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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漾 page 1 作者:岳靖

  楔子

  船扬帆,迎着风,你到了海洋中心,只身潜入海底,捕捉动人美景。

  风和云的声音在天空荡漾着,像情人的亲密私语,不知道你听见了没--

  我是你海里来的情人……

  航向无法固定。这应该是从未有过的情况,罗盘莫名失灵、桅灯故障,三至四蒲福风级吹得帆索嘎嘎作响。海夜通常不是全然的黑暗,下雨的晚上除外,难以辨识的无形浪端,像钢索,阵阵拍击船身。

  雨势越来越大,失了航向,这艘四十四呎长的船也许随时要翻覆。只有风与海愿意配合,方能领会驾驶帆船的艺术。她不是一个操帆掌舵好手,风从来不是她的朋友,她更不懂海性。

  何以在这种夜晚扬帆航海?她忘了,至少现在想不起原因。

  帆脚索爆裂的声音,使人神经紧绷起来,她摸黑找耳机戴上,此刻需要德布希的《月光》来帮她找回平静。

  懂得驾驶帆船的人知道帆声、侧枝索的磨擦声、木头的吱嘎响,才是最美妙的海洋音乐……她管不了这么多,这些对她而言才最可怕。

  风力似乎有越来越强的趋势,船帆和船身难以平衡。

  她早忘了「风小,帆肚大;风大,帆肚小」的准则,一片阒黑中,什么也看不清,尽管闭起眼睛,跟着耳机里的乐音轻数拍子,身随船动,想象月光朦胧地包围而至,如果她注定就此殒命--

  至少她这辈子,独自驾驶过一次,不辱门风。

  第一章

  「帆船撞上酒馆了!」

  清晨的阳光偷偷从海面渡上岸畔,一路铺盖各个码头,穿行铁道接缝,带着一缕火车蒸气轻烟,爬过蚌形广场,登上远山,无声觑着一向繁忙而井然有序的菜园湾。这座环绕天然港湾建造的港口,既是海都也是山城,所有弯曲的石阶巷道肯定是一边通往山陵,一边衔接海洋。起伏有致的住屋、阳台、院落从广场外围商店区开始延伸,犹如鲜丽的积木般,巧妙接连又高低错落,堆迭一片奇彩景象。

  商店街上,运花的货车才刚停住,司机尚未下车,立即有人趋近车窗,争相走告:「帆船撞上酒馆了、帆船撞上酒馆了……」

  市街的人们都在往码头聚集。

  「帆船撞上酒馆了!」

  昨夜降了场大雨,不知谁家的重型帆船没收帆、没系缆绳,随风飘行,撞上码头浮坞酒馆。

  那座酒馆是由「菜园湾三杰」之一--皇廉兮出资经营的。酒馆设在八号码头附近的浮坞上,有一座凉亭式吧台、一艘改装成包厢区的老运输船,吧台地板下的海底更隐藏着废弃潜水艇充当密室。皇廉兮喜欢在那海底密室里,洗照片、玩拼图。皇廉兮是个深海摄影师,经营酒馆是他的副业,拍照洗照是他的正职,玩拼图是他的业余兴趣。

  「真糟糕!不知道廉兮先生昨晚是不是又在密室里一整夜……」

  那艘重型帆船像根天外飞来的巨大有杆船锚,从老运输船侧舷正中,横凿而入,几乎把酒馆切成两半,露天座的浮坞地板爆开一道龇牙咧嘴般的缝,海水里飘着锯齿状云朵,到处是木头尖刺。

  「惨不忍睹……」这是大家休闲聚会最爱的场所,看样子得花一段时日整修重建了。

  「这艘帆船到底是哪一户人家的?」暴怒的菜园湾三杰之一--此地区的最高统帅、负责人、老大--陶垚农对着围观的人群吼着。

  今早的菜园湾步调全被这艘该死的帆船搞乱了……返航的远洋渔船,进港不顺,渔获没人清点,大伙儿没心情工作,全跑来事故现场,担忧皇廉兮。

  「这不是菜园湾的帆船。」一个声音传来。人群闻声退开。

  皇廉兮穿着成套的乳白色燕尾服,内衬绿背心、鸽子灰领巾,脚下一双绅士专穿的三节式皮鞋格蹬格蹬地发出声响,将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带出。

  「Farmer,这艘帆船不属于菜园湾。」皇廉兮取下礼帽,长指理理一头黑亮、长度及领的曲发,登上歪斜的老运输船阶梯,与陶垚农站在一起。

  「你总算出现了,我以为你昨晚睡在这儿。」陶垚农指指下方惨况。

  有人松了口气。幸好廉兮先生没待在密室里。

  「你去哪儿?穿成这副德行--」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皇廉兮打断陶垚农,深邃狭长的黑眸凝视着卡进酒馆的帆船,神情闪了闪。「船舱里有人!」他说了句,往下跳到帆船艉舷板,对陶垚农喊道:「Farmer,安排拖船。」

  晨风中荡漾着海盐味儿,皇廉兮那顶米色礼帽在苍空飘转,像每次出海扬起的船帆一样,融进蔚蓝的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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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线很亮。后飞云睁开眼时,有种不知身在何方的恍惚。四周有风在拂动,后飞云看见一抹人影走来,是个男人,英挺俊逸的男人,身着燕尾服,眼神内敛柔和,瞳仁幽黑得闪出蓝紫色泽,充满神秘感,令人想起大师动画里那个「猫男爵」……

  「妳醒了?」男人开口,语气温煦,也像「猫男爵」,有种优雅的自信,长腿迈着稳重的步伐接近她。

  后飞云眸光迷蒙,盯着男人,发出嗓音:「你是谁……你好像猫……」喉咙干痛,马上语滞。

  皇廉兮挑了挑眉。「妳说我像猫?」没有一个男人喜欢听到女人如此形容自己,尤其这个女人开船撞毁男人的酒馆。皇廉兮冷声哼笑。「我是皇--Emperor。」高高在上地睥睨她一眼,他旋身离开。

  后飞云呆望男人影像消失在一片光亮中,觉得疲惫感尚未褪尽,自己一定是在梦中,合上眼,又睡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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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小时后,后飞云彻底清醒,从大床中央坐起身,发现自己身处一间陌生房室。

  空间很大,中心点有个漂亮U形围栏,锻铁镂花,开口与床尾朝着同一方位,应该是房间楼梯出入处。房室格局圆顺,双弧书柜镶嵌在床边两侧的墙里,拋物线形地延伸出去,结束在对着床铺的两扇拱形大窗边。窗外阳光金灿,偶有一、两道阴影闪过,「飒飒」的重低音不知是什么。窗与窗之间有张顺墙砌靠的大桌,桌面很凌乱,一台笔记型电脑萤幕边框贴满memo纸,米白色礼帽挂在原木椅柱头。

  后飞云瞇细眼眸,下床,从床畔桌上的玻璃水瓶里倒出一杯水,喝完后,垂眸搜寻陶砖地板。她脚上还穿着袜子,可找不到鞋子,就这样沿书墙走动。

  空气动力、流体力学、气象学、地文航海、天文航海、水的知识、古船图谱……全是与造船有关的书籍,有多少 呢?大概两、三千吧。后飞云估量着。如果不是圆形房间够陌生,她一定会以为这儿是自己家里。

  这是那个男人的房间吗?后飞云走到桌边,盯着桌角那个CD盒大小、插满彩色铅笔的吸音板。她伸手碰一下削尖、朝天的笔端。这并不是梦,不久前,的确有个男人姿态高傲地自称「皇」。

  真了不起--「皇」耶,一个很会废物利用,把吸音板当笔插,连个笔筒都没有的Emperor呢!

  后飞云蹙蹙秀挺的鼻梁,颇不以为然,打算再遇见他时,要告诉他,她是Empress,货真价实的「后」--这个姓,在这一秒钟,真教她得意。

  撇撇红润的唇,后飞云低敛眉眼,走向大窗前。一个巨大东西扫过,风扬起她散落的发丝。她惊讶地瞠眸,往窗台靠,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望着缓缓旋转的风车扇翼。

  这建筑是座风车塔,紧连一幢绿窗扉双层楼房,塔身有阳台环绕,外侧楼梯可通达地面和双层楼房的屋顶花园,高高耸立在菜园湾海边的石崖上。地势很陡,远方的浪花像是大海的手套,将屋前的斜倾草坪,往沙滩拽。一楼的开放空间是工作房,像车库一样,有上掀式大门被两根粗木柱撑成遮荫。这房子的主人是一名赌牌输掉妻子的帆船家--虎大将。几个礼拜前,他又在牌桌上把风车塔输给了皇廉兮。

  皇廉兮抱着一口大箱子,自海边方向走来,越过屋前草坪,登上双层楼房与风车塔之间的楼梯。

  双层楼屋顶花园里传来《飞行的荷兰人》。

  「廉兮一定气炸了……」有个女人格格地笑着。

  「那当然,男人的酒馆被撞得稀巴烂,换做是我,也会生气。」男人浑厚的声音,懒懒地,带着无赖劲儿。「妳知道吗,宝贝,男人一生最重要的梦想就是美女、好酒和顶级雪茄--」

  「那是你这个不良中年的梦想吧,宝贝--」女人柔媚的腔调慢悠悠,拉长尾音讥讽着。

  男人笑声低低扬漫。「是、是,我这个不良中年最爱做这种事--」

  「嘿,注意你的手,小心我把它做成『熊掌大餐』,宝贝--」女人半心半意地嗔道。

  皇廉兮循声,往花园方向转。

  除了沿墙垣乱长的野蔷薇、盆栽植物以及地上的绿草外,这花园的桌椅、棚架……造景摆设,均是回收旧帆船物件重组而成。

  虎大将身着迷彩背心、灰蓝牛仔裤,高壮魁梧的躯体围着一条透明塑胶布,坐在帆布椅里。椅背后的美艳女子一袭橘红火焰纹、露背洋装,像名性感舞娘,扭着惹火的娇躯,移前移后,修剪着虎大将的头发。虎大将不时伸手抚触女子的腰臀,女子不堪其扰就扯他的发丝,让他哀哀叫;两人的举动看在旁人眼里实属打情骂俏。

  「格丽姊,妳恢复『自由身』了?」皇廉兮通过楼梯与花园的接口,将箱子放在废弃风浪板拼成的大桌上。桌面微震,《飞行的荷兰人》在桌中央那具帆船造型的手提音响里跳了一拍。

  背对大桌的美艳女子旋身,眨眨鬈翘得彷佛可以挂上两条大旗鱼的浓密睫毛。「哎呀!是廉兮大少爷啊!」娇声娇气,惊讶万分似的。

  虎大将猛然站起,回头盯着皇廉兮,神情闪过错愕,绕过桌子走来。「兄弟,」缓缓气息,手臂搭上皇廉兮的肩,背着美艳女子,往楼梯口移,他压低嗓子说:「你这个时候来,是什么意思?」

  皇廉兮平声静气答道:「酒馆被撞坏了,整修需要一段日子。我这时候来接收风车塔,时机正好--」

  「好个屁。」虎大将粗言低咒。

  皇廉兮挑眉。「虎帅想反悔?」

  「我虎大将哪是做事会反悔的人……」迟疑的语气不像那么回事。

  皇廉兮插一句。「别忘了我们签下契约的--」

  虎大将抢道:「不用签约,我也不会忘。」他虎大将是何许人物,不过就是输了一座风车塔嘛。好几年前,他把妻子赌输掉,不也甘心履行赌约,让妻子到某人船上做白工。「只是,廉兮啊……兄弟呀,我在想,你是不是可以等你格丽姊出海后,再来接收呢?」

  「泰清的船已经起锚出海了,」皇廉兮说:「格丽姊这次没上船,我想她应该是自由身--」

  「你们两个大男人搭肩、交头接耳,在商量什么坏勾当?」女人嗓音乍起,近在耳边。

  虎大将吓了一跳,手臂离开皇廉兮肩头,投降般地高举,转身对着妻子格丽「嘿嘿」笑着。

  格丽拨拨系着红缎带的波浪卷长发,瞇眼瞅看着自己的男人。「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美艳的脸容有抹冷笑,她动动手里的剪刀。

  「剪头发、剪头发。」虎大将装傻,食指点点额头,揽着妻子的肩。「宝贝,我的头发好久没剪,乱得跟鸟窝似的……」边说边回首对皇廉兮挤眉弄眼,努努下巴,要皇廉兮把桌上那口箱子搬走。

  皇廉兮和虎大将某些方面意气相投,他们都是精力充沛、富于想象、喜欢冒险的人,唯一的不同在于皇廉兮是个彻彻底底的实践者。

  「上午,我已经搬了不少东西过来,那个撞坏酒馆的家伙就在你的书房里,风车塔关肇事者,挺适合的。我今天就要接收--」

  「什么」虎大将跳脚吼道。

  皇廉兮微笑,继续说:「虎帅,赌输就是赌输,亲兄弟都得明算帐--」

  「什么赌输」格丽打断皇廉兮的嗓音,扬起一道细柳眉。

  虎大将脸色大变,冒冷汗。皇廉兮优雅闲适地回道:「放心吧,格丽姊,虎帅这次输掉的是风车塔,不是妳。妳好不容易才恢复自由身,我想虎帅不会再把妳当『筹码』--」

  「别说了……」虎大将讨饶地哀喊。

  格丽美颜凛了凛,将剪刀往桌上一放,换个灿烂甜笑的表情,姿态优美地坐进帆布椅中,抬眸凝着丈夫。

  砰地闷响,虎大将像头笨拙的大熊,正以跪行方式移至妻子身前。「宝贝,妳听我说--」

  「你真棒啊,」格丽截断虎大将的声音,柔荑拍拍他的脸颊,嗓音甜柔至极。「你很棒嘛,宝贝--果然是不良中年的最佳典范喔,这几年,我飘泊,你逍遥嗯……」令人寒毛直竖的女性柔情。

  虎大将苦着一张脸,悄悄瞪向皇廉兮,心里咒骂着这个外表看似柔和、神秘、内敛,其实情绪起伏大、易生闷气,并且越来越锱铢必较,令人难以捉摸的皇家公子。

  皇廉兮昂首,仰望风车塔二楼。扇翼搅动的气流中,阳光朦胧地勾勒着窗台上的孅孅倩影,《飞行的荷兰人》仍在手提音响里转悠,那个说他像猫--百分之八十不懂驾驶帆船--的女人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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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飞云听见风中飘渺的《飞行的荷兰人》,不禁想起刚经历的夜航。当时,耳机里播放的明明是德布希的《月光》,不知怎地,她脑海里一直运唱着华格纳的《飞行的荷兰人》。也许她真的太害怕,怕到后来发生什么事,她都不清楚,隐约只记得船身最后的倾斜与撞击。

  皇廉兮踩过楼梯顶阶踏垫,无声无息地绕出楼梯口的U形围栏,将大箱子放在陶砖地板上,双手环胸静静瞅看窗前的后飞云。

  她身形修长苗条、比例完美,斜阳使那女性曲线看起来更显姣丽,很适合入镜,只是有点儿狼狈,那一身杂混哥德式神秘品味与浪子风格的黑衬衫、紧身牛仔裤打扮,早在他把她从船舱里拉出来时,弄得像乞丐装一样。她的手臂从撕裂的衣袖露出,纤细白皙,一看就知道此人不可能通晓帆船技艺。她散乱的长发弯扭成诱人的弧度,犹如葫芦藤,如果再卷曲一点可能会使人烦躁,再平顺一点就呆板沉重,那一头浓密的及腰黑丝,令他想起波特莱尔的〈发〉,彷佛,空气里真有股深邃的芳香,像椰子油,像麝香,像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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