸了摸怀里的包袱,又浅笑着闭上了眼帘。
纪凌急了,把他从地下拖起。
“别睡啊!你不怕给收了去?!”
“公子,老儿能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此时,就给我些清净吧。”
纪凌心头火气,恨得想去踹他,到底收住了脚。
“清净!清净!魂都没了你清净个屁!”
老头抬眼端详了他半天,悠悠道:“公子,你倒也有纯良之处。”
这话似夸似骂,纪凌听了木着脸,也不知笑好哭好。
老头叹了口气。
“实不相瞒,今日的劫数我是逃不过的,被收只是早晚的事。”
“你自己说过,鬼怪妖魔都有护体之气,气不散,乾坤袋也收不了。”
“是啊,可这乾坤袋的奥妙便是专收气弱之鬼,这弱分两等,受了伤是弱,乱了心神也是弱。我身上的伤虽挨得过,但失了她,心神已乱,再收不拢了……”说着,老头叹了一声,抱着包袱又要睡去。
纪凌辟手从他怀里扯出那包袱,手一扬,远远地甩了出去。
“没了就是没了,平白再搭一个进去有什么意思?!”
老头急了,挣扎起来,要去拣那包袱,纪凌一把将他扯住。
“你若没了,谁去念她?那就真的什么都没了!”说话间,只见那贴着地的包袱越来越瘪,转眼没入地下,消失不见。
老头又挣了两下,跌足痛哭。
纪凌恨得一拳朝地下捶去。
“不就个破袋子么!我不信撕不烂你!”
说着跳起身来,一通猛踹,这番踢踏到了地下,只化作柔柔微波,浮荡开去。
纪凌心下也是泄气,但倔脾气上来了,收不得手,正闹着,忽然“哧啦”一声,一道白光从头顶灌入,眼见着外头晴空朗朗,这乾坤袋真的破了!
纪凌又惊又喜,又有几分糊涂,自己蹬的明明是地,怎么袋子从上头破了呢?
莫非自己还真有神力不成?胡思乱想间,那袋子“哗啦啦”委顿下来,纪凌瞅准了时机,一手提了老儿的后颈,攀住袋沿,纵身朝外便跳。
一到袋外,耳边便是一串炸雷,身旁似有火星乱窜。
纪凌闭眼咬牙,豁出去了,忽地身子一阵钝痛,仿佛撞在硬地上。
他张开眼来一看,自己摔在一丛乱草里,手还揪着老头的脖领子。
他手一紧,老头“哼”了一声,醒转过来,显见没什么大碍。
两人跌跌撞撞站起身来,这才发现自己是在大路旁的杂草堆里。
雨后碧空如洗,一条大道由北往南直直铺展。
那足够两辆马车并驾齐驱的宽阔路面,此时却乱作了一团,一白一红两驾锦车互相对峙。
一眼望去,火光腾飞,银星乱闪。
半空之中,三红一白,四条人影正斗得热闹。
缠斗的四个人中,一身锦衣挥洒折扇的正是黎子忌。
老头指着那两个红衣人低呼:“这是雷焰派的人!你看高个手里红色的锦袋,那就是乾坤袋!”
纪凌凝眸细看,高个手里果然提了个破了口的锦袋。
那袋子长宽都不过一尺,若非亲历,纪凌断断不敢相信,这么小的袋子,居然拘过自个儿。他正要说话,黎子忌的折扇从那高个肩膀滑过。
那人衣衫破处,霎时见了血口。
老头低呼:“定是黎公子划破乾坤袋救了我们!看他们的服色,这两人可不是一般的雷焰弟子,黎公子以一敌三,尚自从容,真是好身手!”
纪凌听了,有些不是味儿。
他扭过头去,眼光落在路中间的白色锦车上,那车门正对着纪凌站立的方向。
车帘已然撩起,阳光洒入,照上了谢清漩的面庞。
他抱着小汐,眉头微蹙。
小汐的脸此时看来有些苍白,身子靠在哥哥怀里,眼光紧紧追随着黎子忌的身影,嘴唇不时翕动,像是在报告黎子忌的安危。
那丫头甚是敏感,觉得有人看她,头一回正对上纪凌的眼睛。
她眸子一转,便似没看见一般,滑过眼去,瞧见纪凌身旁的老头才微微笑了。
她小手一扬,示意老头上前。
老头跑了两步,发觉纪凌还站在原地,知道他在呕气。
回过头来,推了他走,纪凌本就想过去,此时得了台阶,顺脚也就走了。
两人到了车中,小汐问起婆子,老头又洒了一番热泪,小汐也陪着哭了几声。
倒是谢清漩神色不动,默默无语,相比之下,更显寡淡。
正说着话,小汐忽地“啊”了一声,挣起身子,纪凌顺着她的眼光望去,只见那红衣的高个周身喷火,蓦地整个人炸成一团烈焰,爆走的气流直掀得道旁的树木都倒成了一片。
黎子忌控身不住,从空中翻跌下来,趴在地面一动不动。
“那人竟不惜自爆,用了雷焰宇极!哥!子忌像是昏过去了。”小汐说着攥住了谢清漩的手。
谢清漩拧紧了眉。
“小汐,委屈你了,帮我做法!”
小汐咬着牙,点了点头,双掌翻飞,化出一道符来。
符刚沾上谢清漩的前额,小汐眉头一蹙,“哇”地喷出口血来。
谢清漩揽住她,睁开眼来,眸光却是暗的。
这边正乱着,两个红衣人却不曾等得一等,眼瞅着两道红光直扑过来。
谢清漩探手入怀,摸出一把白纸,吹了口气。
那纸片顿时幻作密密麻麻一堆白鸟,尖叫着涌向两个红衣人,顿时将两人团团绕住,缠了个水泄不通。
趁着红衣人忙着拨挡,谢清漩又捻出个黑色纸人,吹成车夫。
边往车夫手心写字,他边对小汐说:“我去救子忌,你看着车,只管走,我自会跟上。”说着不等小汐开口,一纵身,跳下了车。
纪凌起先以为那法还是做成了,及至他下了地,才发现他一边叫着黎子忌,一边摸索,这才知道他根本看不见,这法竟是没有作成。
此时那车夫已上了马,鞭子一挥,车子疾驰,眼见谢清漩的身影渐远,纪凌想都没想,纵身跃下了车去。
不管谢清漩怎么叫,黎子忌都没有回应,他正在地上瞎摸呢,忽地有人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厉声喝道:“跟我走!”
谢清漩听出是纪凌,心里也是一动,跟着他走了两步。
刚找到了黎子忌,纪凌忽地惊叫:“来了,他们来了!”
谢清漩知道那些鸟抵挡不住了,顺手扯下一片青色的袍裾,朝空中一扬。
那青布迎风一扑,便幻成龙形,张牙舞爪又奔着两个红衣人去了。
纪凌正瞧得目瞪口呆,谢清漩一把按住了他的胸口。
纪凌想起那个梦,吓了一跳。
谢清漩却只说了句:“把袍子脱了!”
形势紧急,也由不得纪凌三思了。
他糊里糊涂剥下袍子交到谢清漩手中,谢清漩抓起两个袍角,奋力一抖,那袍子顺着风势直直铺开,便如一面旗。
谢清漩十指翻飞在袍沿点了一圈,那袍子盈盈欲飞。
他又以指为笔在袍上写了什么,一脚踏住袍子,一手抱住黎子忌的头,对纪凌喝道:“帮我抬他上去!”
纪凌赶忙扛起黎子忌的脚,两人将黎子忌搬到袍子上。
“你也上去!”
到了这刻,纪凌无比听话,谢清漩说什么,他做什么,乖乖地坐上了袍子。
那袍子本就不大,上了两个人便挤得不行。
纪凌一手按着翩翩欲飞的袍子,一手抓住谢清漩的肩头。
“你也上来!”
谢清漩淡然一笑,也不说话,推开他的手,反手在袍子下一托。
那袍子腾空而起,悠悠而上。
再说那两个红衣人,与那龙斗了半天,这才掐住那腾跃的东西,斩为两断。
那龙被斩了,现了原形,两片青衣直落地下。
与此同时,两道红影也围住了谢清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