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展护卫、白护卫所言有理,倒是本王疏忽了。」赵珺略微颔首,低咳了一声,又考虑了片刻之后,道:「本王今日有一事要与二位相商。」边说,边径自起身到内室寻了笔墨纸砚来。
其后,几人口中仍在说些无关紧要之事,笔下写的却是其他——
我想,将迎亲队伍交与「琴」「心」,改装提前赶回大理,与两大暗堂人马会合。
可是此处人马亦等于部分兵权,不亲自率领,是否妥当?
此事皇叔与我早有安排,为了避免横生枝节,这迎亲的队伍中,除了几位随行使官外,其余都是嘉王府「流云飞龙」的人马,决计可信。谋权夺位并非小事,段素兴既与「赤寒宫」勾结,就说明他早已有所防备。若想达成大事,快刀斩乱麻好过夜长梦多。
你所说道理不错,不过段思廉怎么办?
这句话是白玉堂所问。
我早得了消息,他昨夜就先行一步,悄然出城了。若我判断不错,就算我们不找他,那混帐也会等在半途。
如此更好。何时动身起程?
我想,今日夜间。不知……
好,就今日夜间。不过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事要提醒你。
这句话,又是白玉堂所说。
什么事?白五哥请讲。
段思廉多年来韬光养晦,有图谋霸业之心却不外露,既在群臣之中树立的威信,又让段素兴找不到借口公然对他如何,着实不是个简单人物。你要留意,自己一颗心,自己便要明镜一般,休要入了人家的阵而不自知。
入阵?
入阵。他布了阵,心阵。此时他是端然稳坐钓鱼台,你却已经有些乱了阵脚。此番一去,指点他人江山,可非游山玩水,若是不稳住自己的心,大功告成之日,恐怕便成了为他人做嫁衣裳,甚至反被牵制,得不偿失。若日平日,以你的头脑心思也无须我多提醒。只不过此事干系重大,我不得不多言一二。
※※※
亥正,苍穹之中竟不见一颗星子。
天,仍是阴沉得厉害。
「多加件衣吧。」收拾好了行囊,白玉堂将手中的长衫递给展昭。
「玉堂?」展昭接了那衣衫,抬了头看向白玉堂。莫非……他看出了什么?
「我不劝你休息再多耽搁时日,无论于公于私尽速赶往大理都是必须的。不过身子既然在发热,总要多添件衣衫挡风。」白玉堂道。一双漆黑的眼望定了展昭,似要就这样将他看穿。
下午从赵珺房中回来他便开始发起烧来。虽然这笨猫暗自忍下未说,却还是瞒不过他。
「恩。我会小心。」展昭答道,将那件长衫加在了身上。之后略微思索了一下,又道:「玉堂,这两日上路,若是有什么意外,小心保护柏雩。我这一发热,多少会有些影响应变。」
「放心吧。除了你我,还有『剑』与『胆』一路随行,断不会让那包藏祸心之人钻了空子!」
※※※
子时。
又是子时。
不过这个时候,白玉堂、展昭加上赵珺并了「剑」、「胆」,一行五人已马不停蹄地赶了数日的路。每日都是到了戌时才就地停脚休息,有店住店,无店露宿;次日天未大亮便起程动身。只有今日例外。因为,今日他们到了江边。
江边是容易生变的地方。
到了江边时恰是黄昏,几人不约而同地开口,提议就此住下歇脚,睡上一晚,明日一早再设法渡江。
这条江并不算宽,大约半个时辰便可顺流而下,到达对岸。因此,却连十六岁便代天巡守、率领流云飞龙走遍了大江南北的赵珺都不曾听说过它的名字。但好在,五人当中,还有两人了解此江。一个人是向孤波,流云飞龙中以「胆」著称之人。据说他胆大包天,天下最孤最绝最急最险的地方他全都去过走过,并且次次均是全身而退。亦是奇人一个。至于另一个,偏偏不是别人,却是白玉堂。
「白五哥到过此处?」
赵珺惊道,不仅拔高了声音,连一双杏核状的桃花眼都瞪了起来。一旁展昭虽未开口,却也十分意外。只因两人都心知肚明,这「傲笑江湖风流天下我一人」的白五爷天不怕地不怕,敢与鬼神争风,若硬要从他身上挑出什么瑕疵,便只能说是不谙水性了。所以,白玉堂入名山、闯大漠,纵横驰骋,无往不利,却从来避水而行,以免被触了霉头。
「到过,还渡了这『混龙江』。怎么,你们的意思是白爷爷过不得江?」白玉堂双眼一眯,扫向周围几人。
此时,倒连那貌似文弱书生的向孤波也皱起了两道又弯又长的柳叶眉,一脸不可思议。好一会儿才沉吟般开口——
「这『混龙江』江面虽不算宽,也没什么名头,却是中原名副其实的『十大恶水』之一,而且『恶』得全无来由。」
「『恶』得全无来由?此话又是怎讲?」身上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带了六柄剑的任擎剑问。
「因为这条江自上游走到下游均是坦坦荡荡,既无险滩,也无断涯,水下亦无乱石暗礁之类,但不知为何,只要是首次来到此地的生船过江便必翻无疑!」向孤波道。
「这倒怪了,莫非水下还有什么妖魔鬼怪,只认熟人,却不给生客面子不成?」赵珺半开玩笑问道。
「妖魔鬼怪没有,只是要花些心思罢了。若是不知过江之法,就是我家四哥这翻江鼠来了恐怕也要沉底。当年若不是为了大哥,我也不会来到这『恶龙江』……」白玉堂接言,倒顺便提起了一件往事——「约莫十年以前……那时大嫂才与大哥完婚不久,珍儿尚未出世。他们夫妻二人单独出游,遭了仇家暗算。那厮伤了大哥,劫走大嫂,我们其余兄弟四人闻讯追到此处,过不得江,救不得人,反倒长了那贼人的威风。他日日来到江上叫嚣挑衅,一连三天——我一怒之下,便趁天黑,三位哥哥不察时,偷偷驾船到了江上,只走了一半便再不能近前。于是,干脆用了些烟火之类的玩意儿,横竖将那厮引了出来,就在船上与他恶斗了一场。最后,那贼给白爷爷削去了一对耳朵,不得不跪地求饶。此时我方才知道,原来并非那贼比我四哥更熟水性,只因他晓得巧过这『混龙江』的法子,因此才能来去自如。」
「哦?那究竟是何法子?」赵珺追问。
「莫急,你且听我慢慢道来——这『混龙江』乃是一处天然水阵,破解之法却也不难。就算没有学过布阵,只要略微懂得太极悟性八卦之法便可顺利过江」白玉堂边道,边起了身,拔出剑来,在地上勾画出一副五行八卦图来——「五行之术衍自阴阳之说,描述阴阳递变之律,囊括天地万物。以方位言之,则木东、火南、金西、水北、土居中;四时论之,则春木、夏火、秋金、冬水、四季土;以阴阳运动而言之则阴中生阳为木、阳中生阳为火、阳中生阴为金、阴中生阴为水、土则罗络始终。因此,我们到得那江上,只要依这八卦之规,绕过金木水火,只走『土』路,自可畅行无阻。」
子时。
白玉堂解释完渡江之策,话音落定,恰好才过子时。
月黑风高,吹得面前篝火一阵乱舞。
「睡了罢,明日一早起来,还要到附近寻条船来过江。」
几乎整晚默默无言抱剑坐在一旁的展昭说完这话之后,其余四人点头道了安好,便都各自或倒或靠,阖眼睡了。
不过,只要仔细观看,便会发现他们的睡姿有一个共同点——
他们都紧靠着自己的武器,以抬起手来便可用它们杀人的方式。
在场五人身份各异,也相通。
他们都是武者。
武者便是睡着了,心间脑后也比常人多生了一双眼。
如果他们想,闭了双眼也能在顷刻之间砍去敌人的头颅。
呼……
江风发出了一声轻叹。
倏的……
散去了。
于是,一夜安寝,风平浪静。
※※※
次日清晨,风和日丽。
任擎剑早了一个时辰起身,骑着快马去了。待到其余四人来到江畔,他已不知从何处寻来三条木船。
不过,展昭与白玉堂却并不敢到有何希奇。
「流云飞龙」名在江湖,真身代表的却是朝廷,号令天下并非难事,何况只是需要几艘小船。赵珺贵为嘉王,极受当朝天子宠爱,属下们也必定会想尽办法确保他的安全万无一失。在他的周遭,不知暗中隐藏了多少高手,偷偷跟随,以防万一。
「王爷,你与展大人、白少侠先上船吧。属下与孤波带了马匹殿后。」任擎剑道。
「好。那么,展大哥,白五哥,我们便登船过江吧。」赵珺说着,首先纵身一跃,跳上了船去。
随后,展昭、白玉堂也分别上了船,任擎剑与向孤波紧随其后,一行人顺流而下。
走到约莫一半路程之时,江水颜色逐渐变混,江风突然卷来了一层薄雾,眼前变得一片茫白。白玉堂忽然扬高了嗓子道:
「就快到江心了,大家可要小心,莫叫水鬼们拖了下去喂鱼!」
话音才落,江面上便阴风骤起,只听得高高低低几声尖笑传来——
「哼哼哼哼……与其让你们喂鱼,不如给我们兄弟填饱肚子!来到中原之后,我们已经数月没有尝过生人的滋味了,此时正馋得慌!」
「是杨春愁手下的『鬼煞』!这一路妖孽生性噬血,喜食人肉!」赵珺说道,便要拿枪。
「别急,继续撑你的船,按我说的去做。对付这些妖孽之事,交与我们便好——」
白玉堂低低一笑,迅速在赵珺耳边低语了两句,回过身时,雪影已然出鞘,嗡嗡嘶鸣声起,带出一缕鲜红的血——
眨眼的工夫,剑下已滚落了半颗人头!
只有半颗,齐了鼻梁切过。
「白爷爷不喜欢吃生人,只喜欢拿恶人之血祭剑!剑只有喂了血,才能成为名剑!猫儿,你说是也不是?」
「不错!若是有朝一日,天下恶贼妖孽尽除,巨阙便也可供之高阁了!只可惜,此刻仍要宝剑喂血!」
江风拂过面庞,展昭人却比江风动得更快!
宝剑起舞,剑下舞的是魂。
恶魂!
当真已经成了「鬼」的恶人的魂!
「说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展大哥杀人。」赵珺摇着船,笑道。
他见过白玉堂杀人,在他入公门之前。他与展昭打赌,然后杀了他要抓捕的钦犯。之后的记忆,便全数留在了大理。展昭杀人,是第一次见到。
「展某并不喜欢杀人。因为,不喜欢看到恶人。只是,常常事与愿违。」
只听展昭如此答道,却不知,他此刻是何等表情。
眼前闪烁的,依旧只有巨阙的寒光;
以及,「鬼煞」的血光。
他们害人无数,食人肉,吮人血;如今,便到了要用自己的血肉偿还之时!
…………
这恐怕将会是一场恶战!
赵珺想。
但当他如此想着,哀怨自己只能撑船,不能参战的时候,这场「恶战」却已经提前进入了尾声。
因为,余下的敌人全部中计了。
中了白玉堂昨夜就设下的计。
此时四下雾气缭绕,看不清任何景物,就只能靠双耳分辨周遭的情形——
赵珺听到的不是更多厮杀,而是翻船,以及人类惨叫的声音。
此刻,他才恍然大悟,抚掌笑道:
「怪不得!怪不得适才白五哥突然叫我按与昨夜所讲相反的方式,行船时金木水火一样也不能差,却惟独碰不得当中那个『土』!」
「正是!昨夜这些妖孽就在我们周围埋伏,我知你们必定都已发现,有所防备,就故意讲了反计让他们听到。向孤波也不愧为『流云飞龙』的属下,我事前并未知会过他,他明知我讲得与正解背道而驰,却没有当场揭穿,此计方能顺利实施。」白玉堂说着,镪的一声,将雪影归了鞘。「不过,还有一位贵客险些与那些『鬼煞』一起遭殃。幸好他心思够细,及时调整了行船方式,跟在我们后面一路坠行。不然,我们此次恐怕还未到大理便要无功而返了。」
第四章
赵珺是个极端聪明之人。
只听白玉堂一句话,已经猜出那尾随在后的贵客是谁。
那位贵客也是个聪明人,
听到自己的踪迹已被揭穿,他自然晓得,不必明说,有人大概已在心中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时若是还要继续躲躲藏藏、遮遮掩掩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了,还不如大大方方现身——
「白兄谬赞了,其实段某能保住性命,不至翻船去陪那些『鬼煞』还多亏了展兄。眼下不甚方便,请容段某过后上岸再当面谢过展兄!」
「哪里,段爵爷客气了。爵爷身在大宋,保证爵爷的安全便是展某职责所在。」
此时,展昭正临风站在船头。雾气如同行云流水一般迎面而来,到了最浓的时候,便连立在船尾的赵珺也看不清了。江风有些清冷,不过背后的气息是温热的。肩头感觉到了那撑船时绷紧运动着的坚实肌肉,方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靠在了白玉堂的背上——
「猫儿,没事吧?」白玉堂的声音极低,低到融进了风里,再稍隔开些微距离便难听清。
「没事,一时走神,看那雾气看花了眼而已。」
展昭答道。挺直背脊,再放眼望去,仿佛刚刚不过是一瞬的梦境,浓雾早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散去了,前方已远远看到了江岸。赵珺仍站在船尾未动,只是在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望着他。
「柏雩,可有什么事吗?」
「没事,展大哥不必担心,我只是……在出神。」赵珺淡笑摇了摇头,移开目光,投向前方更远的地方,喃喃道:「怪哉……我此前怎么没有发觉,大理与汴梁,相距竟是如此遥远……」
剩下的路途之中,他始终没有回头看上段思廉一眼。或许这就是天意。在他忍不住想要回头的瞬间,老天让他看到了人世间再美不过的一幕。
美,也难求。
一生难求。
船靠了岸,脚下重又找回了安稳扎实的感觉,该见的人也总是要相见的。
段思廉身边未带侍从,只一人独自跟来,手中提着一把刚刀。普通的皮鞘,纹理朴素,只是刀长与刀形皆非同一般,一看便知是来自关外的奇兵。
抬眼再看赵珺,只见他满面寒霜,右手握了那杆丈八银枪,骨节泛白,似是只待他靠近,便要来个一枪穿心!
见两人相对僵持,白玉堂、展昭,以及「剑」「胆」四人出于礼数,上前抱了抱拳,也难开口多说什么。
段思廉自知是名不速之客,也不敢轻易在众人面前招惹赵珺,激他发作,只好尴尬笑笑,转向展昭,抱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