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报的影卫一犹豫,然后道:“是……先帝遗诏!”
“荒谬!”玄羯大声道:“立刻传令下去,那所颂遗诏乃奸人动摇军心之诡计,若军营内敢有任何蛊惑言论出现,军法处置!”
“遵命!”
“呵呵……”玄赫轻轻的笑着:“皇叔,你能封得住三万大军,却能封得住泱泱众口吗?你封得住唇舌,却能封得住人心吗?你仔细听,听那原野之外传来的声音在说什么!”
玄羯挂着阴森的冷笑静下心聆听起来,帐内所有人都静了下来,连军营也不可思议的安静了。悠远的空旷之境,数百人的声音幽幽传导而来,浩瀚低沉,震慑住了所有人,而那些声音如一而颂:
……朕登基十八载,毫无建数,自知愧对列祖列宗。自亲政以来,用人行政、纲纪法度,不能倚法太祖太宗,自知无颜于泉下。朕素性好高不能虚己纳谏,对贤臣不能知其善而亲近,对弄臣不能明其非而黜退。只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朕本欲与卿等同共辅佐我儿玄冰涟熟稔帝君之道,不幸中道而别,烦勋旧重臣保翊冲主,佐理朝政,朕方可含笑九泉。
死一般的静寂,仿若自天边传来的百人齐声已经消歇,可是众人依然无法从适才的惊栗当中回过神来。每个人都在脑中消化着那道遗诏的内容,那额外清晰的‘玄冰涟’三字无疑说明了真正下任皇帝应当是谁!虽然军令如山,不得议论,可是众人眼中同时出现了动摇,如果那道遗诏是真的,那些此刻围剿玄冰涟所处营帐的大军,岂不是背负了谋反之名?
而唯二看过遗诏的玄熠与玄羯,却明知那是假的,又不能解释。明知真遗诏已被毁去,却也不能指责假遗诏如何,因为无从解释真遗诏的下落。而且就算拿出早已伪造好的遗诏,可是如果没有违反先帝遗命,偷看了遗诏,又怎么会知道适才那道是假的?进退维谷的尴尬令大局在握的两人瞬间有些无措。
“是谁纠结百人颂出假遗诏?”玄熠皱眉。
“为何那是假的?”玄赫笑道:“莫非你偷看过真遗诏?”
玄熠怒视玄赫,冷冷道:“想不到你还有此一招。”
玄赫摇首:“不是本宫的计策……没想到,三百残兵,却可在小小谭琨的指领下动摇三万大军……”
玄赫笑了,谭琨,果然不负京城第一才子之名,极具大将之风,不输诸葛之智!
“谭琨?”玄熠一怔:“他没死吗?”
“你当然希望琨哥哥死!可是苍天有眼!他福大命大!绝不会比你早去!”涟儿大声道。
“混帐!他何时逃出王府的?本宫居然毫不知情!”
“昨日便已逃出,领兵解救东宫的人正是他。”玄赫淡然道。
“什么……?”玄熠一瞬间露出困惑的神情:“但两个时辰前本宫还有府内见到他……”
玄赫一怔,玄熠的瞳孔越来越大,愕然的颤抖起来。是谁?如果谭琨早已逃出,那桶中的人是谁……?
玄赫忽然焦急的大叫起来:“周缘心呢?是他放了谭琨,他感染风寒也是因为下湖救出涟儿!他人呢?玄熠!你没有发觉他是何时不见的吗?!”
犹如置身于寒窟之极,手脚僵冻般无法动弹,缘心呢?是从何时开始我便一直没有见过他?他人呢?耳畔无端的响起最后一次见到他时那虚弱的声音轻轻的询问着玄冰涟、昼矢、谭琨的下落,而自己是如何回答了他?那时,他什么都知道……?想起缘心眼中难掩的疲倦与黯然,还有嘴角那丝悲戚的苦笑,他说,他乏了,想好生歇息一下……
玄熠蓦然抱紧头颅,胸口传上的剧痛几乎令他无法思考!为什么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呢?为什么一直没有留意到他已经很久没出现在眼前!为什么……为什么那时我会刺入长剑……一剑又一剑!
“缘心!!”
玄熠发出一声悲嚎!疯了一般冲了出去!玄羯的大声呼喊丝毫无法阻拦狂奔的步伐!玄熠翻身上马,飞快的向王府跑去!寒风在耳边呼啸而过,眼前无法映入任何图像,唯一闪动的,是缘心温柔的笑容,他调皮的转动着身躯,犹如一朵白云般飘忽不定,当自己伸出手抓住他时,他会无比娇柔的倚入自己怀中,轻声的唤着:熠……
不!!缘心!!
急奔的骏马倏止,玄熠狼狈的从马背上跌下,他甚至无暇拍去身上的尘土,一把推开看门的下人的搀扶,疯狂的冲向密室的方向!
缘心……不要这样惩罚我……不要!求求你!
屋内布满残水,混杂着红色的稠液,本狂乱跳动的心一瞬间停顿……玄熠慢慢走向那个严实的大木桶,裂缝处缓缓淌下滴滴水珠,湿潮的桶缘处无比骇目的是如此诸多的红色液体!如此之多!足以,流尽一个人的全部生命!
疯一般的用刀翘开桶盖,过于动荡的心竟令双手颤抖的使不出半分力量,玄熠大喝一声一刀劈碎盖顶,却也同时发出一声近乎崩溃的惨叫:“缘心!!!”
周缘心静静的躺在桶底,湿透的白色衣裳紧紧的吸附在身上,白色的衣服近乎被鲜血染红,生命的沙漏悄悄流逝着……惨白的双唇,煞白的面容,凌乱的发丝贴在两颊,这就样,如同一尊毫无生气的玉娃娃般一动不动的静躺着。
“缘心……?”声音微微颤抖着,玄熠的手哆嗦的抚摸着缘心冰冷的面颊:“不要吓我……你醒过来好不好……?我不敢再骗你了……你原谅我好吗……不要……不要用这种方法折磨我……求求你……”
仿佛梦幻般,缘心的头轻轻的扭转,眼睫毛轻颤着徐徐睁开,玄熠仿若大赦死刑的囚犯般惊喜若狂:“缘心!!”
缘心轻轻的、轻轻的绽开一个轻如浮萍的笑容:“熠……”
“是我!是我!缘心!你别怕!我会找最好的御医!你不会有事的!缘心!”
“我从未求过你什么……现在……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你现在不要说话!等你好了一百个愿望我也帮你实现!好不好?”
轻颤的声音中加杂起呜咽声,连母妃的死去都没有哭过的玄熠,第一次流下了眼泪……果然,流泪的感觉,好痛苦……
“我希望……你可以放过所有人……包括你自己……好吗……?”缘心轻轻的用手抚摸着玄熠泪珠划过的痕迹,眼角的泪光陨落:“不要再争了……好吗……”
“好!好!我不争了!我只要你!我只要你!缘心!我不要皇位了!我只要你!你听见了吗?所以不许离开我!不许!!”
紧搂着冰凉的缘心,从未如此痛恨过任何人,这种几乎要撕裂自己的痛楚居然是因为自己!因为自己该死的将长剑刺入了桶内!因为自己鬼使神差的想杀掉谭琨却伤害到了缘心!如果我没有起了杀意而连刺数剑,如果我没有为了折磨谭琨而将他投入桶中,甚至!如果我没有萌生夺位之念,缘心都不会有事!是我……全是我的错……是我……
缘心仿佛放松般轻笑了一下:“这一次,你不会骗我了吧……”
“不会……不会……永远都不会了……缘心……不要走……不要走……”
“我要惩罚你……因为你老骗我……”缘心仿佛开玩笑般轻笑着,如果不是那毫无血色的嘴唇与愈来愈急促的呼吸,玄熠几乎会以为他已经没事:“所以,你要守我十年……把我的遗体送到西域……在我的坟前植满曼陀罗……陪我十年……”
“不!你不会有事!”玄熠拼命的大吼着,泪水划入嘴畔,是苦涩的:“我可以带你去西域!我为你建一座全是曼陀花的庄园!我在那里陪你一辈子!好吗?不要离开我!不要!我知道错了!我只要你!什么都不要了!这样行吗?缘心!不要抛弃我!我从未求过任何人!任何事!可是我现在求你!求你不要丢下我!求求你!”
玄熠倏然抬头,放声大吼:“天啊!你为什么不报应在我身上!为什么要选择如此残忍的方式来惩罚我!我用我的生命来换行吗?!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求你不要夺走他!为什么不直接毁了我?他是我仅有的唯一啊!你杀我啊!杀我啊!不要带走他!不要!”
玄熠哽咽着低下头,看着怀中的缘心嘴角含笑,轻轻的倚在怀中,没有声响……一瞬间,血液凝固了……
“缘心……?”
轻轻的晃动着毫无知觉的身躯,玄熠呆呆的愣了半晌,忽然惊慌的将缘心搂入怀中:“不会的……不会的……缘心,你说过永远陪着我的……不要淘气了……快起来……你吓到我了……缘心……”
是我……是我做的……是我亲手杀手了缘心……
“缘心……?”
缘心死了……是我杀的……
“缘心……”
是我……
“啊!!缘心!!”
无比惨烈的哀嚎,仿佛重伤的雄狮在濒死悲鸣,那狂吼,慑人心肺,却又悲哀的令听到的人莫名的心酸……
第七章
静坐于虎皮椅中的玄羯用手指敲击着桌面,长短不一的节拍泄露出他此刻的焦躁,玄熠的绝尘而去令他紧皱的眉头无法舒展。被看押着的玄赫不动声色的看着玄羯,又看向明显困倦的涟儿与昼矢,不由暗暗着急。不愧是玄羯,以不变应万变,他此刻不动,谭琨也无法进行下一步,这该如何是好?
忽然策马飞驰的声音传来,帐外一阵乱忙,加杂着几声‘殿下!’的唤喊,玄羯坐直身躯,这才微微舒缓了眉头。帐帷打开,玄熠面无表情的抱着一个红衣少年走了进来,玄赫怔了怔,忽然发觉那根本不是红衣,而是雪白的衣裳被鲜血染红!那是……周缘心……?
“熠儿?”玄熠异常的表情令玄羯有些不安。
“放了他们。”
“什么?”玄羯一怔,随即沉声:“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熠儿?你要纵虎归山?”
“放了他们……”玄熠毫无波澜的眼波之中忽然涌起一丝温柔,他低下头,痴痴的凝视着缘心:“我答应缘心放了他们……”
“混帐!”玄羯大怒:“他已经死了!熠儿!你清醒点!”
“他没死!!”玄熠放声大吼:“只要我答应他的事全做到!他就会原谅我!就会醒来!”
“熠儿!!”玄羯愤怒的一个巴掌扇来!毫无防备的玄熠几乎栽倒:“醒醒吧!他已经死了!你要为一个死人放弃唾手可得的江山吗?!”
玄熠踉跄的稳了稳身子,凝视缘心的眼神依然未离开:“江山?就算得到苍穹沃土,天下万民俯首称臣,又怎及得上一个周缘心……?”
“你疯了吗?!”玄羯已经失去原有的冷静,他愤怒的训斥着异样的玄熠:“你要为一个禁脔自毁前程吗?!”
“缘心才不是禁脔!!”玄熠失控的吼叫着,迸血的双眸难掩他的心碎无痕:“他比什么都重要!甚至我的性命!!”
“荒唐!!荒唐!!”
“放了他们!”
“你休想!”
寒光悸动,一抹银光倾刻间抵上玄羯的脖颈,本还情绪激动的玄羯瞬间冷静下来!他危险的眯起眸子,冷冷的看向玄熠:“熠儿,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玄熠另一只手紧紧的搂住缘心,无比坚定的说:“我知道,我在履行我的诺言,我在寻求缘心的原谅。”
“你再一次令本王失望……”玄羯蓦然大喝:“影卫听令!即刻将玄熠拿下!”
霎时黑影闪过,锋利的刀刃轻盈的划过玄熠的手腕,几乎在鲜血还未迸出的同时手已经失去知觉,长剑落地,随即黑影由背后一记重击!玄熠如同毫无反抗力的婴孩栽倒在地!缘心自怀间滑落,忽然腾然而起,黑衣影卫竟如此轻巧的将缘心由玄熠怀中抢走!
“把缘心还给我!!”玄熠发狂一般扑去,却被毫不留情的按翻在地,动弹不得。
“把此人的尸身弃之荒野!”玄羯怒愤的喝道。
“不!!!”
玄熠近乎崩溃般嘶声惨叫着,他拼命力求挣脱禁锢,缘心就这样近在咫尺,而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被人弃之野外吗?
“不要!不要这样对缘心!求求你!”
无法动弹的玄熠只能用头用力的磕着,尊严、高傲,一切的一切,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唯一清晰的,是一想到会失去缘心时那股撕裂般的痛楚压在胸口,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从未行过如此大礼的额头很快因地面的坚硬而破了皮,沙尘浸入肌肤,如针扎般疼痛,可是,磕头的人却麻木一般依然如此用力的磕着……
“我已经亲手害死了他……如果再令他的遗体不得善终……我会疯的……父亲……求求你……”哽咽着,哀求着……
玄羯不经意的为这个轻轻的称谓所动摇,他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泪光,只是过于深邃的眸子掩去了它的存在:“熠儿,你病了,所以才会以为他是你的一切,迟早有一天,你会醒悟过来的。如果那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你会后悔末及!所以为父帮你守住这一切,直到你完全康复起来,那时,你就是至尊无上的帝王!”
“我不需要了!你明不明白!父亲!!”玄熠仿佛倾尽了一生的泪水:“你以为我为何如此拼命的想爬上云端?你以为我为何小心翼翼的步步为营?不是因为醉心皇权,更不是因为我想统领河山!只是因为我想将世间最好的一切献给我所爱的人!无人敢歧视他!无人敢喝斥他!无人可以凌驾于他之上!因为我是他最坚实的保护者!这才是我的目的!我的动机!我拼命周旋于权贵之间的唯一目标!”
“熠儿……”玄羯仿若被轰雷劈中般震惊,声音开始颤抖:“这么多年来,本王看着你如此辛苦的运筹帷幄,费尽心力一步一步得到众臣认同,你是如何努力的没人比本王更清楚!可是,你居然只是为了如此不堪的卑微心愿……?”
“它对于我来说非常重要!它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生机!”玄熠的目光望向近在咫尺却无法触摸的缘心,痴迷的目光令人心碎:“我只想守着他,实现他所有的愿望,我不能让缘心受到半点委屈,我要让他在最为安全、无人可以干扰的环境中畅快的大笑,所以我要成为皇帝,无人敢违逆的皇帝……可是……可是……”
断续的倾诉再也无法说出,只有抽动的身躯与微乎其微的呜咽表明着某人的心碎无痕。玄羯一步步后退着,最后无力的倒在椅中,痛苦的抚住头部,悲痛道:“熠儿……你会康复的……这些疯语本王不会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