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急,刀锋流莹飞烁。
「喝!」在一记飞腾抡劈下,他猛地大喝,一方造景用的巨石「砰」地作响,竟硬生生教乌刚刀给劈破。
杜击玉方寸剧震,十指陡顿,雄峻之音倏止。
适才,他无预警地闯入,刀招无形地切进她的弹奏当中。
她心中虽起惊愕,指法却未能停,一番激荡,已不知是他驱动了她,抑或是她领游了他?
心有灵犀啊……
她的心跳得飞急,好快、好响,咚咚、咚咚、咚咚,震得她耳中也鼓动起来。
若非心有灵犀,还能是什么?这两两相系的滋味前所未有,不管是以往与人双琴联弹,又或是琴箫合鸣,全然及不上此际的悸动。
灰飞渐渐定下,立在裂作雨半的石块面前的高大背影猛地转过身来。
「啊?!」杜击玉不由得轻喘,因男人直勾勾瞅住她的双目像最烫人的火焰,他脸部的线条绷紧,厚胸起伏甚烈,浑身充满刚劲。
她颊若霞烧,口干舌燥,微微要立起身来。
乌刚刀「当」地落到地面,震得她险些跳起来,眸未眨,那强壮的黑影竟如拔山倒树而来,几个大步便拉短距离。
她再次惊喘,不知所措……
第九章 底是真意如许长
他铁臂一捞,把发怔的她强搂进怀,力道之猛,欲将她一身纤细全给揉进体内似的。
「唔……」埋在那片厚实宽胸里,男人的心跳强悍无比,体热透过衣衫烘暖她。她颤栗着,藕臂下意识环住他的腰,不禁合眸叹息。
此际紧紧相依,浸淫在彼此的气息里,心相互撞击,这些日子的疏离、别扭、疑虑,仿佛都不存在了。
「恩海……」她软软唤着,因他单臂的收紧,唇角淡淡地扬起笑弧。
片刻过去,刀恩海终于松开臂弯,黝黑峻脸上的热意未退。
她在他胸前抬起美脸儿,望进他欲言又止的目瞳中,哑声轻问:「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是。他欠她好多解释。自他把她惹得旧疾发作,见她虚弱苍白、元气不振,他简直心如刀割。
虽有根治的丹药,她仍需要极长的时候静养,但她却应允了他的提亲,与他成为夫妻。
他不顾一切地要了她,肉欲情缠,可每每忘情欢爱过后,又担心她的身子难以承受,如此情况反反复覆,一而再、再而三,他的忧惧愈益沉重,然后是那一回,他问出那句话、说了那些事,木讷蠢默,彻底把她惹哭了。
她元气消耗,心绪激动得晕厥过去,这一切全是他的错。
不能再靠她太近,一近身,嗅到她独有的馨香,听见她软柔的雅嗓,他就气海翻腾,什么也难以把持,身躯像要爆胀开来似的。他不能再「害」她,他真恨自己这犹若禽兽的反应。
你以为自个儿很美吗?谁要同情你了?我、我我……我去同情路边的阿猫阿狗,也不会费神来同情你!她说,泪若珍珠。
倘若不喜爱你,怎愿嫁你呵……她说,幽幽笑喃,教他心痛。
他信了,不再怀疑。
虽然他依旧不懂,他究竟哪里值得她倾心喜爱,但就为她坦然的爱意,他可以忍下下碰她的痛楚,在满心满脑都印满她可人倩影时,他能在寒夜里拚命地往燥热的身躯冲冷水,能不断地练武,一百招、两百招、三百招、无数招,直到奔流如雨的汗水彻底灭掉那份该死的欲念。
他可以。
但他却笨拙得不知该如何向她说开这一切。
见到她这阵子因他的刻意疏远而流露出的受伤神情,他心绞痛再绞痛,已寻不到完整的一处,极想挥拳重重地赏自己一顿。她的郁郁寡欢又一次将他推入炼狱,让他不知所措。
「我……击玉……我、我我……我有话要说。」奋力地挤出声音。
杜击玉的眸子眨也末眨,被他激切的模样揪紧心房。
「我在听。你说。」雪耳热烫得发麻。
「我……我听见妳说了,妳喜爱我,所以嫁我,我听见了,妳说妳喜爱我……」他的宽额沁出细汗。
「啊?」心意被直接点明出来,尽管率真,仍羞得双颊红赭。
咬咬唇,她低声嚅道:「你听见了,那又如何?你、你反正不心疼我,我说了也是白说。」说到后头,不知怎地就带着点儿赌气味道,唉唉唉,不是说了不怨他吗?
一听,刀恩海急了,目光直锐,一急,该说的话又给堵在喉中,吞吐不出。
杜击玉心里叹气,眸光微垂。
「妳别晕。是不是又难受了?」他急着想看清她的脸。经历过上次那一回,他成了惊弓之鸟,就怕她又有什么闪失。
怎是不心疼她呀?他把她放在胸口的地方,深心所在,她的喜怒哀乐直接传递,教他同喜同悲。
杜击玉摇了摇螓首,再次轻扬羽睫。
她抬起小手,抓着洁净的衣袖为他拭去额上薄汗,吐气如兰。「我很好,没事……你要说的就只有这些吗?」与他贴靠得如此亲近,她好想听他亲口道开,说出那些她渴望听到的言语。
黝黑峻脸明显一愣,脑中思绪颠飞,忽地重重跌落,他如梦惊醒。
「妳不要太靠近我。」天外飞来一句。
嗄?!杜击玉错愕至极,小口微张地瞠着他认真的神情。
不要太靠近他?
不要太靠近他?!
那他为什么还无端端地跑来抱住她?那拥抱的力气甚至重得教她感到疼痛!他究竟要她如何啊?
「为什么……」她唇瓣微颤。
「太靠近,我怕会一时控制不住,直接把妳扑倒,然后……然后……」略顿,他咬咬牙,头一甩。「总之,妳身子已经够不好了。」说罢,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割舍似的,他从她素腰上收回单臂,五指紧握成拳贴在身侧,还往后退了一步,目光灼热得几要烧痛她。
「惹妳难过落泪,是我不好。我对妳不起。都是我的错。总之……总之妳别再难过了。」
硬声硬气地丢下话后,他旋身举步,一脚掠起适才落至地面的乌刚刀,擎握在手,竟然就这么背对着傻怔在原地的她,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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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后。
「妳不要太靠近我……总之,妳的身子已经够不好了……总之,一切都是我的错……总之,妳不要再难过了……总之,妳不要太靠近我……」石园子里,杜击玉依然傻呼呼地杵在原地,小嘴下意识地喃喃自语。
小脑袋瓜里转着他离去前抛下的话,她小脸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的,心思起伏不定。他是怕靠她太近,会忍不住直接把她扑倒?
扑倒?!她那内敛又严峻的木头相公,竟会说出这带着野性气味的词儿?难得,真难得!他心里是这么想的?
扑倒吗……她颊边红晕泛浓。
他说,她的身子已经够不好了。说来说去,是那一次的旧疾发作吓坏了他吧?
他还说,一切全是他的错。
他认错了,那么,她便能不难过吗?
两人都已如此亲密,再难分开,他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她推离,说是为她好,却固执地不听听她的心底话吗?
有些恍惚地坐回酸木椅上,她没察觉自园中大石被劈破后,府里一干子家丁和丫鬟早已闻声而至,全藏匿在回廊转角、月形门边探头探脑,就怕二少夫人在二爷面前吃亏,又给欺负得再一次发病。
直到府里老管事看不下去了,跑出来赶人,大伙儿才一哄而散,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二少夫人,园子里的风变大了,咱先帮您把这张琴撇下可好?」老管事不晓得小夫妻之间究竟出了啥儿事,只知二爷近来脸色沉郁得很,而二少夫人爱笑的美脸也显得有些落落寡欢,此时见杜击玉魂不守舍,想事想得出了神,心中担忧,在命几个家丁清理飞散四处的碎石块后,不禁走近询问。
杜击玉雾眸轻移,瞳光颤了颤,终于瞧清了老管事满布皱纹的脸。
一双柳眉儿陡地飞扬,她竟「唬」地从椅子上站起,一只柔荑还用力地抓住老管事枯瘦的手臂。
「他在哪里?」眸底像要迸出火光。
「啊?!」
「那个自以为是的男人胞到哪里去了?!」
老管事强作镇定。「二少夫人是在问、问、问二爷吗?他他他……他八成回房里沐浴清洗了。咱儿方才让人替二爷准备了热水,提进房里去,他、他、他现下该是在——咦?」
得到答案,杜击玉立即「放人」,提着罗裙,纤丽身影已奔离石园。
老管事目送她飞奔离去的背影,又抚了抚被用力抓握的前臂,老眉微挑。
看来,二少夫人这一回没被二爷欺负得病发晕厥,倒是被惹得满身火气啊!夫妻床头吵、床尾和,不吵不甜,越吵越缠绵。不错不错,挺好挺好,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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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个,无论如何,她非得同他把话摊开,说个清楚明白不可!
杜击五香腮绋红,风在她足边飞掠。
他说她身子够不好了。她、她……她哪里不好了?就算有,也只那么一点点,一点点而已!
她已经很努力地休养调息,若非他三番四次惹她、气她,她根本不会心痛。唉唉,这心痛啊……全是他的错!
转过三道月形门,她与他的院落便在眼前,秀足刚循着铺就的青石地匆匆行来,离廊道下的台阶尚有一段距离时,一名瘦小的家丁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竟直接挡在她面前。
「二少夫人,您寻二爷吗?二爷不在房里。」瘦小家丁垂着脸,状若恭敬地微弯着腰。
「咦?」杜击玉陡地顿下脚步,略喘地问:「可管事说他在里头。」
「原是在的,不过又走了。」他嗓音有些哑,不太自然。
杜击玉不记得曾在府里见过这个人,心中疑虑顿生,掀唇却道:「无妨,我回房等他。」
瘦小家丁竟是笑了,轻灵灵的。
「妳可以到我的竹坞等他去。」那张淡垂的脸扬起,秀眉杏目,唇红齿白,分明就是个小姑娘家。
「妳——恩海!唔……」来不及了,那小姑娘剑指疾点,杜击玉穴位受封,喉中发不出声,身子一软,栽倒在对方身上。
「哎呀,妳真轻,呵呵!」嬉笑着,她将她扛上肩,疾跑兼踩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出刀家大宅的石墙。
杜击玉那声惊愕的叫唤传进房中时,早被风拂淡了许多,但阴沉着脸、坐在山水屏风后那桶热水里发兽的刀恩海仍是听见了。
他大惊,即刻擎刀疾冲出来,浑身湿答答,腰间仅套上一条里裤。
「击玉!」他狂吼,无人回应,双目急切搜寻,在青石地上瞧见一块写了字的白绸巾——
欲寻妻,捆司徒驭换之。明日酉时,湘江鹿石矶,恭候刀二爷大驾。
「该死!」瞪着绸巾上的字,他单掌收紧,那力道足以掐碎硬石。
「该死的司徒驭!」这混帐家伙惹了谁?怎会牵扯到击玉身上?
「该死的混帐!」他目中烁焰乱窜,几要喷出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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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酉时,湘江鹿石矶一带的木林在满天霞红下发出沙沙声响。
草地延伸而去,靠近江畔,忽见石片纷乱错落,应是从上游地方冲刷而下,在水势徐缓处渐渐沉积。
此处与湘阴、洞庭湖亲近,往来江上的舟只多以渔家为主,红天笼罩,西川锦霞上归鸟群群,该是一日中最为轻闲的时候,但此时的鹿石矶畔气氛有些紧绷。
江面无辜地泛动金光,一条乌篷船泊在岸边,静谧得诡异。不久,忽见一高大玄影的独臂汉子肩上扛着一人形物,踏着坚定的步伐沿江岸行来。
似静心等待了许久,船中乌篷里一中年大汉掀帘子走出,对着独臂汉子甚为恭敬地道:「刀二爷请上船。我家小姐已恭候多时了。」
刀恩海峻目一瞇,抿唇不语,直接跃上船板。
那人立在船尾掌摇着大橹,在平静江面上船行两刻钟左右,乌篷船忽地切入一条支流,两岸生满及人腰高的芒单,过芒草坡,江面越显狭窄,忽然,一片竹坞陡现在前。
竹坞建在水面上,有浮桥接连岸地,遗世独立,很有几分潇洒味道。
很可惜,刀恩海现下没心情去赏玩周遭一切。
乌篷船尚未行至竹坞,忽见另一艘小篷船迎面过来,两船在江面上交会,小篷船里传出姑娘家清脆声音——
「刀二爷好本事,果然把我要的『玩意儿』给捆来了。我想,阁下扛在肩上的『东西』可以丢过来了。」
「我妻子现在何方?」他沉声问。
「总之不在这小篷船上,你把那『东西』给我,我自然会告诉你。」
刀恩海五官阴森,没再多说,已将肩上用粗绳密密捆住的「东西」抛到对方的小篷船上。那「东西」在一堆麻绳里竟还露出一张脸,玉面粉郎,俊美无端,便是昨日送琴至刀家的司徒驭,只可惜他似也被点了哑穴,发不出声,只能悲惨地转动着两粒如黑玉般的眼珠,像小虫般蠕动身体。
见「东西」到手,藏在篷内的小姑娘一阵娇笑,为她撑船的手下反应极快,手中大橹一扳一摇,小篷船立即往前行去,瞬间拉开距离,而与刀恩海同在一条乌篷船上的中年大汉竟抛下大橹,「咚」地一响跃入江中。
「留下!」
对方不守承诺,刀恩海怒至极处,背后的乌刚刀立即出鞘,振臂力甩,刀脱手,如箭般笔直飞向船中小篷。
小篷中顿时响起脆声惊呼,同一时刻,刀恩海丹田提气,跃上江面,接连三个踩点,玄影已落在小篷船上。
他冲入篷子里,锐目细瞇,见乌刚刀将那小姑娘的一袖钉在船板上,他拔刀力挥,轰隆作响,整座小篷已教他手中的利器从中劈破,毁坏的篷子分别倒向两侧,落入江中。
霞光涌入,他终于瞧清那姑娘的模样,目中喷火,擎刀踏近。
「她在哪里?!」
此时,被捆作茧状的司徒驭竟奋力地滚在两人中间,阻住刀恩海的脚步,仿佛怕他一怒之下丧失理智,手中乌刚刀真要见血。
适才虽差些被他的掷刀刺穿,但小姑娘却浑不怕地哈哈大笑。
「刀二爷再不回头救火,你家娘子怕要不保了。」她眸光瞄向不远处的竹坞。
闻言,背脊陡冷,刀恩海迅速回头,见竹坞接连岸地的浮桥不知何时竟起大火,火势腾烧得好快,再加上风势助长,火舌一下子往竹坞的方向蔓延而去。
「这小篷船刀二爷既然中意,就让渡给阁下吧!告辞。」小姑娘哈哈又笑,趁着刀恩海分神之际,忽地拖住司徒驭翻身落江,原先为她撑船的手下也随即跃下,瞬息沉入深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