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又是符伯伯出面替女儿提的,对不对?」她追问。
成渤迟疑了一下,终于点头。
「我不懂,为什么你不能站出来反抗呢?为什么我们兄妹的未来都要由他们来决定呢?」她凄然道。
成渤突然不着边际地问:「小萸,妳还记得成胜福和成胜德吧?」
「堂哥?」她大伯的两个儿子,从小就欺善怕恶的小流氓。
「成胜福去年又坐牢去了,这是他第三次因为贩毒而入狱,累犯必须加重刑期,不关个十来年是假释不了的。」成渤静静说。「成胜德情况好一点,他现在在饶河街那块地头混,有一个同居女友,平时他的钱赌光之后,就是靠女朋友赚皮肉钱供他吃喝嫖赌。」
「……」成萸垂下头。
「小萸,妳看看妳,再看看我。」成渤轻声说:「如果当初我们没有脱离那个环境,现在因为贩毒入狱的可能是我,被逼着赚皮肉钱的可能是妳,妳明白吗?」
「所以,说到底,终究还是因为恩惠两字,对不对?」她的嗓音变哑。
「符伯伯把我们带出了那个环境,这不只是从一间房子换到另一间房子而已,这是天堂与地狱的差别。」成渤绕过餐桌,站在妹妹面前,温柔地抬起她的下巴。「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不在意我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我无论如何都感激符家救出妳。」
「我知道是我牵绊住你。」
「小萸……」
她自顾自说下去──
「如果没有我的话,哥哥根本谁也不怕,你从小就长得高大,连伯父都不敢随便动你。你更不必去对他们唯唯诺诺,受尽屈辱。
「如果没有我,爸爸过世之后,你早早就可以出来自己打工赚学费,也不必为了顾念我,必须选择接受符家的施舍。
「如果没有我,哥哥的生活或许会比较辛苦一点,要自立自强念完大学却不是问题,和荔帆姊姊也不必大学念到一半就必须相隔两国,最后甚至连自己的婚姻都不得自由。」她的眼泪掉了下来,「符家的饭碗看起来好捧,尝起来却万般滋味在心。所有的人都说符家夫妇把我们俩当成亲生的小孩一样,可是,真的一样吗?」
「小萸,别再说了。」成渤平静地帮她拭去泪水。
「为什么不说?这十几年的物质生活确实比较好没错,可是除了物质以外呢?我的运气好,我和符瑶同年,所以从小就跟着她一起念贵族私立学校,说到底这也不过就是对他们顺手的安排而已,他们的女儿需要一个伴读!
「看看你。你的年纪大符扬四岁,所有符扬还没读到的阶段,你都先读了,如果真把我们当亲生子女,怎么没有想到也替你安排好呢?你是一路读公立国中、自己考高中、大学上来的,符扬呢?你们两个待遇真的一样吗?
「还有,明明你再八个月就可以拿到手的毕业证书,只因为他们的宝贝儿子需要一个人陪着出国去,一句话就硬生生绊住你两年!如果真跟亲生子女没两样,符伯伯会叫符扬放弃到手的毕业证书,去陪他好友的儿子到国外住两年,适应环境吗?
「他们认真栽培你,表面上说是把你当自己儿子一样,讲白了也不过就是符扬无心于家族事业,符伯伯那里需要一个帮手。由你来做比任何人都好,因为你感恩,你欠情,你更容易控制!一旦欠了情,便什么都不得自由。」
「成萸,够了!」成渤低喝。
「确实是够了。我不是不知感激,我是真的很感谢他们,今天说这些话,也不是贪图那些伴随着符家财富而来的特权,才发这些不平之鸣。今天就算不给我们这些享受,叫我当个安分守己的普通老百姓,我都没什么怨言──」她忿忿地抹去眼泪。「可是伴君如伴虎,符家的饭碗,真的像外人眼中那样好捧吗?他的儿女能做错的事,我们一样都不能错,错了就是不知好歹;他的儿女做得好的事,我们一定要做得更好,做不好就是给人家添麻烦。」
「我不知道妳这样不快乐……」成渤抚着妹妹的发,轻叹。
「不快乐的何止我,我知道哥哥承受的压力比我更重几十倍,连我的表现也都是你的责任。」她凄酸地扯了下嘴角。「我一直记得,从小到大每个人都叫我要听话。大伯他们说,符伯伯说,符伯母说,来访的符家亲友说,你也说,连符扬都说。
「这一句『听话』简直像符咒一样,外头套着一圈又一圈的『恩情』,箍得人喘不过气来。我们到底要偿还到什么程度才叫做够,才能够自由呢?」
「小萸,妳说实话,五年前,符扬到底有没有强迫妳?」他蓦地握住妹妹的肩,眼神锐利。
成萸深吸一口气,看着窗外。
「不,符扬没有强迫我。」半晌,她轻声道。成渤来不及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她又轻声加了句:「他姓符。他有必要强迫我吗?」
「妳如果早点说这些话,当时我无论如何不会同意妳嫁给他。」成渤神情有些沉重。
「不嫁给他又能如何?就算你立刻带着我离开,我们身无分文,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转眼你便要服兵役了,而十八岁的我无一技之长,哪来的本钱陪人家耍骨气、谈志节?」成萸冷冷一笑,「既然符家要我,起码我还值点价钱,这个时候不卖,哪个时候卖呢?」
「小萸,妳……」成渤只能无奈而叹。「你们去了英国之后,符扬对妳好不好?」
「他对我是很好,但是,好不好有差别吗?如果他真的对我不好,我就可以大声说我要离开吗?反正我也认命了,谁教我们从小赖在他们门下讨饭吃!我并不爱符扬!如果可能的话,我根本不想嫁给他!
「从小每个人都要我听话,我难道还不够听话吗?每个人都希望我嫁给符扬,那我嫁就是了!可是,哥,他们不该连你的未来一起算计呀。」
成渤不语。
「哥,如果你真的不想娶符瑶,求求你别娶她吧……不要像我一样。」她凄凄倚进兄长怀里,紧抱住自己唯一的亲人。「我们之间,总要有一个人得到自由吧?」
砰!某样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
厨房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僵直挺立。
符氏夫妇站在儿子身后,神情难看到极点,符瑶的脸色则雪白得像当年骑虎难下的她。
「妳说的都是真的吗?」符扬脸色铁青。
成萸脸色亦刷白。
天哪!他们何时回来的……
「妳不爱我,从来不想嫁给我,当初会答应和我结婚,只是因为受了我们家的恩惠不得不点头?」符扬大步杀到她面前,脸上的神情已然逼近狰狞。「回答我!」
成渤立刻把妹妹推到身后,防卫性地盯住他。
一切彷佛回到五年前的那个夜晚。只是,这一回,一切表象都已撕开,再也无法用任何恩恩义义来遮掩。
成萸一咬牙,狠心点头。
「是的!」
符扬似乎晃了一下。
「妳不想嫁给我……妳不想嫁给我……」那深幽的眼神恍若黑夜里的厉鬼。「如果我们不是因为这样的方式而认识的,妳也仍然不愿意嫁给我这个人吗?」
「我从小就怕你。如果有选择,我根本不会嫁给你。」她也豁出去了。五年前无法说出口的话,今天突然有无比的勇气表达。
「好!好得很!哈哈哈哈──」符扬仰天长笑,大步走向厨房口,完全无视于父母的低唤和忧心的眼神。
符瑶从头到尾只是呆在原地,怔怔望着成渤。
符扬在间厅里停了一停,回头盯住她,那狠视的眼神彷佛要将她活生生撕裂。
「我符扬是什么人?难道还需要妳的同情不成!」他冷酷而倔傲地说。「妳不必嫁得那么委屈,我符扬也不是没有成萸便活不下去。我们明天就离婚,连多拖一天都不必!」
说完用力拔下婚戒,一拳击碎窗户,使劲丢进无边无际的黑夜里!
「符扬,你的手──」符夫人心疼惊叫。
符扬不理会鲜血淋漓的指关节,大步离开符宅。
第八章
又一个五年后
费欧娜怒气冲冲地推开主卧室大门。
厚重的窗帘挡去绝大多数光线。她大步走进去,来到四柱大床的旁边。透过床柱上垂下来的丝纱往内探,床上有两个隆起的形状。
所以,这死符扬昨天晚上有伴。
真是让这可怜的经纪人拚命捺回一句脏话。
「喂!起来!起床了。快!」费欧娜走到另一侧,连叫带推的先摇醒金发床伴。「快!妳叫什么名字?」
「艾玛……」
「好,艾玛,符扬醒来之后最讨厌看到人家还睡在他旁边,妳最好赶在他醒之前离开。」费欧娜弯腰替她捡起床边的衣物。
唷唷唷!这能叫衣服吗?这根本是一件多加了几寸布的胸衣而已。
「妳是谁?」胸围比脑容量大的性感艾玛,就这样被半推半赶,送出了符扬的公寓大门。
「我是谁?我是他大老婆,来捉奸的!」费欧娜没好气地叫。「还不快走!」
「可是……」艾玛半信半疑。
「还可是什么?快走!」费欧娜挥挥手。等在玫瑰大理石走廊上的警卫,礼貌地上前一步,示意金发女郎跟他一起下楼。
「记得跟符扬说,我的电话就放在……」
「行了行了,我知道。」
处理好闲杂人等,费欧娜回到主卧室,挽起真丝上衣的长袖,准备全心全意应付她旗下最出名、最富有、最有才华、也最难缠的头号大牌。
刷!窗帘用力拉开,白花花的正午烈阳一下子便吞噬掉主卧室内的阴暗。
床上的男人手臂抬起来往眼皮上一遮,继、续、睡。
可恶,跟她干上了!费欧娜忍着气,再杀回床前,刷!这次是把四柱的丝帐全部掀开。
男人咕哝一声,终于不得不恼怒地睁开眼睛,对她沙哑地吼──
「费欧娜!妳又想做什么?」
吼!还起床气比她重,真正气死人了。他阴晴不定的坏脾气让人怕得要死,对她费欧娜可是一点都不管用,否则也不会以三十五岁的年轻资历,一下子便成为伦敦最顶尖的经纪人,五年前还签下这只难驯的大黑马。
费欧娜双手往腰上扠,娇小圆润的身材彷如女性拿破仑的翻版。
「我的符大王子,你是不是忘了,你的欧洲巡展还有最后一站要露脸,两个小时后我们应该在飞往巴黎的班机上?」
床上的男人拂开眼前刘海,又咕哝两声,意识慢慢流回脑中。
「噢。」
「噢?」他只给她一个噢?
「安娜呢?」符扬慵懒地伸个腰,随手拿起床头的松紧带,把黑发随意扎成一个马尾。金芒在光裸的肌肉线条上流转,长发浪荡飘逸,看起来十足像个性感海盗。
「人家叫艾玛!」费欧娜伶牙俐齿地说:「我已经送她上路了,人家把电话号码留在你床头。」
「妳不应该那么早送走她的。这一次就这样浪费掉了,真可惜。」符扬懒洋洋地盯着床单下自己双腿间的突起。
「哼。」
「或者,我亲爱的经纪人不介意自己上场享受一下?」他低笑一声,诱惑地拍拍身旁的空位,浪荡到骨子里的男人味儿一桶一桶往她头上倒。
要死了!竟敢卖肉勾引她这个纯情的老姑婆?更可恶的是,她还真有点脸红心跳。这英俊的恶魔!
「我只给你十分钟,快起床!我到厨房帮你煮咖啡,我们一定要在半小时以内出门!」
费欧娜赶快趁自己打破不和旗下艺术家乱搞的原则前,逃出卧室。
啊,厨房里的空气少了那强烈的费洛蒙,真是清新不知多少啊!
望着咖啡壶腾腾上涌的水蒸气,费欧娜陷入沉思。
坦白说,她并不很清楚过去几年,那小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她二十五岁那年才开始接触经纪人的工作,本来想签下当时才二十岁的符扬,不过她也知道自己的资历还不够久,后来符扬被当红的老牌经纪人戴维森签走了,她虽然觉得可惜,也没有太多想法,后来因为工作忙碌的关系,两个人也很少再见面。
直到五年前,符扬和戴维森的约满了,这时费欧娜早已在经纪圈占稳一席之地,于是立刻飞到伦敦去见他。
在碰面之前,她心中的符扬一直是以前的样子──英俊贵气,冷峻自持,不爱社交,对自己的作品严谨万分,私生活一丝不苟到近乎精神洁癖。
结果,她差点跌破眼镜。
费欧娜是在一家声名狼籍的酒吧找到他。
当时,从他的外表看不出一丝醉态,但是他过度明亮的眼光,以及身上那股路过苍蝇都被熏倒的强烈酒气,让她相信符扬混在这个狂欢派对里已经超过十个小时了。
她把烂醉如泥的他拖回他自己的公寓里,等他醒来之后,他们就签约了。
接下来的两年,符扬的私生活简直可以用淫乱和滥交来形容。
她数不清有多少次,看见喝完酒的他搂着各色女子,从那种富家公子哥爱泡的私人俱乐部离开。最夸张的时候,她早上、中午、晚上各去他家一趟,床上看见的都是不同的女人,甚至有些个早上杀进他卧室叫人时,床上的女人还不只一个。
他开始留起头发,交一堆狐群狗党,闹了好几次花边新闻,成为小报最爱跟监的名人之一。突然之间,向来洁身自爱的好宝宝决定他要改变形象,转向狂野路线。
费欧娜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事,那时的符扬只让她感觉到──愤怒、痛苦、愤怒、绝望、愤怒、怨恨,愤怒、愤怒,和更多的愤怒。
但是他全隐在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表象下。
也在那一段时间,符扬的事业非但没有随之沉沦,反而攀上前所未有的高峰!
他作品上的每一刀,都充满了张狂的美感!每一画,都绽放着痛快淋漓的绚烂!这是他职业生涯里最华丽、复杂的一个时期,即使到现在,在这个时期完成的雕塑或铭刻在市场上都还炙手可热,甚至已经变成许多投资家收购保值的标的。
他的财富越积越多,身边的女人也一个换过一个。
他的行止越来越狂,作品也不断攀越新的意境和价值。
所有的放浪形骸彷佛蛋糕上的草莓,非但没有减损他的声望,反而让人对这英俊浪荡又充满才华的东方雕塑家,生起无数的浪漫幻想。
许多艺术家一朝扬眉吐气,都会迷失在突如其来的成功里,费欧娜对于这种「失速现象」并不陌生,她只是不知道,符扬竟然也会成为这种人之一。
他已然站在艺术世界的最高点──全世界,只有两个人在为他担心,她父亲和她。
「符扬正在自我毁灭。」安东尼.葛伦忧心忡忡地告诉女儿。「他现在焚烧的不是才华,而是生命。此刻虽然是他人生的鼎盛期,也是他最接近走火入魔的时候。妳要赶快将他拉回来,悬崖勒马,否则不出三年,妳就要到精神病房去探望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