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自私的愿望得到了不该有的实现吗?
可我知道,仁慈的真主是不会这样做的,是我在无意中出卖了我的灵魂与魔鬼做了交易,为的,只是能够保住属于我的幸福。
……
1995年11月5日 多云
今天是小语十二岁的生日,不知不觉中,小小的她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在生日Party上,我有些惊讶也有些好笑地看着一堆十来岁的小男生围在她身边猛献殷勤,把她捧得像个高高在上的小女王。不过,这个小小的女王显然还是热衷于成熟男人的魅力,只见她牢牢地粘在修聿和晟茗的身边,甩都不甩那些眼冒红心的小男生,真是人小鬼大。修聿看向她的眼神是那么宠溺又满足,可我比谁都清楚,他是将没有归宿的那份爱化作亲情倾注到小语身上。
……那个曾经熟悉的名字——俞虞,在这平淡如水的一年多时间里,似乎已经渐渐变得陌生了,世俗也似乎慢慢淡忘了这个曾经轰动古典音乐界的天才少年。也许,当天才将自己的羽翼完美地隐藏起来之后,他就成了一个隐居着的凡人,不再起眼。
可是,无论世人怎样遗忘俞虞,修聿却永远也不会遗忘他。在他的心里,那把小提琴就是俞虞的化身。他对小提琴呵护倍至,就如同呵护俞虞本人那样用心用情……比起我,小提琴更能解除他的疲倦,也更能抚平他的创伤……也许当许多年以后修聿的生命之火已将燃尽之时,他不在乎我的陪伴,只在乎小提琴能否陪着他长眠到永远……
……有许多次,我想要放手……可当我看到修聿温和的身影和神情,看到小语可爱的脸蛋和活泼的模样,懦弱和贪婪便让我无法痛下决心放弃这握在手中的幸福……只要我活着一天,一天不能放手,这样的自责和内疚就一直会纠缠着我,使我不得安宁。
也许真的只有当我生命结束的那一天,我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
1996年4月14日 晴
今天是个很好的天气,阳光温暖,气候宜人。
当我拿到病情报告单的那一刻,我竟是如此心平气和,就像这天气一样明朗而没有任何阴霾。白血病,多么可怕的字眼,可在我眼里,它就像一把解除痛苦的钥匙。
医生告诉我,因为发现得太晚,所以我只剩下两年的时间。
两年呵,两年之后,小语已经十五岁了,能够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了;而修聿,他也终于可以自由地去追寻属于他的幸福了。
和修聿共同生活了近十五年的时光,也占住了他整整十五年的时间,我的满足已无人能及。长久以来,一直压在我心里的沉重负疚也将随着我生命的消逝而终结。
我的结局,一如我想的那样圆满。
我由衷地感谢真主给我的恩宠。
……
1997年8月5日 小雨
我的病情一直在持续地恶化中,可是我却觉得很幸福。
因为这些天来,修聿一直陪在我的身边。而这十五年来,我从来不曾感觉我们的心会像这些天这样靠近。
我曾有的美丽在一点一滴地枯竭,而修聿则一如我们相遇那一年的耀眼——岁月在他的身上刻下了成熟的烙印,也使他变得更加完美。为此,我庆幸我的生命即将结束,否则,在他的面前我会自惭形秽。
算起来,俞虞今年应该已经二十岁了,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龄莫过于此。
其实,我常常会想象他和修聿站在一起会是怎样的模样——才华洋溢的青年和成熟稳重的男人,两个同样出色的男子构成的,是一幅让人心醉的和谐画面……只可惜,在我的有生之年,我不能,也不可能看到了。
我想,我是爱修聿的,而他,也是爱着我的。
只是我们的爱不同。
我对他的爱,接近于爱情;而他对我的爱,高于友情低于爱情。
但不可否认,人生最美满的婚姻恰恰正是由这样的爱构成的——没有轰轰烈烈,也没有大起大落,涓涓如水,平淡而真切,唯细水长流以致远。
这一生,我爱过,生活过,拥有曾经爱情的记忆,拥有属于自己的丈夫和女儿,人生最大的幸福我一一占有,再无遗憾。
1998年1月22日 小雪
今夜我格外得清醒,几个月以来反复无常的痛苦似乎也暂时告以段落,这让我清楚地知道,当明天来临的时候,我的生命之火就将熄灭,而被我束缚着的一切也都将解脱,我为此而感到欣慰。
这将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篇日记,小语,当你看完这些日记的时候,请你帮我完成我所没有完成的心愿——给你父亲幸福。
他为我们已经牺牲了太多太多,现在该是我们给他幸福的时候了。
虽然我已不在了,但你要记住,当你在为你父亲寻找幸福的时候,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伴着你,你不是孤单的一个人——这是,只属于我们母女俩的秘密。
第十章
“先生,到了。”
公车司机浑厚的嗓音将我唤回现实中,合上日记,我提起背包下了车。
沿着塞纳河的堤岸行进,视线虽然游曳在那一座座连接左右两岸的石桥和充满欧洲气息的建筑上,但思绪和心情却凌乱一如塞纳河水面无规则弥漫着的波澜。
很快地,一抹坐在堤岸上的白色身影便影入眼帘。走到她的身边,我冷然落座于她的左侧。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河对岸三角形支架上栖息着的鸟群一只接一只地飞走,又一只接一只地飞来填补所空缺的那一块。
“鱼鱼,还记得两年前我们初次见面时的情景吗?”
漫长的沉默之后,小语眺望着远方开启了我们之间的言语之门。
“The fifth season。”
“对。”小语的唇边绽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那是我第一次跟随导师去日本写生,也是第一次在日本的便利店里买饮料。知道吗,当我在结帐时发现收银的店员是你的时候,我有多么惊讶!”
我不语。
“早在去日本的前一年,我就知道你在东京留学的地址。可是在我的意识里我一直认为,人生如果失去了意外,也就失去了许多色彩。如果我的导师不是决定带我们去日本,这一生,我都不会想要去踏上那片弹丸之地,尽管我知道那里有你。”
小语仰望着蔚蓝的天空和偶尔飘过的云彩。
“其实,在阅读妈妈的日记之前,我就知道自己不是爸爸的亲生女儿。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对爸爸有过超越父女感情的迷恋。后来,虽然因为长大了,了解了爸爸对我的感情始终十八年来如一,但他在我的心里,永远会是一个完美的理想,一个遥远的梦境。
你是爸爸前半生的梦中人,所以对你我曾有过嫉妒,有过愤恨。然而当命运的齿轮让我转向那个我千不愿万不愿踏上的日本,并在距你留学的东京千里之外的北海道遇见了你,我知道,如果这不是人生的意外,就是妈妈刻意的牵引。”
“我是个崇尚自由追求的人。”小语的指尖在石堤上轻轻地画着圈,“如果你不能让我满意,即使要违背妈妈的遗愿我也再所不惜。可是,在和与你的交往中,我渐渐明白了爸爸之所以会爱上你的原因。你的人格、才华和个人魅力使我再一次地让步,因此我决定把你带到爸爸身边。但是如果你无法爱上爸爸,我也不会强求……鱼鱼,缘分是件奇妙的东西。我们的婚姻就像当年爸爸妈妈携手时那样,是建立于高于友情而低于爱情的感情上。而我,则一如当年妈妈的翻版,在我们一起度过的日子里渐渐地把我对你的那份第三类感情上升到了接近于爱情的边缘。所以,即使我清楚地知道你和爸爸相爱,却又不愿意轻易地放开你……”
小语转头凝视着我。
“你知道吗,鱼鱼,虽然强扭的瓜不甜,但仍然可以吃,只是这样的吃是一种忍耐而非一种享受。
对于心里没有所爱之人的两个人来说,这种忍耐就像是想喝饮料的时候只有白开水,虽然平淡无味却也算不上是痛苦;而当其中一人心有所属的时候,这种忍耐就变成了一种无药可医的传染病,身边的人都会因此而陷入一种莫名的痛苦中去,如果没有人给它画上休止符,这样的痛苦就会延续一生一世。
我不想重蹈妈妈的覆辙,因为一生的痛苦和自责对我来说实在太沉重了,所以我选择放弃。”
话到这里,小语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
“因为爸爸妈妈的宠爱,从小我就是个任性的孩子。虽然想好了要放弃你,可我又不甘心就这样为我们之间画一个太过简单的句点,所以我导演和主演了这场‘车祸肥皂剧’——它再一次验证了你近乎自虐的高尚人格,也再一次地让我了解了这样一个事实:爸爸虽然是你爱的人,但在你的心里我仍然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因为我是你的妻子。”
立于河堤上,小语拂了拂迎风飘扬的长发,带着浅浅的微笑看着我站起来。
“鱼鱼,你和爸爸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我希望你们携手走完这一生,不论前方有什么样的风风雨雨和艰难坎坷。”
说着,她轻轻地拉下我的肩,吻了吻我的额头。
“除此之外,作为报答,你还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是什么?”
“当我有一天找了自己真正爱的人的时候,你才可以放开我。而在这之前,你亲亲爱妻的宝座还是我的。至于爸爸,他只能当你的地下夫人。”
“这样……会不会太委屈他了?”
我故作深沉,但眼中却漾满了的笑意。
“会咩?先来后到哦!”
拉起小语的手,我们迎着风向前走去。
“有海豚?是我的!鲸鱼?靠边站!”
调皮地眨眨眼,小语清脆的笑声荡漾在塞纳河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洒落一片耀眼的璀璨。
***
土耳其 伊斯坦布尔
爱琴海的夕阳美得令人屏息,绚烂的晚霞将天空渲染成一片如梦如幻的天堂,多变的光线将爱琴海与黑海混合成一个金红色的海洋,璀璨夺目。远远望去,那坐在岩石上的黑色剪影一如海市蜃楼般的不真实,仿佛下一秒钟就会消失在金光灿烂的天边,让人禁不住感叹好梦一场。
凝视着这样的景色,站在不远处的年轻男人嘴角禁不住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下一分钟,只见他轻轻地,慢慢地靠近那个修长的黑色剪影。
“渔夫先生,请问一条鲸鱼多少钱?”年轻男子停在剪影的身后,问了一个叫人匪夷所思的问题。
然而叫人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剪影竟然回头了,并且露出一个连夕阳都为之逊色的笑容.
“很贵哦,差不多是一条海豚的价值。”
年轻男人也笑了,“如果换到的话,是不是可以保留一辈子那么久?”
剪影收起鱼杆并站起身,两人的距离近得只容得一线光穿过。
“对,可以保存一辈子,那么久……”
音落,最后一丝光线也消失在合为一体的剪影中。
尾声
“哈啰,美爱康敏?”
随着琉璃铃清脆声音的忽然响起,一颗来自大和弹丸之地的脑袋出现在门缝里,顿时引起‘Blue Melody’里女客们关注的目光。
“第四次。”
坐在吧台内喝咖啡写谱子的年轻男子看了他一眼。
“虾米?”
自动自觉地跳上吧椅,长着一张雌雄莫辨俊脸的大男孩无辜地瞧着眼前这个对他的出现熟视无睹的男子。
“以一个当红偶像来说,你实在是闲得令人发指,NARAKI。”转着手里的铅笔,俞虞斜睨着他,“这已经是你两个月以来第四次从东京飞来悉尼了。”
“没办法,谁叫这里有怎么多充满成熟魅力的俊男,玫瑰色的人生啊!”NARAKI捧心长叹。
“你家蒜先生在厨房。”
异常干脆地打断了他的表演,俞虞手中的铅笔指向厨房的位置。
“哦。”
以一个利落而帅气的动作跳下吧椅,NARAKI直奔厨房,顺便把‘Blue Melody’的另一个老板赶出‘大本营’作为小小的‘报复’。
被‘踢’出厨房的向修聿俊脸上写着好笑朝吧台走来。
“胜利大逃亡?”抬起头,俞虞扬起嘴角,笑容里既有得意又有坏坏的味道。
“故意的?”
趁着转进吧台,挡住众人视线的那一瞬间,两人非常有默契地交换了个亲吻。
“可不是?”
蜻蜓点水的一吻过后,酷酷的俞虞照样喝咖啡写谱子,而温和的向修聿则拿起酒杯拭擦,天下太平得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
不过,此时身在‘Blue Melody’的一干熟客却已经露出了心领神会的暧昧笑容,大家不约而同将视线投在贝壳型表演台背后的那堵墙上——
那是一片充盈着金红色与蓝黛色海洋的墙,而在金红与蓝黛的深处,交叠着透出两个沉醉于钢琴与小提琴演奏的身影,那仿佛发自心灵深处的默契和悸动流淌在两人之间,将金红和蓝黛融合成一片绚烂的深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