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完颜聿都不明白,也不愿为难自己去想个明白。
不想违背她的一番好意,完颜聿嘴角噙着一丝笑,小心翼翼地在床上躺下,耳边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不多时也进入梦乡。
☆☆☆
第二天一早,蒋轻遥一睁开眼就发觉身边有一个人。
她看到完颜聿衣衫整齐地躺在自己身旁,睡得十分规矩。
他似乎是累了,睡得很沉。
他应该是个君子,领了她的情,也没有丝毫的逾矩。
既然如此,为何他说话总是那么轻佻?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看过他,一看之下才惊觉他竟如此俊美无俦。
浓黑的剑眉如同他内心的坚毅,薄薄的唇如同他冷淡的语调,那一双闭着的眼眸该是如他轻薄的言语吧。
可惜他的眼闭着,瞧不见。
才正这么想着,那双眼睛忽然睁了开来,如她所料地写满了戏谑。
蒋轻遥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响!
她刚刚如果还有些失神于他的俊美,此刻也早已让后悔填满!他的那双眼睛果然是那么地轻浮,仿佛时刻都可以轻薄别人。
她实在不明白天下为何会有这样的人,还偏偏让她遇见,真是让她骂也不是,不骂又觉得心头火起。
她敢肯定,她一生中还没有这么失态过!
“你醒了?”完颜聿好笑地看着她十分后悔的模样。
“你比我早醒,为什么要装睡?”她一开口就是质问。
完颜聿单手撑起上身,以便自己更方便打量着她,“我是你的押解官,你不觉得你这样跟我说话太过分了吗?”
“我什么罪也没有,从不自认是个囚犯!”蒋轻遥抬高下巴,倨傲地说着。
“若是在驿站,你现在又要吃苦头了。”完颜聿淡笑,“该说你好运吧,被我这么温和的人救了,不跟你计较这些口舌。”
“你和他们有什么区别?你只不过不打我罢了,还不是和他们一样要把我送给都统!”蒋轻遥犀利地指出事实。
完颜聿愣了一下,这一夜香甜的梦让他几乎忘了这个事实。
他固然救得了她一时,却救不了她一世。
到最后,还是个遗憾。
完颜聿翻身下床,平淡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蒋轻遥。”
他低声咀嚼着她的名字,并报上自己的名。“完颜聿。”说罢,就匆匆离去。
☆☆☆
原来,他是完颜聿。
有了一个名字,就更容易把他和那些金人区分开来。
他在她的心里,就只是完颜聿那么简单罢了。
伙计端了早饭进来,还来了个女人。那女人熟练地找出药,赶走伙计,自顾自地动手要脱去蒋轻遥的衣服。
“你……你这是做什么?”蒋轻遥连忙阻止她。
“帮你上药啊。”那女人奇怪地瞄了她一眼,“昨儿个我就是这么做的啊。”
蒋轻遥心里又是一震。
原来他根本没有逾矩,上药这种事是找了女人来做。
他只是言语轻薄,却没有真的欺负她!
这样的完颜聿,她可以安心地当他是君子吗?
为何他身为一个金人贵族,会对她这样一个汉人女子这么好呢?
只因为她长得漂亮吗?
蒋轻遥很快否定了这一点,完颜聿自己就够漂亮的了,照理来说是不会被外表这种东西吸引的。
那么,就是他的心了吧!
他虽然是个金人,却是个好人。
蒋轻遥心中这么认定后,再见到完颜聿时便不再那么容易冲动发怒。
完颜聿也察觉到她的柔和,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讶,却没有多说什么。
和往常一样,拿药给她喝,她柔顺地喝了下去,目光随即凝在他的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完颜聿摸摸脸问着:“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蒋轻遥点点头。
完颜聿怀疑地看了她一眼,怀疑地拿来镜子仔细看了看,耸肩说道:“分明什么都没有。”
“有的。”蒋轻遥坚持着。
“好吧,那你告诉我有什么?”
完颜聿颇有兴趣地看着她。
“你的眉有你的性格,你的眼有你的习惯,你的唇有你的性情。人的五官往往会透露他内心的秘密,怎么能说没有呢?”蒋轻遥勾起微笑,一一道来。
那只是一个清淡的笑容,却如春风拂面,杨柳不寒,险些将完颜聿的心魂夺去。
这一刻完颜聿不得不承认,因他美丽的母亲,他总是偏爱汉人里温柔可爱的女子。不过他却更加明白,身上已流着汉人血液的他是绝对不会被允许爱上一个汉人女子的。
他这一生,早已注定和汉人女子无缘,更遑论是蒋轻遥这样被掳来的女子。
“聪慧的女子很少在口舌上居于下风。”完颜聿淡淡回了一句,无法轻松地说出调笑的话来。他失去戏弄她的兴致,忽然之间也不再想看到她气得小脸泛红的模样。她身体应该好多了吧!静静地休养了一下就恢复了几许血色,看起来不再那么苍白了。
如此一来,他们就可以早日上路。
心情陡然变坏,完颜聿站起身来,丢下一句话便离开,“我出去一下。”
蒋轻遥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只看得到他的表情变化,无法揣测出他的内心,心里也有些失落。
只是,他走的时候不忘告知她一声,让她感到自己像是他的亲人或朋友一样。蒋轻遥托着腮仔细地想着。
☆☆☆
蒋轻遥的伤势好得很快,苦苦的药也喝了许多,结果嘴里都是一股药草的苦味,几乎让她难受地吃不下东西。
完颜聿见她这么难受,却还是强忍着吞下饭食,在左思右想之下,便上街买了串糖葫芦给她。
雄州虽然有金兵驻扎,但是没有常驻的军队。过几日军队开拔去了其他地方,这里只怕又成了汉人的天下。
金兵知道这一点,也明白这里是前往燕京重要的驿站,姑且管得宽松一些,不想引起不必要的暴动,所以汉人这才能够过着和平日相差无多的日子。
但这都只是表面,人们的心里是忐忑不安的,因此光见他靠近都变得战战兢兢,生怕得罪他而丢了性命。
完颜聿对这一切感到无比的厌烦,索性要来一套汉人的服饰,再次走到大街上。那些汉人对他的态度正常了许多,不过金人却又处处找他的麻烦,直到他开口,说着流利的女真语才好些。
但这时却又要费力解释为何他会穿着卑贱的汉人服饰,胡乱扯了个理由便匆匆离开。
唯有躲进客栈里的房间,看着蒋轻遥柔美的面容,他才会感到一丝平静。
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毋庸置疑是一团混乱。
他不愿欺凌母亲的民族,所以不愿看到他们惧怕他的模样。
他装成汉人,却被金人欺凌,方知在北方,他只能以金人自许。
他是金人,是个倒楣没用的金人。空有一身才学无处施展,空有高贵出身却如同浮云。
瞧瞧他现在在做什么?押解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子进虎口。
哈!这就是他一个堂堂男子汉的所作所为。
母亲在天之灵若是看到了这一切,心里会有多痛!
母亲啊,为何你给了哥哥一个平庸的心智,却没有给我呢?
哥哥的一切都很平凡,所以很知足,从不想着走出爹给的那个世界,也就什么烦恼和痛苦都没有。哥哥要的,只是平静过完他的一生,孝顺爹娘。
而他,因为有了出色的头脑深得父亲宠爱,父亲希望他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可是却忘了族人是如何清楚深刻地记得他的身体里流着不一样的血。
父亲是如何地天真啊,天真到以为自已的权势可以慑服一切,以为儿子的能力可以降服所有人,却不曾想到根本没有人给他儿子这个机会!
心中这许多的愤懑只能在酒中发泄。
他坐在桌前,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眼前的蒋轻遥一再勾起他心里的记忆。
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也是这样相对坐着。
母亲温和地看父亲喝酒,偶尔还陪他喝上一杯,虽然她是那么地不胜酒力。
也许母亲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吧,她渐渐地接纳了父亲,深深地爱着父亲。
而他完颜聿,深深地爱着母亲。
一只青葱小手突然伸了过来,拿了杯子倒了酒,对他说道:“干!”
他有些醉了,含糊地问:“为什么要干?”
“喝酒不干杯多么无趣。”蒋轻遥已经看他喝了很长时间的闷酒了,再笨的人也看得出他心里全是恼人的事。
完颜聿不开心,完颜聿想灌醉自己。
蒋轻遥在心中琢磨着,得出了这两个答案,念头一转,决定和他一起喝酒。
看来这世上谁都有满腹心事,谁都有坎坷命运。
既然如此,不如同醉,何苦一个人独醉那么无聊呢?
“你错了,喝酒干杯是快意。我这会儿心里难受,一点也不想要那快意。”完颜聿挥挥手,差点打翻蒋轻遥手中的酒杯。
“喝醉了就不难受了吗?”
蒋轻遥想起自己遥远的过去,心头一阵痛楚。
“你又错了,喝醉了醒来只会更加难受。”完颜聿笑了起来,指着自己,“比如我,现在喝醉了,待会儿醒来就会头很疼。那些难受的事情还在心头丝毫没变!”
“那你为什么要喝酒?”蒋轻遥怔然。他这是真的醉了吗?为何说出的话又是那么清醒?他的心是一直想醉却醉不了吗?
“因为我没用!”
完颜聿哈哈大笑着,那笑声全是对自己的嘲笑。
蒋轻遥一咬牙,拿起冰冷的茶水就向完颜聿头上洒去。
凉透的茶水成功地让完颜聿清醒了点。
他抹抹脸上的水渍,看了一眼蒋轻遥,“谢谢,这茶的味道有些苦,和人生一样。我该多喝茶,品品这苦涩。”
“我没想到你会是这样一个自暴自弃的男人!”蒋轻遥心头一阵微痛,发觉自己无法忍受这样颓丧的完颜聿。
他平日不都是很自信、很喜欢戏弄人的吗?怎么会变成这样?
完颜聿扫了她一眼,轻而易举地捕捉到她眼中的怜惜。
他目光一黯,冷冷地说道:“这世上没人能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到,你得时刻接受事实,我就是这么一个男人。而你,不过是一个自身难保的女人。”
蒋轻遥正要出言反驳,却被他抢先打断,“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吧?”
蒋轻遥点点头,仍然不满于他那种消极的态度,却又被他抢了话头。
“那我们就上路吧。收拾好东西,我在楼下等你。”
说着,他走了出去。在门口的时候,他回头,露出一个轻浮的笑容:“很可惜,你又得和我骑同一匹马,委屈一下吧,小姑娘。”
蒋轻遥对这一切简直不知道是要生气还是要沮丧,只觉得一下子发生了太多的变故,完颜聿变得太让人难以捉摸。
他有一句话说得对,她自己不过是个自身难保的女人,何苦去管别人闲事,尤其那人根本不领情!
迅速收拾好东西,蒋轻遥匆匆下楼,走向自己未知的命运。
走出客栈的时候,她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住过多天的房间,身边人声嘈杂,而那寂静的屋子仿佛是一方世外桃源,躲进去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此刻她走了出来,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未来一定是风雪连天,她害怕吗?
拢紧衣袖,风吹在身上有些冷。
她想,她是害怕的,害怕不可预知的未来里可能发生的一切。
“上马。”完颜聿的声音在耳边命令着她。
蒋轻遥默默地扶着他的胳膊上了马,身后立刻多了一个温暖的胸膛。
马儿开始奔驰,风更大了。
因为有了身后的胸膛,蒋轻遥不再感到那么寒冷。
第四章
错过了宿头,夜晚降临的时候完颜聿和蒋轻遥来到了一片荒野。
“看来今天我们只能露宿野外了。”
完颜聿抱她下马,让马扎休息去。
他找了棵大树,铺一些衣服在地上,找来干柴点燃当作篝火取暖。蒋轻遥也拿了衣服坐了下来,却离他远远的。
“为何不过来一起取暖,莫非是怕我吃了你?”完颜聿看着火光渐渐燃起,点亮了黑色的夜晚,他的心情也和这燃烧的火苗一样,恢复了一些活力。
蒋轻遥睇了他一眼,还是不肯坐过去。
完颜聿又道:“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你怕我有什么用?如果你连我都怕,你日后的日子还不知道要怎么过。”说罢,一边叹气一边摇头。
蒋轻遥将头埋进双膝之间,恍惚着自己无名的未来。
完颜聿见她这个样子,便走过去硬拉她在篝火边坐下,没个正经地说道:“轻遥姑娘,今晚只好委屈你和我一起受苦了。”
蒋轻遥板着脸回道:“这话该我来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又为了我露宿野外,是我让你受罪,若有来生,轻遥一定结草衔环相报。”
完颜聿瞪起眼睛看着她,仿佛不认识她似的,张口结舌地不知该回答什么好。
看他这副模样,蒋轻遥的心情才好了些,忍不住噗哧一笑,完颜聿也跟着笑了。这一笑便打破了一路上两人之间的沉寂。
吃了些干粮,蒋轻遥问道:“到了燕京之后,我会怎么样?”一路上她一直在想这个问题,闷到现在,终于还是问出口了。
完颜聿身子一僵,用木头拨着火苗,淡淡说着:“无非两种结局。”
“哪两种?”原来是还可以选择的?蒋轻遥心里忽然燃起一丝希望。
“要不你就成了做粗活的下人,那就是牛马不如。”完颜聿撇撇嘴角,冷淡地看着她在火光下有些发红的脸庞,“要不,你就是暖床的女奴,暖床用的,你懂不僮?”
蒋轻遥看他神色就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事,摇摇头,坦白自己的无知。
“难怪你一路上没有哭天喊地,原来是还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完颜聿的眼中陡然多了一丝讥诮和嘲讽,“我就好心地告诉你吧。”
他将木头丢进火里,看着迅速窜升的火苗。“所谓暖床,就是有夫妻之实,却无夫妻之名,而且对男人来说,你就卑贱得像是蚂蚁一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运气好,你的主人也许喜欢你,对你好一点;运气不好,你就会被送给客人,服侍一个又一个男人。”
蒋轻遥顿时刷白了脸,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她只知道自己可以忍受鞭打的痛苦,却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受不了被仇人玷污身子的耻辱!
那样的她,和青楼里倚门卖笑的风尘女子有什么两样?
到头来,她也不过是个妓女……
不,她不要,她怎么可能受得了这样的羞辱!
围着篝火还是止不住身体的寒冷,蒋轻遥不停地打着颤,恨不得立时一头撞死还干脆些。她这父母给的干净身子怎能留着给那些金人侮辱!
完颜聿仿佛没看到她的变化,又道:“以你的容貌,想做牛马还真不容易。以你这种脾性,到头来会比牛马还不如,那些男人会把你折磨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