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爵爷不止是王爷的朋友,也是大宋的朋友,这是展某该做的。」
展昭还了礼,简简单单一句话却提醒了赵珺——
赵珺与段思廉,并不仅仅是赵珺与段思廉。
两人论的,也不仅仅是两人的恩怨。
回过了东京城,见过了皇上,他们之间牵伴的便是大宋与大理的利益。
剪不断,理还乱;逃难逃,避难避——
接着,周围几人同时听到「咯咯」两声响。极闷,极低。是赵珺左拳的骨节在相互折磨——
「若是展大哥与白五哥不说,我倒未发现身后还跟了位『贵客』!倒不知展大哥刚刚是如何救了这位贵客一命?」
脸上堆了笑,不过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对方占了上风!
「是尸首,飞来的尸首。」段思廉在展昭之前开了口。「那尸首是被掌力送出,不偏不倚,正落在我船头,背后有字,『穷寇莫随』。既然这穷寇随不得,就只有随嘉王了。」
「情急之下,展某别无他法,又不能给那些『鬼煞』看出破绽,只好出此下策,还请段爵爷不要见怪。」展昭说完,转了身,硬生生吐出一句话,道:「我去把马牵来。」说罢,径自走向滩边,去帮向孤波与任擎剑将船上马匹拉上岸。
段思廉见状,只道是碍于赵珺,展昭等几人不便与他多言,便也没有放在心上。白玉堂在一旁看了,却觉得古怪,面上露出一个微笑,上前找了个借口,也不管赵珺仍在以眼神向他求救,倏的腾空而起,转眼已落在了展昭身边,也不多说其他,只低低道了句——
「张口。」
「什么?」展昭茫然问了一句,一粒东西已弹了进去,入口既化。是幽鹭留下的「赤硝丹」。
江湖上修炼寒功的并不止赤寒宫一家,「赤硝丹」则是「赤寒宫」七件镇门之宝之一。此丹天性纯阳,可化解各门阴毒,奇怪的是却偏偏对付不了杨春愁自己的寒冰掌,只能在寒毒发作之时作抑制延缓之用,难以治本。武林中亦有盛传,说凡是赤寒宫拿了出来与人见过的「赤硝丹」都是假的,真正的灵丹被杨春愁自己藏了,从不拿出示人。因为无方可解,「寒冰掌」也就成了令人闻之色变的绝世武功!
「此时什么也不必说,我知道你的心思,自然不会多言什么给柏雩知道,让他操心。」白玉堂边道,边从展昭手中抢过缰绳,将最后两匹马拉上岸来。
「这次我可不是故意瞒你,只想途中找了机会再说。」展昭怕白玉堂又生误会,忙低声解释道。
「我知道。」借着马匹错身的当儿,白玉堂抓住展昭的手,在心口握了一握,才又放开。「不过你平日向来极有分寸,做事滴水不漏,刚刚那话转得也实在硬了些,别人察觉不了,白爷爷也不会如此迟钝。这边路途我还算熟,今晚应该可以赶到下一处城中,投宿住店,无须再露宿野外。那时再说。」
※※※
天擦黑时,入了城。
与其说是城,倒不如说是土堆。
黄土筑的城墙,无须云梯,稍有些功夫的人便可轻易越过。城上城下加起来不过五、六名兵士把守。城中不过几十户人家,可他们还是坚持称此处为「城」。
城内有客栈,而且只此一家。
好在,人不算多。
一行六人,总共租下四间上房。
说是上房,房中摆设的不过是些剥了漆落了色的破桌一张,方椅两把,外加两张垫了薄褥的光秃木床。
几人随意用了些饭食,早早各自回房歇了。店小二到各屋送上一壶热茶,外加一盆热水,便也关了店门,熄灯睡了。
那木床虽然窄小,白玉堂还是照例硬与展昭一同挤了,熄了那昏黄乱晃的油灯,两人只借了月光说话。
「猫儿,有什么话,此时总该说了吧。」白玉堂半撑着头,一手在展昭背后缓缓抚弄按揉,状似不经意,用的却是舒筋活血的指法。
「玉堂,今日在江上,我总觉得有些奇怪。不知当真是被那雾笼了视线模糊,还是——我这双眼出了什么问题。」展昭抬起手,举到眼前。房中只有月色,但掌中纹路还是看得一清二楚。会是……错觉吗?
「怎么说?」白玉堂追问道。
「在江上,你问我是否有事,我说只是一时走神,看那雾气看花了眼。其实那时我有些晕旋,若不是有你挡住,倒不知会不会一头栽下水去。后来上了岸,与段爵爷话只说到一半,体内又觉寒潮涌动,因此才借故避开众人。」展昭答道。
「幽鹭那时不是曾说过,开了春,便暂时没有大碍了……怎么,你倒比我忘性还大吗?何况今日你又未受凉,或许只是江风大了些,触动了那寒毒作怪,也无须多想。」白玉堂说着,附下身,凑到展昭面前,见那双猫儿眼反射性的瞠大起来,邪邪坏笑道:「如何,这不看得很是清楚吗?哪来的什么问题?只要待你我到了大理,杀到赤寒宫掀了那杨春愁的鬼殿,还怕他不乖乖交出解药?放心睡了吧,难得今日有床可躺。我们走的不是官道,明日难保不又要在荒郊野外吹风。」
展昭闻言,自觉有理,应了一声,当真合了眼,却忘了防备那人坏心。才垂下眼帘,打算睡了,一双贼手便突袭般压上了肩头,又湿又热的双唇随即罩了下来,攻城掠地,耳边传来得意非常的低笑。直到舌根被顶住吮得酸痛,再也抵抗不得,那狡猾霸道的灵舌才缓缓蠕动着,从舌下柔软的凹处勾挑到舌尖,描画过唇缘,方才放开。
此刻,一颗心已砰砰乱跳得厉害,如同擂鼓一般,哪还说得出话来?只听到那人在耳边道——
「等白蛮的乱子平定了,我便去和包大人告假,你我回险空岛小住。眼下,有白爷爷在此,料也没有什么鬼怪畜生敢入你的梦。睡吧。」
夜半。
四周极静,静得仿佛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与心跳。
展昭或许是真倦了,睡得倒也沉稳。
白玉堂兀自望着展昭,仍是半撑着头,了无睡意。
安慰的话,是说来给人听的,绝不可能连带使在自己身上也管用。
从回到京城到现在,他留心算过。若是没有外因刺激,展昭体的寒毒每隔半月,必会发作一次。只是有深厚的内力顶着,加上赤硝丹化解,暂时不会造成什么威胁。可是,他的双目既有感觉,便说明寒毒已经在悄然上侵了……
※※※
六月十五,路程过半。
千里良驹,蹄踏飞花。
一行六人恁是三日路做一日走,赶十日,缓两日;途中凡经大城大镇,必有流云飞龙门下各分堂口属下接应,马匹也换过三、四次。因此虽是日夜兼程,却也安排得当,人、马均不至累伤,丝毫没耽误半点时间。
这一日,不觉已来到了巴州城下。
巴州乃是一方宝地,奇山妙水,得天独厚。此处峰峦延宕,起伏连绵;河谷开阔,溪沟纵横。而且,不仅景色秀丽,民间亦是崇佛之风盛行,不论大小庙宇均是香火鼎盛。从早到晚,各地香客络绎不绝。
此种景象,倒是极合段思廉的心意。
原因不是旁的,只缘大理历代君王皆笃信佛教,并大举兴修寺庙,时常前往祭拜,甚至曾以僧侣为国师。故而,段思廉亦自幼信佛,还贴身带了族中祖传舍利子作为护体之用。
几人入得城中,用过午膳,正是晌午十分。恰好此前已又马不停蹄地赶了十天路,今日到了放缓脚步,养精蓄锐的时候。段思廉略微犹豫,还是买了些香烛之物,打算到本地最大的法禅寺朝拜。
法禅寺位于城东,离投宿的客栈尚有些距离。赵珺本欲借口舟车劳顿,只派向孤波与任擎剑跟去护卫,不想才欲上楼,却听得店外街道之上突然一阵嘈杂,随后又迅速静了下来,由远及近,传来阵阵梵音。
「请问外面出了何事?」展昭拦住正经过身边的店小二问道。
「几位客倌远道而来,一定不知,那是巴洲有口皆碑的得道高僧,道彦禅师。几位若是想朝拜上香,倒不如去城北妙莲寺拜一拜他这位活菩萨!保准灵验!而且禅师每月惟有十五方才亲自见客说法,几位来得却正是时候!」那店小二说得一本正经,仿佛真当那道彦是佛陀再世一般。
「哦?活菩萨?白爷爷走南闯北,泥胎土偶见过无数,活菩萨倒是头一回听闻!」
白玉堂不冷不热扬了扬眉,转身踱到窗边,挑剑一掀半垂的竹帘向外望去,只见两队僧人手持木鱼、佛杵、金钹等法器,口中念念有词,迎面而来。其后高高架起一座莲花台,台上端坐着一名长老打扮的和尚,双掌交错,形成法印;面容似笑非笑,倒也确和庙宇之中供奉的神佛有几分相似。但不知为何,总觉得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是一股恶念,而非善气!那敲打诵经之声也是时急时缓,听得人心烦气躁!
「猫儿。」
白玉堂自觉不对,连忙低唤了身边展昭一声,示意他仔细瞧了,自己闪身离开窗边,回到桌前坐了,暗自凝神静气。
过了片刻,队伍浩浩荡荡穿过了街巷,逐渐走远。此时再看街边、店中众人,好似着了道一般,一个个枯坐待立原地,目光呆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又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继续叫卖的叫卖,行路的行路,饮酒说笑的弹唱言欢。立在几人身旁的店小二浑然不觉自己适才已经擦过了桌子,满脸堆笑躬了身,又仔仔细细将那已经光可鉴人的漆木桌抹了一遍。
「请问小二哥,这位道彦禅师可是本地人吗?」展昭此刻也已回到桌边坐了,一边倒茶,一边「随口」问道。
「这倒不是。道彦禅师大约是六年以前来到巴州的,只一年光景,本地百姓对他便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而且——」说到此,那店小二看了看四周,方才弯了身,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当年那自称『真命天子』的襄阳老王爷来此,也曾前去拜过这位活菩萨那!」
「连『真命天子』都要屈尊降贵前去拜他,看来这道彦禅师也的确有几分道行。如此说来,我倒也想去拜他一拜了!」赵珺喝了一口茶,咂摸了一下,抬了头看向那店小二道:「小二,你这茶有何讲究吗?别家之茶都是先苦后甜,你家的怎么却一入口便是甜的?」
「客倌有所不知,这也是道彦禅师的神奇之处!自他来到此地之后,也不知怎的,城中井水也便得比从前好喝起来,即便是刚打上的清水也是入口甘甜,喝下之后神清气爽!」说起此事,那店小二不觉又兴奋起来,口沫横飞地对那道彦歌功颂德了一番,方才离去。
「猫儿,提起六年前,襄阳王……你不曾想起什么吗?」白玉堂将未沾过口的茶杯又放回了桌上,靠向展昭,在他耳边低语道。
「那悬而未决的命案,铁金刚,叶锋冥。」展昭不动声色地掏出一方白帕,将刚口中未咽下的茶水吐在了上面,又揣回袖中。
这时,忽听赵珺笑道——
「展大哥,白五哥,我总觉这位道彦禅师与我们兄弟三人十分有缘,今日本也是打算稍做歇息的,不如同去拜拜,占卜一下未来吉凶祸福。」
「如此也好。」
「正合吾意!」
展昭与白玉堂点了头,赵珺吩咐任擎剑留在店中不必跟去,只带了向孤波一同前往。
到了妙莲寺,五人下马驻足,举目望去,但见香烟缭绕、人潮涌动,便是京城大相国寺盛景与之相比也不过如此。
几人随着人流拾级而上,到了寺前,却被两名小僧拦下,挡在了门口——
「五位施主请留步。」
「小师父有何事指教?」赵珺问道。
「几位施主不能进去。」小僧答道。
「这是为何?怎么人人进得,只有我们进不得?你倒说出个道理来听。」
白玉堂手摇折扇,盈盈笑问,明明看似一派英俊华美,不知怎的,一对上那双幽黑凤眼,却瞅得那两名小僧心中发毛,口中也结巴起来——
「佛、佛门净地,手持凶、凶刃,不、不、不得入内。」
「凶刃?」赵珺看向手中银枪,「小师父此言差矣,吾等兵器只作防身之用,又未曾使之行凶,怎么会成了凶刃?」
「这……这……便是普通兵刃也不行!」两名小僧后退两步,一口咬定,坚决不肯放人。
「柏雩,寺中自有寺中规矩,莫再争了,不如你与段兄、向兄进去,我与玉堂在山下等你们便是。」展昭道。
「说得没错,反正我们也是平日难得烧高香,如今临时抱佛脚怕也不够虔诚,无有大用,还是算了,不进也罢。」白玉堂说着,主动伸手接了赵珺的银枪。
至于另外两人,段思廉本就没带自己的刀来,只在腰间暗藏了软剑;向孤波则是平日一副书生模样,遇上阵仗只发暗器。
「好吧,那么就有劳白五哥与展大哥了。」
赵珺点了点头,便与段思廉、向孤波二人一同进寺去了,只留白玉堂与展昭独自下山。
当然,所谓「下山」只是说与人听的,白玉堂自是知道展昭的用意。两人只走到半途,便趁人少时闪身进了山道边的树林,饶路重又来到了妙莲寺外。
「玉堂,江湖之上几大毒门药王,你可想得到,哪一家是施毒却不死人,只欲控制人的心神的?」展昭问道。
「若说控制人的心神,我此时想到的只有黑炀。但黑炀施的是蛊,谁家用药倒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想起。」白玉堂答道。「不过城中井水有问题倒是必然。你适才可否注意到,店中受那些和尚所念妖咒影响之人开口皆是本地口音,外乡来客却大多只是看看热闹便罢,并无什么异状。」
「恩,我刚刚也曾留意,的确如此。听那店小二所言,那道彦确是颇有些古怪,又恰巧是六年前来到巴州,偏还会过襄阳王,令人不得不起疑心。」展昭颔首应道。说到此事,本是有些话想问白玉堂,又觉不是时候,便暂且放到一边,留到过后再提。
「猫儿,说来也怪,你我这般平日从不拜佛之人一旦与佛扯上关系,遇上的却似乎总是邪魔妖孽!」白玉堂纵身跃上一颗丈高古木,扫视寺中各处。似是人都集中到前面大殿去了,后面一片寂静。
「心中有佛,自得保佑;佛若有心,普度众生,我便别无所求,还何必特意拜之?至于邪魔妖孽,自有宝剑除之而后快!」展昭摇头跟上,淡淡笑道。
「『我佛慈悲亦斩魔』!你这猫当日说的话,白爷爷倒还记得清清楚楚。只是如若世上当真有佛,我倒也想许个愿来,让我将昨日一切通通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