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克尔斯愣愣地看着我,我仿佛可以听到鲜血流出的汩汩声,和它无声渗开的脚步。但那已经不重要了,它们失却了魔力,像无用的冷水。因为我已奉献出自己肉体用以维持生命的东西。
灵魂的力量在迅速消减,我只有靠着墙才站得住。
弗克尔斯试探着迈动步子,似乎想走过来。
“别过来,”我虚弱地说,“弗克尔斯,我早说过,我不属于这里,我的尸体也不会呆在这里。”
他愣愣地看着我,嘴唇颤抖,好像丧失了反应能力。我叹了口气,这是让我撑到现在还没有倒下去的动力。
空气中传来翅膀拍打的声音,一个侍卫的声音打破了城楼上的寂静。“龙!”他尖叫着,听不出是恐惧还是欣喜。
下面传来巨大的喧哗,我的银龙正从远方飞来,它拍击翅膀的声音如此巨大,带着让人心醉的力量。我的唇角忍不住扬起,太好了,我可以回到空中,没有人可以与我比肩的最高之处。那里清寒而湿润,有清晨的薄雾和稀薄的空气,我可以安静地呆在那里,没有人打扰,静静地睡去。
龙爪落到城墙上,从没有预备给龙族着陆的脆弱城墙被抓得掉下一角,它张开翅膀平衡了一下,站稳。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惊骇地看着这一幕,这古老的种族总是具有足够的威慑力。
我慢慢站起身体,朝他走过去,它把头垂下,让我蹬上去,这次我爬得比上次更加困难,但心情却要愉悦的多,因为我知道接着我不会再迎接任何我厌恶的事情了。
隐隐听到有人在后面叫我的名字,但我没有理会,那些糟糕的日子已经过去,我该静静地坐下来,享受一下自己的时间了。
下面继续喧闹着,但多奇怪,那些变得一点也不讨厌,也许因为我的灵魂已经足够宁静。我知道现在再也没有人能试图主宰我何去何从了,为了这一刻,付出生命,又有什么关系呢。
“走吧。”我轻声说,不去看身后的混乱,一阵失重的感觉传来,它带我高高飞到了天上。
高空的风猎猎吹打着衣襟,扬起我的头发,我扯开紧窒的衣领和袖口,然后躺下,用力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让它流遍我的全身。
我终于再次取回了我的生活。这里只有我一个人,这种沉寂和孤独,这无于伦比的高空,这无可比翼的龙背,这肆无忌惮的自由感觉让我大笑起来!鲜血随着身体的震动更加快速地流出,身下白色的鳞片已经被血染红。
疲累慢慢爬遍四肢。我累了,我想,而在这里我可以放心睡下。我闭上眼睛,伸展开四肢,强烈的困意落了下来……
最后模糊的意识里,降临在脑子里的是我还很年轻时的毕业舞会,红发的女孩在我面前转了个圈儿,“这首华尔滋多浪漫啊,费迩卡,来和我跳支舞吧!”我不情愿地站起来,心中不屑地想着:浪漫?我这辈子也不要和那么蠢的东西扯上关系。
浪漫……
我露出了一丝微笑,轻轻舒了口气,能这样在高空的遨翔中孤独死去,倒真是……挺浪漫的……
***
当我再一次发现自己拥有“意识”时,我第一个反应是:难道那个咒语有什么问题?或是我理解错误,所以我现在还能处于另一种存在状态?
这个想法让我精神一振,但紧接着的一阵疼痛让打消了我进行现状探索的念头——那来自胸口的痛感,分明是还有肉体时的感觉!
我睁开本以为再也用不到的双眼,映出眼帘的是一间十分简陋的房子,有点像山中猎人临时搭建起来以供歇脚的小屋,不同的是这里没有皮毛和腊肉,却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草药味。我呆了几秒,转过头,一个咖啡色长发的男子正站在桌边整理药材的,我皱起眉,惊讶于刚睁开眼就看到了一个最麻烦的家伙。
“你醒了?”暗精灵转过身,放下手中的药粉,“我走后发生了什么,费迩卡?你拿着剑去和人决斗了吗?”
“我还活着。”我陈述,这简直不可理解!我迅速感受了一下自己的法力,虽然微弱,可竟让人欣喜的没有消失!也就是说……我脱离了禁锢,可是还活着,连肉体都不曾失去!?
“你当然活着,”迪安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虽然我看到你时你伤的跟打精灵分裂战时空掉落过来的骑士一样。我本来想让你直接爬上烈士纪念碑算了,但看来祸害遗千年。”
我哼了一声,“如果我是个骑士,足可以起诉你怠惰公职。这是什么?迪安,这么烂的治疗魔法连初级学徒都有权表示鄙视。”我感受着胸口的疼痛,显然他没法治好它,索幸给我敷草药了事。
他挑起眉,“但我的攻击魔法很不错,要试试吗?”
“病人有权不欣赏会引起胃部不适的蹩脚表演。”
“但显然现在我这个三流学徒不幸成了你的救命恩人,你准备怎么报答我呢,伟大的法师?”他冷哼,接着换上一副认真的表情,“你干了什么?又是那些复杂的古魔法吗?你知道你现在能活着简直比你死了更奇怪。”
“好像我们之间有一些法术牵绊。”我说,感受那细微的波动,“你有初步构想吗?”
“我想是我的血,”他说,“我上次帮你解除诅咒时的血有一部分残留在你体内,所以当你的灵魂即将消失,需要肉体的支持时,它感应到了属于我的力量。于是你留下了那么点儿微弱的灵魂,接着你会恢复,会活下去,也就是说,现在你还能在这里讽刺我,是因为我救了你!”他看看自己纤细的手指,“精灵血统好像对救人特别有效果。”他嘲讽地加了一句。
“可是显然不能拯救精灵法师本身三流的白魔法。”我低声说。虽然活着很好,但被迪安救实在让人郁闷,他看看窗外,露出向往的表情,“你那只龙简直有猎狗一样的鼻子,我三天前刚到这里时,它就飞来了,它是怎么找到我的?”
“它可以感应到你身体上的法力——如果你说的灵魂支持方面的话是真的话,”我淡淡地说,“它是我的一部分,所以能找到支撑我灵魂的法力来源并不奇怪。”
“哦,”他说,“我以为我们很有缘分……”
“就算它对你一见钟情,我也不会把它送给你的。”我冷冷地说。
他哼了一声,回到桌边整理草药。
我看着天花板,感受这难得的寂静,但桌边传来的味道让我忍不住开口,“你把白晶放在死魂草的旁边想干嘛?会加快挥发的。”
他没回头,嘲讽地说,“你的鼻子比你龙还灵!病人干嘛不好好躺着呢!”
“这是哪里?”
“喀卡靠西的边境,我来这里采药的,”他说,“这里可真是法师的天堂,因为离那些天杀的黑精灵村落很近,草药只能空长。”
“有银叶草吗?”我勉强坐起身。
“有,干嘛?”
“碰上个糟糕的医生,只能自力更生,”我说,“你给我治伤居然不用银叶草,你上魔药课都在干吗?练习睁着眼睛睡觉吗?”
一棵根部还拖着泥土的银叶草被粗暴地扔了过来,“如果我是你,我每科全A的优等生,”他恶声恶气地说,“我会先学习一些生存技巧,知道身边这个只会‘睁着眼睛睡觉’的人随时可以要了你的命!”
“你不会那么做的。”我说,拿起那根粗糙的草,它的个头倒是意外的大,野生银叶草很少能长到这么大,看来这里还真是块宝地。
精灵危险地眯起眼睛,“我不喜欢你这种笃定的语气。”
“放心,我还不至于对你人身攻击——说你像个骑士,”我说,一边撕下细窄的叶子,“因为你显然没伟大到因为争论失败不惜丢掉生命。”我抬头看他,“我们两个的命现在连在一起,对吗,老对头?”
他叹了口气。“你很聪明,”他转过身继续折腾草药,“我们现在同用一条命,不过只要你的灵魂完好,肉体就会慢慢恢复,所以分开是早晚的事。”他说,一边松了一口气。
“那太好了,”我由衷地说,“我可不想下半辈子整天和你呆在一起。”
他怒气冲冲地回过头,“别抢我的台词!”
我吸了口气,不再说话。这简陋的环境和药材的气息让我怀念,我静静坐着,感受着这解放束缚后的轻松和快乐。虽然未来的一段时间要和迪安呆在一起有点悲惨,但是作为那危险法术所付出的代价,已经非常合理。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这么乐观,”精灵清澈的声音传过来,“虽然我的身体莫明其妙成了支持你灵魂的存在,你的灵魂莫明其妙和我的‘核’开始一起支持我的肉体……”他痛心疾首地说,“但你灵魂力量仍十分微弱,你最好快点想办法加强它,不然你出了事,我们一起倒霉。”
“我知道,”我说,“所以你那些黑精灵表兄如果来找你麻烦,我会帮忙。”
“我才没有那种表兄弟,”他冷哼,“虽然听上去比底绿比斯山下那群傻瓜好多了!我是想建议……去找那只圣兽怎么样?”他转过身,两眼发光地看着我,“他的血肉会让你迅速恢复,法力也会大有长进!我们一人一半!”
“你真大方。”我冷哼,伸了个懒腰,但牵动伤口,只好中止动作。“也许吧,但我现在想安静呆一阵子,最近这几个月实在太混乱了。”我说,他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
我静默地研好手中的药材,打从我被刀剑划过喉管,来到这个年轻人的体内后,经历了几个月可算跌荡起伏的生活,但现在回忆起却全无真实感觉。这会儿我呆在简陋的小屋内,受着伤,研磨着药草,我可以去任何我愿意去的地方,随意拿起我的魔法卷轴而不会担心被夺走……我满足地叹了口气,几个月来我第一次确实地感觉到,我是真真正正的,重返人间。
尾声
我看着水镜前自己的样子,金色的长发紧紧束在脑后,下面略显苍白的面孔上,同样苍白的唇紧抿着,露出一贯倔强高傲的弧度。更加年轻的躯体上罩着被洗得有些泛白的灰色法师袍——一直以来最为大陆排斥的邪恶颜色。
“还算合身。”迪安说,我穿的是他的袍子。
“走吧。”我说,离开房间,身后的水镜无声地消散成雾气。门外,巨大的银龙正等着我们。
“我第一次骑龙。”迪安有些紧张地说,“你觉得它讨厌我吗?”
“如果我讨厌你,它就讨厌你。”我说,他哼了一声,决定不理会我,手脚并用地爬到龙背上,动作笨拙的有辱精灵的名声,然后他施了个法术,把那堆药材弄上去。
我摸摸它冰冷的鳞片,这只龙还残留着少量的灵魂余波,冰蓝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我。我能感到熟悉的、长袍磨擦脚踝的轻触,虽然想来这个身体还是第一次罩上法师袍。
银龙飞起,因为在上面施了防护魔法,所以这次没有失重的感觉,像坐在和平时期大图书馆的书桌前一样平稳。
“你觉得你的旧情人会不会欢迎我们?”迪安问。
我皱起眉,“他不是我的旧情人。”我说,手里拿着几页从圣凯提卡兰大图书馆手抄的稿纸——我也说不清为什么那天会把它们带在身上,也许是因为法师的职业病。
“怎么会?”他故作惊讶地挑眉,“那天他吻你吻得如醉如痴,我晚一点出现他恐怕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你推倒了!”
“迪安,你的幽默感很低级。”
“谢谢,让你讨厌是我的荣幸。”他优雅地微笑。
“如果我是你,”我冷冷地说,“我就知道现在不是挑衅的好时机,因为我们的命拴在一条绳子上!”
“可你总得允许别人有正常的感情反应,”他说,“当然你不必,你一向异常。”
我没有说话。正常是指什么?我突然想到最后那个男人绝望、近乎在哀求的脸庞,是的,那些事早该已过去,像梦一样到了早晨或毫无痕迹、或只显得虚假可笑。可我就是在这时想起他。
“我是不是个很奇怪的人?”我低声说。我无法回应弗克尔斯,我只专注于自己,很多年来一直如此。
他扬眉,“毫无疑问。但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他理直气壮地看回来,好像几秒钟前讽刺我的不是他。
“你知道吗,”他轻声说,清澈的嗓音在高空中飘浮,“我一直很讨厌你,但最糟糕的时候,却总是想起你……我被驱逐的时候……真是断不好受的日子,精灵的家乡观念太重了,我不得不承认我违抗不了天性……我很难受,整夜睡不着觉,后来我想到你……每次想到你的眼神,就会觉得,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值得迷惑的事。”他说,紫色的眼睛直视我。
“多可笑,我从对手身上找到了最强大的自信,”他说,“能一辈子有你当对手,去追逐魔法,倒是件不错的事,你让一切的伤害都显得微不足道——你可以经受,我干嘛不?”他高傲地扬扬下巴。
我挑眉,“我很意外你对我的高评价。”
“你存在感太强,费迩卡,”他耸肩,“我没法视而不见,虽然我很想。”
至于你,我想,你大概是我唯一可以求助,而不会觉得羞耻的人了。但这些话我并没有说出来,我并不太擅长说这些。
空间一时静了下来,巨龙拍打翅膀的声音清晰可闻,天空蓝得有些单调,往下已经可以看到方正的村庄,喀卡山脉被远远抛在了后面。
我们在如此高的地方,没人足以比翼……
我念了句咒语,防护壁撤去,风忽地卷来,扬起我们的长发和袍子。“你在干嘛!”他大叫道,手忙脚步地把衣服整理好。
“我大概是习惯狼狈的飞行了。”我笑起来,“你不觉得在龙背上的话这样比较有气氛吗?刚才像在经历一个三流幻觉魔法。”
“你和那些剑士混在一起,养成了不好的习惯,”我的旅伴指控,“居然喜欢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快把防御罩弄好,我的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
我没理他,感觉着风神的长袍从身上咆哮而过,扬起每一片衣角和发梢,没有任何或沉重或拖赘的触手。
“为什么不吹吹风呢,迪安,”我说,“至少它会让你感觉到,你正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