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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藤缘(上) page 7 作者:朱雀恨

  黎子忌也不理她,想了想,点点头,“多谢厚意,叨扰了。”

  到了午后,雨又大了起来。

  天黑得像是入了夜,婆子点起灯来,看小汐噘了个小嘴,知道她闷了,拿出副骨牌给她。

  黎子忌也过来哄她,推了阵牌,那丫头脸上才见了笑影,吃到了好牌,便递到她哥的手里,谢清漩摸了,也笑,小汐便笑得更欢了。

  这副和和乐乐的图画,纪凌是怎么看怎么刺心,越发觉得屋里憋闷,干脆跑到门口透气,一抬眼瞧见老头的蓑衣斗笠,摘了下来,穿戴好了,便往外走。

  黎子忌他们牌正斗到热闹处,都没发现。

  到得院子中,眼见那雨点子噼里啪啦地激起一层水雾,冷风挟了土腥气扑面而来,槐花落了一地,好生寂寥。

  耳听得雨中传来一声马嘶,纪凌扭头一看,棚子下静静伫着两驾马车,马背上光光的,不见人影。

  见此情景,纪凌才想起来,打从进了门,他再没看到过两个车夫。

  他细细回想,不止昨夜,这几日不论是打尖还是住店,这两个车夫都不曾跟进来过,起先纪凌还以为他们睡在车中,也没大注意。

  现在再想,顿觉蹊跷。

  纪凌攀上车子,打起帘栊,里里外外寻了一遍。

  莫说是那两条大汉,便是毛也没见到一根。

  正狐疑间,门外一阵马蹄杂沓。

  不等纪凌别过身子,背后便响一个尖叫。

  “老板,找到了,就是这两驾车!”

  纪凌心下一惊,把斗笠压低了,直遮过半张脸去,只觉肩头一重,有人沉声问:“小哥,可有客人借住你家?”

  那声音入耳极熟,纪凌想起来,正是前日那个杜老板。

  他必是给那身蓑衣迷了眼,把纪凌当作个农夫了。

  纪凌转过身,低了头,呐呐地答道:“四……四……四个客、客人……赶、赶路……路去了……马车……马车送给、给我……我家……家了……”

  那杜老板听他格格楞楞地说话,肠子都痒,眉毛蹙成一团,满脸的不耐烦:“去哪了?”

  “出、出……出村……村。”

  “行了,我知道出村了,往哪边走了?”

  “东……东……东……”

  不等纪凌说出个“边”字,杜老板大手一挥,引着属下打马便走。

  纪凌暗暗出了一口气来,神魂未定,杜老板身边一人却拨回了马头,转到纪凌面前,杜老板扭过头来。

  “法师,还不快追?”

  那人“哼”了一声,微微俯身,用鞭子抬起纪凌的下颚。

  “这农家也太过白净了吧?一身妖气,莫非就是那东西!”

  纪凌双手背到后头,“啪”地扯下车帘,抡起胳膊,拍上那法师的面门,身子一弯,绕到车下,回身朝堂屋便跑。

  才跑得两步,他背后火烧般一阵灼痛,只觉得有个钢爪生生钉进了肉里。

  纪凌咬着牙拼死去挣,尤其挣脱不开。

  他急了,便想叫人,话未出口,杜老板那帮属下一涌而上,踩的踩,踢的踢,将他按在地上,嘴里塞上东西,绳捆锁绑,扎了个严实。

  那法师绕到纪凌面前“嘿嘿”冷笑,“真是个未经琢磨的妖物,”扭头对着杜老板一乐,“有这东西在手,莫说是五百年,五千年的道行也炼得出啊!”

  说话间,纪凌背上又是一阵剧痛。

  那法师从他背上连衣服带血扯下一大片来,招呼杜老板去看。

  “看这藤花,这东西有些来历,只怕比你我预想的还要值价。”

  纪凌痛得几乎要死过去,心里头一边大骂黎子忌、谢清漩没用,不知救驾;一边盼着这法师多挨一刻是一刻,千万等到救兵才好。

  法师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低声对杜老板说:“此地不宜久留,宕拓派的人来了就麻烦了,快走!”说着将纪凌提到马上,一行人打马扬鞭,要出院门。

  纪凌心下叫苦,眼瞅着那马蹄子就要踏到院外,平空起了一阵白烟,马群像被施了定身法,一匹匹抬腿扬蹄僵在了那里。

  法师眉毛一立,捏出道符,嘴里叫了声“破”。

  符到空中,挣了两下,死蝴蝶般跌落地面,那法师脸也白了。

  回过头去,蒙蒙的雨中擎出把油布伞,伞下立了个锦衣少年,对着那杜老板轻轻一笑:“杜老板真是契而不舍,冒着雨还来看我们,黎某感佩不已。只是你找的这个帮手也太弱了一些。”

  说话间袖子一扬,手中飞出一道符来,奔着法师面门而去。

  那法师持掌去挡,谁知那符来的凌厉,只听“哧”地一声,那符竟穿透了法师的手掌,法师又惊又痛,几乎跌下马来。

  “杜老板,你记性可不好啊!我说过,这是我们宕拓派的事,绝不容任何人插手。”说着,手中的伞一拢,收到胸前,伞尖一转,直指杜老板一行,“啪”地撑开。

  说来也奇,那伞上的雨珠自便似得了神力,钢钉一般齐刷刷朝杜老板他们飞去。

  众人跌下马来,急着走避。

  那雨珠忽地又化作一团水气,铺天盖地围裹了过来。

  纪凌但听得身边一阵惨叫,睁开眼来,那些人都不见了,地下横七竖八躺了一堆半死不活的耗子,中间两只格外肥大,直翻白眼。

  黎子忌走上前来,给纪凌松了绳索。

  纪凌拽出口中塞着的东西,厌恶地瞪着地下。

  “都是老鼠,好恶心。”

  他翻身下马,动到了背后的伤处,一阵奇痛,纪凌火又上来了。

  “怎么不早些过来,害我吃苦!”

  黎子忌冷笑一声。

  “这世上真有学不乖的人,他们怎么不再剥多你一层皮?”

  纪凌这才明白,黎子忌是存心看自己好戏,不到最后关头不施援手。

  他心下忿忿,却也无可奈何。

  那黎子忌将那些耗子踢到一堆,用足尖在地下画了个圈,圈中的耗子左突右奔,硬是跑不出那咫尺的地界。

  纪凌看了也不懂,只觉得那些耗子叫得好生凄惨。

  黎子忌踏住最肥大的那只恨声道:“前日小漩给你留足了余地,可惜你太不识相,今日撞到我门前,你可别怪黎某心狠!”说着,自袖中拿出道符便要作法。

  “子忌!”

  黎子忌听到那声音,捏着符,叹了口气,回头看,小汐一手打伞一手扶着谢清漩走了过来。

  黎子忌手一摆。

  “小漩,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知道你心软,不忍心灭了这些东西,可他们几百年道行都废了,留着这条贱命也没意思;再者我们带着这东西上路本就不易,若是漏了风声更是麻烦,不如斩草除根,图个干净。”

  谢清漩也不说话,摸索着握住他的手,攥住那道符。

  黎子忌挣了挣,谢清漩就不松手,眼看着那两人十指纠结,默默无语,倒似含情,纪凌气得别过脸去,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又恨自己,又恨他们,一时间也搅不明白了。

  “好吧,”黎子忌到底扭不过谢清漩,松开了那道符,他叹息一声,垂下眼帘。

  “小漩,你又何苦。”

  “怎么说都是条命。”

  “你啊——养鼠为患。”

  黎子忌抬头狠狠瞪了纪凌一眼,拂袖而去。

  雨淋久了,倒也不觉得冷了,纪凌看着小汐做法消去了那个圈儿,耗子没了命地四散奔逃,转眼没入田间没了踪影。

  再看一边的谢清漩,眼睛空蒙蒙地望着前头,既没欣喜,也没悲悯,忽然想到昨夜他说的“便是只狗,一只蚂蚁,我也不忍看它受苦”,心下一阵惶惑,自己在这人眼中恐怕也就是蝼蚁蛇鼠之流。

  这人心再软,只怕也是冷的。

  ***

  进到屋里,四个人身上都湿了。

  婆子拿过手巾给他们擦拭,纪凌嫌那巾子破旧,背过身子,没去接。

  忽听身后的婆子念了声“阿弥佗佛”,不等他回过神来,婆子一把将他按坐在长凳上,执了灯去照他的伤处。

  老头也凑过来看,半晌点了点头。

  “不妨事,皮肉伤。王爷,此地荒村野岭的,一没大夫,二没药,老儿帮你粗粗包扎一下可好?”

  事到如今,也由不得纪凌挑三拣四了。

  老头拿起刚才那条手巾就要给他包扎,婆子心细,按住了他,进到里屋,过了一会儿拿了件簇新的棉布白褂出来,拿剪子裁作三寸来宽的布条递到老儿手中。

  纪凌心头一动,偷偷地往老头身上瞥去,老头那身衣衫看着还干净,却是补丁摞着补丁,看样子这个穷家统共也没几件新衣裳。

  纪凌自幼长在锦绣堆里,什么样的绫罗绸缎没有见过。

  十六岁那年为跟一班子弟们斗富,一夜间命家奴连撕了五十多匹苏绸,裂帛声中,浅斟低唱,谈笑自若。

  可眼下,这普普通通一段白布却怎么看怎么心惊。

  老头帮纪凌宽下上衣。

  屋里的人,除了纪凌、谢清漩两个,都低呼了一声。

  灯影下,纪凌自脖子以下手掌以上,到处都是紫藤花纹,那花色艳形妖,活灵活现,仿佛真有一树紫藤勾肩搂背将纪凌缠了个遍。

  黎子忌抢上一步,抬起纪凌的下颚。

  “这花怎么来的?前夜还不曾见?”

  纪凌拍掉他的手,冷笑一声:“我还想问呢!你帮我缝过那个生不如死、伤筋动骨才有的,现在倒来装蒜?!”

  谢清漩拉过小汐问:“怎么了?”

  小汐低低地告诉他,纪凌身上现出紫藤来了。

  谢清漩脸霎时白了,半晌幽幽地叹出口气来。

  黎子忌恨恨地瞪了纪凌一眼,扭过头,换了和悦的神情,跟老头说:“烦劳主人了。”

  老头这才定了心神,轻轻地替纪凌拭去血渍,细细包裹起来。

  老头这边忙碌得紧,那一边黎子忌将谢清漩拉进了里屋,沉吟了一会儿道:“妖藤已经现了形,眼下这东西还糊涂着,不会操控法力,可再这么耽搁下去,妖气积聚,哪天他再明白过来,只怕是要糟。”

  谢清漩点了点头。

  “子忌,你给我句实话,你可摸得出他的根底?”

  黎子忌摇了摇头。

  “这东西妖气日重,远比我起先想的厉害,这世上能探出他深浅的恐怕只有子春了。”

  谢清漩靠在墙上,微微闭了眼。

  天光黯淡,那清俊的容颜越发没了棱角,说不出的温润柔和。

  黎子忌望在眼里,不觉也有些恍惚。

  “子忌,连累你和小汐了……”

  “小漩。”

  黎子忌正要出言阻止,谢清漩轻轻摇头。

  “这次的事全因我而起,是我自不量力,逆天行事,师父当年叮嘱过,若是遇了那个魔星,一字曰‘避’,一字曰‘忍’,万万不得动念去降他,可笑我到底还是没沉住气,惹得魔星出世,引火烧身。”

  “什么狗屁命理!”

  黎子忌恨得咬牙:“少听子春胡掰,那东西嚣张跋扈,你还任他欺负不成?要我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东西早晚祸国殃民,你这是替天行道。”

  “你太会宽慰人了。”谢清漩听了就笑,他平日里神情寡淡,偏偏笑起来,右颊牵出个笑靥,暗地看了竟有几分动人。

  黎子忌心里一动,想去抚他的脸颊,手伸到半空,蓦地停住。

  谢清漩听他没了动静,问了声:“子忌?”

  黎子忌这才清了清喉咙。

  “此地到宕拓岭,若一路无事,也不过是三五天的路程。料那东西翻不出大的花样,万一有什么异动,还有你我二人在。小漩……你放心,再怎么着,我保小汐无事。”

  “子忌……”

  谢清漩正要说什么,忽听得外头炸雷般一声巨响!

  第六章

  黎子忌冲到门边,朝堂屋里一看,不由惊呼一声。

  谢清漩跌跌撞撞地摸过来,攀着他的背问:“怎么了?”

  黎子忌叫了声“小汐……”拔脚就走。

  谢清漩刹时脸都白了,脚下一个趔趄,跌在地上。

  他顾不得起身,一边喊着小汐一边往前摸去。

  他双掌所及,一片狼籍,碎砖破瓦,触手生疼,忽地胳膊撞到一团灼热的东西,袖子“嗤嗤”起了火。

  黎子忌赶忙回头过来,三下两下踩灭了火苗,把他从地下扶起。

  谢清漩一把捉住他的手,哑着嗓子问:“小汐怎么了?”

  黎子忌叹了口气。

  “你别担心,她震伤了头,昏过去了。”说着把昏迷的小汐抱了过来。

  谢清漩接过小汐,将她揽入怀中,伸出手来抚摸她的脸孔。

  小汐的鬓脚边又湿又粘,显是出了血,再探鼻息,总算是均匀平稳,谢清漩这才慢慢出了口气。

  “子忌,到底怎么了?”

  黎子忌环顾四周,秀眉紧蹙。

  “有人炸了屋子,那东西不见了。”

  谢清漩闻言用指尖自地下捻起一簇尘土,嗅了嗅:“硫磺、硝石……是雷焰派!”

  听到那三个字,纪凌眉头锁得更紧,半晌叹了口气:“我看也是。”

  “哥”随着一声低低的呻吟,怀中的人动了动,谢清漩赶忙抱紧了小汐:“别怕,我在。”

  黎子忌俯下身子,柔声问:“怎么样?”

  “雷焰派的人……冲进来,公公、婆婆,还有纪凌都给收走了,还好婆婆推开了我,不然我也……”说着小汐嘴一瘪,哭了出来。

  谢清漩伸出手来,攥住黎子忌的衣裳。

  “子忌,追上去!雷焰派最爱捉炼丹,若是迟慢,主人家凶险了。”

  黎子忌点了点头,看着小汐。

  “你可撑得住?”

  小汐握住谢清漩的手,淡淡一笑。

  “我跟哥走。”

  黎子忌抱着小汐,肩上搭着谢清漩的手,三个人走出农舍。

  雨密密层层地落了下来,等走到马车边,黎子忌和谢清漩都被浇了个透,幸而黎子忌把自个儿的袍子脱下来,披在小汐身上,那丫头总算没被淋到。

  到得锦车前,黎子忌先把小汐抱到里头安顿好了,又把谢清漩扶了进去,这才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

  他抖开锦囊,两个黑色的纸人落在手中,他拈起一个吹了口气,那纸人忽忽悠悠飘到空中,翻腾几下,落地化作一条大汉,正是车夫的模样。

  黎子忌抓过车夫的手,拿折扇在他掌心划了“雷焰门”三个字,转身回到车中。

  那车夫翻身上马,手中的鞭子一甩,清响震天,只见锦车似箭一般飞出院门,沿着崎岖的小道,转眼没入雨雾之中。

  ***

  再说纪凌,适才眼瞅着黎子忌鬼鬼祟祟把谢清漩拖进里屋,他心里正不舒服着,背后忽地就是一个炸雷,紧接着眼前一抹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再缓过来,纪凌只觉得周身上下火烧火燎的疼,刚才背上的伤跟这一比,真叫小巫见大巫。

  他呲牙咧嘴地睁开眼一看,四周灰蒙蒙的,前头隐隐伏着两堆东西,似是人形。

  纪凌挣扎着爬起身,这才觉得脚下的地面光洁润滑,软柔无比,倒似上好的锦缎上一般,踩在脚下飘飘忽忽,站也站不实。

  好容易挨到那两堆东西面前,纪凌趴下头来,细细打量,发现竟是那老头跟婆子。

  两人身上全是烧伤,焦黑的衣衫间露出肉来,怵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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