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
展昭收回点在白玉堂黑甜穴上的手指,抬起双臂,
最后一次,紧紧拥抱住心中挚爱感受他的重量;
最后一次,深深汲取着他的体息记住他的温度——
「我……真的、真的,不想死!」
贴着他的脸颊,抚摸他的乌发——
一缕细细的血丝,缓缓顺着唇边渗出——
即便是再如何坚强之人,又如何能够承受住这世间最尖锐残酷的利刃一寸一寸送进自己的心窝?
舍不得不爱,巴不得一世相守——
爱之深,情之重——
空眷恋,便已到心碎!
***
清寒冽,锦云遮,幽梦匆匆破后,深沈庭院虚。
轻寒细雨情何限,为君沈醉又何妨?
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猫儿……」
白玉堂含含糊糊地咕哝了声,半翻过身将脸埋入身下的被褥中,贪婪地想要再多呼吸一下那令人迷醉、名为幸福的味道;
半晌,才恋恋不舍地张开双眼——
天色已经大亮,枕畔一片冰凉,显然梦里怀中那人已经起身多时了。
我明日一早就要起程还乡——
「糟了!」
想起展昭昨日说过的话,他暗叫不好,猛弹起身来,手忙脚乱地抓过衣杉穿了,匆匆冲出屋去。
急急奔到廊上,只觉秋风萧瑟,冰冷刺骨,卷走了肌肤上余留的温暖;
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耳边蓦然传来张龙、赵虎焦急的声音——
「包大人,城中都找遍了,到处都不见展大人的影子!」
「公孙先生,这下如何是好?展大人身上那『花落叶飘零』的剧毒——」
刷啦啦——
枯枝微颤,抖落几片残枫,翩翩飘过眼前——
恍若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剧毒!猫儿他中了剧毒?!
白玉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疯了一般扑到包大人和公孙先生面前,只觉得所有人的声音如同梦魇一般,忽远忽近地在耳边回荡——
「白少侠,你冷静点——展护卫他——」
「他身上这毒,十日前中下,至今未找到解毒之法——」
「『花落叶飘零』乃辽邦奇毒,本无解药……展护卫担心白少侠得知难以接受,才有意隐瞒——」
「今日一早发现展护卫只留下一封书信,不告而别,本府立刻命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出去寻找,不想……」
「回乡?展护卫从未向本府提及过此事……他恐怕是昨日就已趁夜悄悄离去——」
「我用药暂时压制住毒性、加上展护卫内力深厚才多拖了这许多日,若是常人只怕早已——」
「最后大限,就在这几日之内——」
最后大限,就在这几日之内——
最残忍的一句话刺穿了耳鼓——
那一刻,仿佛看到世界在眼前崩溃坍塌——
五雷轰顶!
椎心蚀骨的刺痛由心脏一点点蔓延到四肢百骸!
整个人,摇摇欲坠——
昨夜,他以为他终于摘到了心中最灿烂的那颗星;却不知,他已黯然在自己怀中陨落——
如今手中惟剩,一片空茫茫——
「猫儿,等我——一定要等我!」
绯红了眼眶低吼一声,人便如旋风般冲了出去——
来到府衙外,眼前车水马龙,人世繁华,却不知要向何方寻觅那孓然的身影——
漫无目标,心乱如麻,更,心急如焚!
「猫儿——猫儿——」
恍惚间,路边的学堂中突然传来学童们读书的朗朗之声——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石破天惊!
「不,我不能在这时发疯!」
「猫儿,等我——就是追到阴曹地府大门边我也一定要截到你的魂魄!」
摇头甩去眼中迷蒙的水雾,压下心头那狂乱不堪的恐惧,强自镇定——
「猫儿,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你会到哪里去?你会——你会——」
「我能想到,一定能想到——我是世上最知你之人!」
………………
「有……有了!有了——」
心下有了目标,重新跃上逐风的背脊——
一朝携剑起,上马即如飞!
耳边只闻风声呼啸,一颗心随着马儿腾起的四蹄悠悠悬浮在半空——
斗云起,偏激烈;随风去,还幽咽——
将烈烈心痛化支持自己最后的力量,踏破十里长亭路,扬起江边尘如雾——
向前,向前——
巴不能一步跃尽万水千山!
恨不得瞬间赶到他的身边!
即便当真敌不过天意如许,也要在最后一刻将他抱紧——
「猫儿……等我,在那里等我!」
***
江风作,波涛恶,
衰草寒烟无意思,谙尽悲欢多少味,
无奈供愁秋色,时时递入柔肠……
臭猫!
你若不将那名号改了,白爷爷一辈子与你没完没了!
松江岸,飞峰岭,一片飞花柳絮,一人锦衣玉容——
犹记得入了公门的第一个春日……
从京城追到陷空岛……
心中便记住了一个人——
锦毛鼠。
展小猫!
今日白爷爷一定要与你一决高下,否则你便休想离开此地!
松江畔,冰霄寒,
遍山银装素裹,比不过那人的凛然狂傲——
那是相识后次年的初冬……
从星斗漫天到旭日东升……
眼前只有一个人——
白玉堂。
猫儿……
这鲈鱼可是我们这江中的特产,等下回了庄内要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手艺!
松江上,泛轻舟,
层峦叠翠碧波荡漾,都映在他的笑眸中——
去年仲夏被硬逼着告了半月假期……
从主流游到了江岔——
口中唤的惟有一个人——
玉堂……玉堂……
「猫儿,立秋之后得了空,和我同去江边山中赏枫吧!
陷空岛的景致,可比你们这府衙中光秃秃的三两棵树美多了!」
两个月前,一轮明月之下,他闲懒地倚着他的肩,手捧女儿红,微笑着与他共饮,一双亮盈盈的黑玉眸中映出他的影子——
眼波交会处,尽在不言中……
两个月后,银钩孤悬,冷冷清清,
秋叶,即将落尽——
风起,又是一片残红飘零而下。
寒意浸透了衣衫,冷不防瑟缩了下,想起了他赞遍山间美景后的纵情朗笑——
猫儿,我这次事先与你约定——
到那时,带上两坛上好的女儿红同去,你可要与我不醉不归!
「玉堂……可惜我不能与你同醉了……」
望着雾气濛濛的江面,仰首饮下一口浓烈的女儿红——
酒入愁肠,化做无尽的苦涩。
心绪一阵波澜起伏,已再抑制不住体内暗潮汹涌的剧毒;喉头一窒,一口鲜血喷出,无力继续支撑沉重的身躯——
人,如风中落叶一般向后倾倒——
最后的时刻,已经来临了么?
眼前一片浑浊的浓黑,正在一点点地将他湮没,引向人世的尽头、地狱的入口——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仿佛自天外传来,执意要唤回他的魂魄——
「不!猫儿!不准睡!不准睡!我来了!睁开眼睛!」
飘渺间,冰冷的身躯竟缓缓地恢复了一丝温暖——
耳边「扑通扑通」的激昂心跳跋扈霸道地震撼着他即将永远沉睡的心灵——
「猫儿……睁眼啊!你真的不愿再看我一眼么?」
「你恨我怪我,还是嫌我——自做多情?」
「睁开眼——求你——」
「不……玉堂……别说求……」
使出仅余的一丝力气试着蠕动双唇,他知道自己一息尚存——
那不住颤抖着的双臂拥抱住他的力量大得足以将刻骨的疼痛传递给他麻痹的身躯——
「求求你——睁眼看看我——猫儿……」
滚烫的泪,如那夜一般,一滴滴落在他脸上,火一样的热,象是要将他灼伤——
「……别……别说这个『求』字……这个字本不该出自白玉堂口中……」
再一次翕动着眼睫,努力将黑暗扯裂一角,终于对上了那双染满了痛楚的眸——
瞬间与永恒,便在这一刻找到了交集——
哀伤,喜悦,痛苦,悲戚……
百转柔肠,千番不舍,万般相思……
一朝相恋,一生痴缠,永世难忘!
「玉堂……」
展昭慢慢抬起手,贴上白玉堂的颊,却拭不净他眼角的湿润;
不忍见他如朝阳般明朗飞扬的眼神变成这样苍凉如水的悲伤,想要在最后给他一个沉静平和的微笑,但最终,仍是徒劳——
两行清泪,倏倏滑落——
又是一口鲜血涌了出来,染红了他的白衣——
「够了!笨猫!别再勉强自己!」
白玉堂本想大吼一声,出口的却是止不住的哽咽——
他仍是来晚了——
马不停蹄地赶来,沿着松江岸边寻找了近两个时辰,在濒临崩溃的边缘时,终于望到那抹蓝色的身影——
但就在同时,绝望却比希望更快地将他吞噬——
他只来得及接住他颓然倒下的身躯——
一路上煎熬着他的忧虑、恐惧在拥他入怀之后悉数化为撕心裂肺利刃剜心的剧痛!
「猫儿,为什么?既然舍不得,为什么还瞒着我独自逃走?」
除了紧紧将他拥在胸前,他心中只剩下无能为力的凄楚——
恨自己,此时看清了他眼里的深情和依恋,那夜为什么没有发觉他泪中含着的诀别与不舍!
「玉堂……别哭……我是……不想看到你为我……落泪……」
静静地躺在他的怀中,他只能勉强维持着意识的清醒——
生命如同将熄的烛火,正在一点点地流失怠尽……
………………
「玉堂……可还记得……你我第一次相见,是在什么地方?」
原来自己也是如此贪婪之人,还想再多活一刻,再多看他一眼……
「醉仙楼……白爷爷就是去寻你这只臭猫的……怎么可能会忘记?」
从那时起,一颗心已被填满;人若去,心亦死……
………………
「那是玉堂第一次请我饮酒……如今……玉堂……还愿再与我共饮一回吗?」
人生恨短……情深缘浅……霜雪侵袭过后……一切终要回到最初……
来去匆匆……却足以……铭心刻骨!
「傻猫……我愿……与你交杯……」
仰头,含下一口女儿红;俯首,吻上那片清凉——
………………
甘甜的酒液融在相贴的唇间,除了唇角那一丝淡淡的微笑,再难抓住更多——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明亮的星光逐渐黯淡……消失……
………………
………………
「昭……我要……与你生死相随……」
当最后一滴泪凝在颊边,他抱着他缓缓起身,
一步一步,走向江中……
任刺骨的江水将他们一同包围……吞没……
………………
四周风起……萧萧哀鸣……
落花如尘……落叶如烟……
***
断云时有泪相和
离肠便逐星桥断
恨恨欲如何
…………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为什么?
为什么我来到了三生石边,却遍寻不见你的影子?
为什么我追到了奈何桥畔,却伸手抓不到你的灵魂?
等着我啊……
不要喝那望川水,也不要饮下孟婆汤——
我要你记得我,我也会念着你——
直到来生——
我们必能在茫茫人海中依着前世难以磨灭的记忆感受到彼此的气息——
待到重逢那日——
我定要与你再续前缘!
我要紧紧将你拥入怀中,永远不再放手!
等我……
等我……
………………
猫儿……等等我……
再多等我一刻……
「等什么?这次是等你一起上吊啊还是自刎那?」
冷不防一个恼火的嗔怪声惊天动地般在耳边响起,尚来不及分辨是梦是幻是实是虚,头上已经狠狠挨了一记;紧接着,又听到另一个焦急而关切的声音——
「哎呦,快住手——这五弟好不容易才醒过来,你怎么说打就打啊?」
「长嫂如母,我是教训一下这臭小子也是应该的!看他以后还这么随随便便地轻生!」
「好好,我说不过你——可是你下手也轻着点来啊!」
「知道啦,当家的——」
错不了了——这不是梦——这是——
「大哥……大嫂……」
白玉堂艰难地掀开眼帘,眼前一片刺目的芒白,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感到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脸上——
怪不得他追不到梦中之人,原来他尚在人世,根本未死!
「你们救我做什么?我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包括死——」
「闭嘴!我说五弟你也老大不小了,怎的还是如此任性?我三天三夜没合眼只为救你一条小命,你倒好,睁眼就丢了这么句话给我?」
卢大娘柳眉一挑,手指头又戳上了白玉堂的脑门子——
「大嫂,我——」
「你——你什么你?」
白玉堂才想开口又被卢大娘打断——
「你不会游水跳起河来很方便反正一淹就死对吧?你是打定了主意就算害死了展昭他也不会怪你是不是?」
「什……什么?大嫂,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一颗死寂的心猛地一震,又再次激烈地收缩跃动起来——
白玉堂一骨碌坐起身,顾不得头痛欲裂,就那样直直地盯着卢大娘,等她给他一个确定的答案——
「你觉得什么意思我就是什么意思——
展昭要是真死了,我也不费这个心思救你,免得枉做恶人,等人家恨我误了他在黄泉路上追他心上人的时辰!」
卢大娘瞪了白玉堂一眼,哼道。
「大嫂,你——怕我去死才这么安慰我对不对?他的脉动明明已经停止了——」
不相信——他仍然无法相信他还活着——他不想做一个无望的美梦来欺骗自己!
「我可以骗你一时,能骗得了你一世?我知道他中了辽邦奇毒『花落叶飘零』,也知道传说中那毒无解——
你那日追展昭出去,包大人放心不下,即刻派人赶来陷空岛告知了你大哥;我们大伙才说要分头去寻你们,山才下到一半,就大老远的看到你抱着他头也不回的往江里跳;我们喊破了嗓子你也听不见,等到了近前,你们已经快被那江水灭了顶——你四哥费了好一番气力才将你们捞上来拖回岸上;起初我们也以为展昭死了,回到庄内准备替他换衣搭设灵堂时却发现他身上仍有一丝余温!我连忙替他搭脉,不知怎的,他的脉象竟是一片平和,剧毒已解!莫非是公孙先生的药起了作用?」
说到此,卢大娘连连摇头,啧啧称奇。
「他在哪?大嫂,我要见他,马上!」
呆楞半晌,回过神来,白玉堂掀了被子便要下床。
「他在隔壁睡得好好的,只是身子还有些虚——哎,五弟,等等,你披上外衣再出去,你烧还没退那!小心再着了风寒!」
卢方话没说完,白玉堂已如旋风般冲了出去——
***
「猫儿!」
一把推开房门几步跨到床前,那人还安静地睡着,虽然憔悴,脸上却已没有了那死亡的苍白,呼吸平和而绵长。
他在床边坐下,慢慢俯下身,轻轻靠在他的胸口,侧耳倾听那灵魂深处传来的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