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是我!昼矢!你哭出来吧!不要这样!求求你!”
耳畔中传入如同蛊惑的诱音:哭出来吧……哭出来……
昼矢的嘴角抽动几下,哆嗦的双唇紧紧抿住,自喉间低低的咆哮出压抑的哀嚎。昼矢紧紧搂住怀中温柔的身躯,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蹈草,将头埋入柔软的颈窝,那散发着淡淡乳香的气味犹如小娟身上那股甜甜的香味……终于,情感的大堤决裂,昼矢放声大哭起来,在这个温柔的小小怀抱中尽情宣泄心中所有悲痛……
东阁的灯烛燃起,谭琨无言的看着两个哭得眼睛红肿的孩子以悲戚的目光望向自己,他披衣下床,轻轻挑动灯芯,只是不知怎得,手竟有着不易察觉的微颤……
“琨哥哥!”涟儿哭着抱住谭琨的腰际:“你要帮小娟报仇!帮小娟报仇!”
“好……好……”谭琨的脸色有些异样,但他仍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涟儿乖,琨哥哥自有主意……”
忽然,一直没有声响的昼矢蓦然跪下,重重的向谭琨磕了一个响头:“谭公子!昼矢深知之前罪大恶极!死千次万次也难辞其疚!只是小娟之仇仇深似海!不能不报!若谭公子愿助昼矢一臂之力!昼矢愿做牛做马报答您!”
谭琨慌忙将昼矢扶起:“快起来!我本与玄熠不供戴天,就算帮你,也不过举手之劳,莫要如此在意。”
“谢谭公子!”昼矢眼中生涩,再度深深的磕了一个响头。
“琨哥哥!那昼矢的处境是不是很危险?要不要告诉王爷?”
谭琨摇首:“忘了上次我说过的话吗?没用的……除非……”
言语一顿,谭琨自嘲的心中笑起,此刻,自己还在犹豫什么……?
“除非他自己亲口承认是他指使昼矢冒充皇子,那就令当别论。”
“可是怎么可能呢……”昼矢怔了一下。
“怎么不可能?”谭琨淡淡道:“难道只有他与你二人之时,他也要做出不知情的模样吗?”
“你的意思是……?”
谭琨轻轻点头,昼矢怔了半晌,眼中忽然闪过一线坚定:“好!就这么办!”
谭琨轻轻的拍拍昼矢的肩:“但你要知道一件事,小娟的死对你而言非同小可,但对于摄政王而言却无关痛痒,一个平民女童与一位皇子的取舍,太过明显……摄政王在乎的不会是玄熠害死了你的妹妹,他只会在乎玄熠会不会谋权篡位,会不会弑杀血亲!所以,你在套话之时莫要就你妹妹之事与他争辩,平白犯了心浮气燥的大忌,只要记得,让他承认他知道涟儿才是真正的皇子,是他指使你冒充涟儿!”
昼矢用力的点点头!谭琨不经意的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最有力的证据以最配合的形式站到了自己这边……这个计划……很好……
可是,不知怎的,谭琨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与昼矢细细的讨论过计划之后已经是四更天,开始渐渐泛白的天际提醒了屋内的人必须回到卧房了。涟儿一反常态的撒娇耍赖,说什么也非要跟琨哥哥一起睡,谭琨只得啼笑皆非的默许。于是,在昼矢告退后,涟儿自顾自的跑到床上大咧咧的躺下。谭琨躺到他身旁,轻轻的将被褥紧了紧,谁知涟儿一骨碌滚到他怀里,而且摆出不打算离开的架势。谭琨眼中满含宠溺与纵容,轻轻的抱住这个玉娃娃。
不知过了多久,在谭琨以为涟儿早已熟睡之际,涟儿小心翼翼的声音忽然传来:“琨哥哥……”
“嗯?”
“如果……小娟没死的话……昼矢永远不会站到咱们这边……对吗?”
“……”谭琨不经意的僵直了身子:“也许……”
“其实……玄熠这个时候杀掉小娟……并没有好处对吗……”
“……”
“琨哥哥……”
“你想说什么?”僵硬的话语中不经意的泄露了一些负面的情愫……
“没有……”涟儿紧紧抓住谭琨的前襟,轻轻的抽泣起来:“我喜欢小娟……真得喜欢……可是我更喜欢琨哥哥……所以……所以……”
谭琨蓦然收紧环住涟儿的双手,紧紧的搂着……
你太聪明了……涟儿……聪明的令我无措……
……
……
“大公子倒是越来越有派头,居然下贴‘邀请’皇兄赴约,真是折煞为兄呢。”玄熠语含嘲讽,冷冷道。
昼矢放下紧握在手中平抚情绪的针包,那斑斑红痕带来的痛楚令他的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却也令他没有愤怒的扑上前来,格外冷静下来。
“九殿下日理万机,若不提前相邀,昼矢又怎么请得动殿下?尤其是出了那种事之后……”昼矢的眼睛里闪过无比的愤恨,两道目光恨不得化做利刃狠狠的刺到玄熠身上!
玄熠哼笑一声:“果然如此……你以为是本宫做的?”
果然不承认!
昼矢怒极反笑:“原来不是殿下做的?”
玄熠的脸色阴沉下来:“杀了你妹妹对本宫有何益处?若没有她,你又怎么会受本宫支配?她的死因尚待推敲,你是个聪明人,难道想不透这其中的奥妙?”
昼矢怔了怔,但马上压下心中慢慢涌起的困惑!怎么可以于此时此刻听信他的话?他的狡猾毒辣又不是没有见识过,怎么可以再中了他的计!
“自然是因为她是证明我不是玄冰涟的最好证据!若摄政王知晓小娟的存在,必然可以查出我的身实身份!所以你斩草除根!”
“哼,可笑。”玄熠冷笑起来:“莫非本宫是近日才得知你有个妹妹?居然此刻才下手?没想到你也是个蠢人。”
昼矢有些混厄起来,凌乱的脑袋之中,理智开始将疑问抽出,但情感又强迫自己不能一时迷乱而错失为小娟报仇的好机会!正如谭公子所说,玄熠能言善辩,会很容易被他牵着走……不行!若再纠缠下去,只怕自己就先乱了阵脚!还是依计划行事……
“九殿下当初找昼矢前来冒充十三殿下,还借机除去谭府一门,本应一切尽在掌握,偏偏谭琨出逃,而且带着真正的玄冰涟来到摄政王面前,于是你慌乱起来。更何况真正的十三殿下已经越来越讨摄政王欢心,这已令你扼腕,偏偏在这时连你的棋子都暴露了身份,你怎能不乱了阵脚?就如同你一夜之间尽数除去谭门一样,你无非是重施故计!想尽早除去隐患!只是!为什么不来杀我!却杀了小娟!为什么!!”
玄熠不悦的皱皱眉头,有些不屑向这个已经被仇恨覆盖了双眼之人解释什么,反正这个小小的昼矢还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莫非我还能怕你不成?只是……到底是何人所为……?而且……
剑眉微拢,眼眸中闪过一丝异动。
昼矢为何说这些话?这些我早已知晓的事情他为何还要再故意复述一遍?简直就像……说给别人听!
玄熠一颤,犀利的目光迅速环视屋内,目光不由落到那道春江月夜图屏风上……
难道……?
“该死……”
玄熠低低的咒骂起来,本来就有些怀疑昼矢会因小娟之死而与自己敌对,但没想到他的动作这么快!还居然下了圈套!
“看来你也发现了……”昼矢不掩解恨的喜悦,走到屏风前,恭敬的一作揖:“王爷,草民认为王爷已经了解了事情原委了。”
王爷?!
玄熠顿觉身体堕入万载冰窟之中,手脚瞬间冰冷起来……
只见玄羯慢慢自屏风后走出,涟儿与谭琨跟在其后。玄羯望向玄熠,目光平静淡然,完全看不出他心中所想。就在这种毫无杀伤力的目光注视下,玄熠竟有种毛骨悚然的心悸,下意识的后退半步。
虽然自己可谓大权在握,皇位唾手可得。但这位摄政王皇叔却在众臣之中有着极高的威望,如果他对自己继位一事做出质疑,只怕也会功亏一篑!而且,最重要的是,深知黑暗险峻的自己,对未知的危机与潜在敌人的本能也令他对眼前之人有着莫名的惧怕,就如同,凶残的野兽嗅到了同类的味道……而且是远远强于自己的劲敌……
“熠儿……”玄羯云淡风轻的一笑:“你真令本王失望……”
第三章
昏暗的牢房内,仅有高处一个小小的通风口泄进一丝半点的阳光,借着微弱的光线,坐到草铺上的锦衣少年饶有兴趣的看着墙角的蜘蛛在勤奋的织网。他一身锦服,珠光宝气,尊贵的气质与一副慵懒闲暇的神情,不禁令人怀疑他只是一时调皮跑到这里体验阶下囚的感觉而已。
“九殿下好有闲情怡致,”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居然如此轻松悠闲?莫非已知自己再无机会观鸟赏鱼,索性赏起蜘蛛来了?”
玄熠毫不意外的笑了起来,慢慢回首,望着牢门外那个面色不是很好的少年,深邃的笑容涌起:“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殿下还真是自信。”谭琨凉凉的说。
“当然是因为……”玄熠慢慢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暧昧的笑意:“某人的良心很不安……”
谭琨的手不经意的一颤,但他压低嗓音,刻意的掩饰住自己一瞬间的慌张:“若一夜之间除去百人性命的人都不会良心不安,那么又有何立场去要求别人良心如何?”
玄熠心情极佳的看着谭琨,双眸含笑,俊俏的面容愈发英气逼人,可是谭琨却莫名的感觉到没来由的烦燥,令他几乎要怒喝玄熠为何要这样看着自己!
仿佛看穿谭琨此刻的内心动荡,玄熠微笑着转移了话题:“你适才问我为何有此闲情?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因为,我从未觉得自己会在这里结束一生。”
谭琨哼笑一声:“莫非殿下以为弑杀皇子、意图篡位之罪轻如鸿毛?”
玄熠欢愉的笑着:“谭琨,敢不敢再与我打一赌?”
谭琨不屑的哧之以鼻:“殿下以为自己还有机会兑现筹码吗?”
玄熠毫不理会谭琨的冷嘲热讽,淡淡笑着:“就赌,我三日之内就能从这里走出去。”
谭琨冷哼一声:“莫非殿下在等人劫狱?”
“错,”玄熠自信满满的嚣张笑意涌现:“是堂堂正正的走出去。”
谭琨顿时怒不可遏!眼前少年的嚣张跋扈,仿佛在说这个十足的劣势在他眼中却不过是一场好玩的游戏,不论游戏的结局如何,都能令他乐在其中!而且,那种自信与胸有成竹犹如这场游戏从头到尾都由他掌控一般!令人气闷的扼腕!
“而且,我还知晓了一件事……”玄熠故意拖着长腔,意有所指的笑着。
“九殿下有话不妨明说,若不想说也不必用激将法,谭某还没兴趣知道,所以要令殿下失望了。”谭琨冷冷道。
玄熠啧啧摇首,缓缓道:“我终于知道,某人为了打败我已经开始不择手段的应用卑鄙伎俩,这岂不说明……那人亦知,若光明正大,永远不是我的对手。”
谭琨的身子微微颤抖着,情愫如同严冬之中最后一片挣扎的枯叶,单薄却凄绝的摇弋着良知的悬丝,岌岌可危的强制僵持瞬间出现崩溃,理智无比清晰的告诉良知,那费尽心力的冥思苦想,在那报仇雪恨的毅然光环下,以最低劣的形式实现,却早已失去了原有的定义。原来,那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击败那个意气风发的光鲜少年,为了向他证明,自己并不输他……
多可笑的理由呵,居然包裹了一层又一层华丽的伪装:为报灭门之恨、为报杀父之仇、为了社稷江山、为了黎明百姓、为了纠正正统皇权、为了回报涟儿的真心……所以到了最后,连自己都忘了……
谭琨面如死灰,在他的预料中,玄熠一定会恶言相讥。可他仍然来到他的面前,仿佛自虐般想从他口中听到恶毒的话语,用污秽的辱骂来稍稍平息一下内心的忐忑与不安……可是,为什么得到的是赤裸裸的真相?毫不留情的撕开了故意忽略的真相……只是为了一个输赢,只是为了一个输赢啊!就牺牲了一个无辜少女的性命!只因为她的逝去是一颗最为有利的棋子!仅仅因为如此,就决定了她的命运……
谭琨!你与禽兽有什么区别!
谭琨的良知叫骂着。他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耳中充斥着玄熠得意的大笑声!他痛苦的紧掩双耳,如同被梦魇追赶般不敢滞留!
“谭公子?”
谭琨剧烈的一颤吓到了通报的小厮,谭琨自觉失态,强颜欢笑的说:“有什么事吗?”
“王爷唤谭公子共进晚膳,正在观心湖的凉亭内候着呢。”
“好,我马上就去。”
谭琨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事已至此,只能继续走下去,直到涟儿平安顺利的登基为帝之时,再来为今日种种愧疚吧……现在,绝不能退缩!
在摄政王府中有一处另辟格局的别馆,如同写意山水诗画般自成意境,浓萌如盖的群生梧桐环绕润池,四周俱静,唯有潺潺溪水鸣涧悠长,一派如梦如幻的怡人美景。身处如此佳境之中,连心情沉重的谭琨都不由为之一缓郁闷。
“草民谭琨叩见王爷。”谭琨向凉亭之中悠悠品茗的玄羯行礼。
玄羯微微点头,示意谭琨坐下,然后道:“本王此次唤你,是有一罕物想与你分享,还望谭公子不弃。”
“王爷折煞谭某人了。”谭琨的目光落到石桌上的一个密封的黑匣与砚台,不由好奇。
“这是远从西域带回的‘沉墨香’。”
玄羯打开黑匣,取出一块金色锦布包裹,绣满名花秀草,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谁知,打开层层包裹的正中,居然只是一叠宣纸?
仿佛看出谭琨的不解,玄羯微笑着将砚台放置于宣纸一畔:“谭公子有所不知,此纸尊贵,近不得劣墨污渍,若非上等好墨配以绝世好砚,就无法保持白净鲜亮。若靠近下等浊墨,纸质变会发暗僵硬,慢慢变黑,如同浸入墨中,所以得此谑名:沉墨香。”
谭琨困惑的看着玄羯,本能的知道他意有所指,却不知他在暗示什么……
“其实,说白了,此纸原本可以一生纯净无暇,配以佳墨奇砚,题写绝世惊文,流芳千古,价值连城……”玄羯指着开始慢慢发暗的宣纸道:“可惜,它的身旁有着一滩污墨,白白污染了原本尊贵的宣纸,变得一文不值……先知精辟,曰:近·墨·者·黑。”
谭琨蓦然一颤,勉强笑起:“王爷在说什么?草民愚钝……”
玄羯的手轻轻的抚过沉墨香,眼中闪过惋惜:“涟儿……就是这上好的沉墨香……”
沉敛的目光缓缓抬起,谭琨忽然犹如被凶禽紧盯般无法动弹……玄羯的目光如剑般犀利,毫不掩饰其中的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