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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尔今夏 page 14 作者:亦舒

  “你打算从新踏上征途?”

  沛沛吁出一口气,“父母对我的期望,自己的前途,不去读这四年行吗。”

  丹青说:“你有没有发觉我们其实没有什么选择权。”

  沛沛笑一笑,“有,头发留长抑或剪短,恐怕可以选择。”

  她也看得通透彻底。

  丹青不由得紧紧握住沛沛的手。

  “小丹,我们将来一定要见面,而且还要把丈夫也带出来。”

  丹青看她一眼,有强烈的第六感,宋文沛会同张海明成为一对。

  有什么稀奇,在英国,天气这么坏,又缺乏娱乐,只得心无旁骛努力培养感情,一切客观条件都注定他们会在一起。

  沛沛问:“丹青,你会嫁给什么样的人,有没有想过?”

  “从来没有。”

  “真的,多年同学,知道你一向没有幻想。”

  “因为我不想结婚。”

  “听这是什么论调。”

  “靠自己最好。”

  “丹青,很寂寞的,一个人怎么跳探戈,旅途中谁同你拍照片,有个伴侣,你累了他背你,他累了你背他,说说话,解解闷,日子容易过。”

  丹青只是微笑。

  沛沛的口气有点象她的母亲,毫无疑问,是遗传,上一代连生活经验都传授给下一代,宋氏家庭一向和睦,是以沛沛看好婚姻。

  过了一会儿,小丹才答:“家母一直是个好妻子,有事业,收入不菲,勇敢地拿出来共产,没有私蓄,下班也愿意做家务,我与父亲,过这酒店式享受生涯:永远用干净毛巾,从来没有处理过卫生纸,一起现成,十八年后,家父要求分手。”

  “你不会有同样命运。”

  “但我觉得整件事太过浪费。作家花三年写一本书,导演花三年拍一部戏,爱才若命的社会会佩服到五体投地,但结婚后三年离婚,请问你得到什么?”

  沛沛讶异,过半晌才说:“丹青,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丹青讪笑,“别理我,我发谬论耳。”

  “有时我颇担心你,小丹,你的见解太过新颖独到。”

  丹青悻悻地,“噫,开始加冷嘲热讽于我乎?”

  “丹青,我永远爱你。”

  这个夏季已经是永恒了。

  近季末,热了百多天,脸上都走油,人人都似老了十年。

  那天晚上,丹青推开窗户,看到一轮明月,略有一丝秋意。

  她想象胡世真同娟子阿姨摊牌的情形。

  他:我要走了。

  她:你是个小丑。

  他:是,我配不起你。

  她:少废话,以后在别在握面前出现。

  他:我还敢吗。

  她潇洒而倨傲,他羞惭猥琐,灯光转暗,幕急下。

  丹青睡着了。

  隐约看见有人走近床边,“小丹,小丹。”

  “谁?”

  “小丹,你酣睡若此,也不送我一程。”

  丹青尽力睁开双眼,想看清楚是谁,但仍然朦朦胧胧,只得一个人影。

  “是娟子阿姨不是?”

  阿姨伸过一双手来,丹青紧紧握住,呀,她戴着白手套。

  这次看得更加清晰,是一双有网络花纹的短手套。

  丹青惊醒。

  霍地睁开双眼,听得浴室水声哗哗,是母亲在淋浴。

  丹青一颗心嘭嘭地跳,她用手按住胸口。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太过牵涉在娟子阿姨的私事中了。

  她掀被下床,敲敲浴室门。

  “还没有睡?”葛晓佳在浴帘后面伸出头来。

  “已经睡了一觉。”

  “真佩服你,全身披挂都睡得着。”

  “妈妈,我梦见娟子阿姨。”

  “白天日日见面,何用梦中相会?”

  “同一个梦,做了多次。”

  “会的。”葛晓佳披上浴袍,“我起码做过七千次考试梦,试卷发下来,印的是法文或德文题目,一个字都看不懂,又做掉牙齿与头发的梦,既不怕又不痛,硬是掉得全秃,唉,不知道这表示什么。”

  丹青静静的想。

  “我也梦见亲友去世,伤心痛哭,醒来仍然流泪。”

  “他们有无真的过身?”

  “才怪,都好好活着,且家润屋肥。”

  丹青笑了。

  “来,喝一杯可可,松弛神经,真的不想睡,把要带的东西列一张表。”

  “不用,只带护照机票及钞票已经足够。”

  “嘿,你这口气,筒当年的阮志东一模一样。”

  “我有什么办法,不是象爸就是象妈。”

  “来,陪母亲说说话。”

  葛晓佳的心情十分进步,看样子最坏的已成过去。

  “妈妈,你多久没见娟子阿姨?”

  “为什么这样问?”

  “周末,我们请她出来,大家好好玩一天。”

  “好是好,不过章先生已经预先约了我。”

  呵是,丹青想起来。

  “你去了读书,还不是照旧我同她两老相依为命。”

  “她有胡世真。”

  “老胡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我们都习惯了,不作数。”

  那个可憎的男人。

  “唉,娟子愿意牺牲,能怪老胡塌尽便宜吗,唉。”

  丹青不出声。

  “这样吧,星期六上午我同你一起去找娟子,吹牛谈天。”

  星期六早上,葛晓佳起不来。

  丹青不忍心推醒母亲。

  苦干五天才得周末休息,她有权赖床上,把这宝贵的假日早晨留给自己享受。

  丹青独自乘车往娟子咖啡店。

  在门口,她遇见胡世真。

  老胡坐在石阶上,表情懊恼惊异焦急,看到丹青,站起来,示意她开门。

  丹青是个聪明人,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已经没有资格进屋,娟子赶了他走。

  真痛快,丹青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是应当这样做。

  由此可见,一切顾虑都是多余的,娟子阿姨宝刀未老。

  “小丹,你有锁匙,快开门。”

  “你也有锁匙呀。”丹青揶揄他。

  胡世真有点恼怒,“这不是斗嘴的时候,快开门。”

  丹青固执的摇摇头,“她讨还你的门匙,证明不想给你入屋,我可不能擅自放你进去。”

  “娟子决不会不开门。”

  “那你为什么还坐在门外?”

  “娟子很可能出了事。”

  丹青啐他,“去你的乌鸦嘴,那你为什么不拿一块石头打碎玻璃进去看一个究竟,你又不是没试过。”

  “小丹,开门!”

  丹青只得取出锁匙,旋了一旋,没打开,门在里面反锁了。

  说时迟那时快,胡世真已经搬过一块大石,大力敲向玻璃。

  碎片溅得一地都是,他探手进门,打开内锁,玻璃尖刺割破他的手。

  丹青知道事情不对,耳边嗡的一声,浑身寒毛竖立。

  她推开胡世真,抢上楼去。

  窗子一半开着,帘子轻轻拂动。

  空气祥和,并无异样。

  衣柜门外挂着一件珠灰色的缎子礼服,呵,这一定是她提过的结婚礼服,可惜用不着它了。

  “阿姨,”丹青轻轻叫,“阿姨。”

  娟子躺在床上,面孔有一半朝里,丹青走近,坐在床沿,伸手轻轻拨她肩膀。

  娟子应力转过来,面孔紫青,双眸紧闭,已无生气。

  丹青看到这个情形,惊怖过度,一声发不出来,只觉全身血液象被突然抽干,练呼吸都觉得困难。

  娟子头上戴着小小一层纱,手,她的双手,一点不错,戴着白手套。

  同丹青在梦中所见,一模一样,有网络花纹的礼服手套。

  看样子娟子本来还想换上礼服,但来不及了,药力经已发作。

  不知过了多久,丹青眼前渐黑,金星乱冒,她约莫觉得胡世真尾随上楼,看到床上娟子,狂呼起来,他好似是滚下楼梯去的,然后每个人都来了,警察、救护人员,邻居……

  丹青一直默默站在床边侍候。

  救护人员把娟子抬走的时候,那角婚纱落在地上。

  丹青的心很静,蹲下,轻轻拣起,捏在手中。

  她没有跟大队走。

  丹青缓缓步下楼梯,在柜台后,做了两杯咖啡,坐下来。

  她用手掩着脸,轻轻说:“阿姨,你不该如此。”

  她象是听到娟子呷咖啡的声音。

  “你可以克服的。”丹青说。

  娟子仿佛笑了。

  “他不值得,每个人都知道他不值得。”

  娟子仍然没有作答。

  丹青抄起杯碟,掷向墙角,白粉墙上登时泼上咖啡,淋漓地淌下墙角。

  她蹲到角落,痛苦地饮泣,又害怕又伤心,象是被人捅了一刀。

  “丹青,丹青。”

  葛晓佳气急败坏赶来,找到女儿,想拥抱她。

  丹青用力推开母亲。

  没有人真正关心阮丹青,也没有人真正关心季娟子。

  她冲出门口,发足狂奔。

  葛晓佳在她身后嘶声叫:“丹青,你等一等,丹青。”

  丹青跳上一辆计程车。

  “出市区。”她说。

  司机在倒后镜看她一眼,开动车子。

  丹青麻木的坐在后座,伸出手臂,大力啮咬,她清晰地觉得疼痛,知道不是做梦,娟子阿姨千真万确,已经离她而去。

  丹青掩着面孔,嚎啕痛哭。

  计程车司机十分担心。

  这小女孩,受了什么刺激,不是服食过那种药物吧。

  过一会儿,司机问:“小姐,市区什么地方,哪一区?”

  丹青抬起头,对,去哪里?

  回家,不不不,那间公寓永远只有她一个人,自生自灭,冷暖自知。

  “我不知道。”

  “小姐,你总有目的地吧。”司机已经十分忍耐。

  丹青尖声说:“我不知道。”

  “小姐,我不担心车费,你精神不大好,还是回家的好。”

  丹青不去睬他,眼睛看着车窗外,心如刀割。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灵魂可以卖给魔鬼,如果娟子阿姨会得回来,丹青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但是没有可能,失去的已经失去。

  丹青狂叫起来。

  司机吓一大跳,连忙把车子驶向一角,停下,“小姐,”他说:“请你下车。”

  丹青自袋中取出一张钞票扔下,弃车而奔。

  办公时间,路上行人不多,但丹青还是撞到几个肩膀,引来责备的目光。

  她逃进银行大堂,坐下来,呆呆的看着电脑银幕迅速跳出绿色的各种指数。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一位中年妇人好心地问她:“小妹妹,你没有什么事吧?”

  丹青有站起来上路。

  到街上一抬头,面孔即时沾满水珠,这一阵潇潇雨,下了不止一点点时候了。

  丹青一路踟蹰,无意认路,很快衣履头发都告湿透。

  待看清路牌的时候,已是中午时分,路人渐密。

  丹青记得来过这里,按记忆摸上门去。

  她已经筋疲力尽,掀门铃时把整个手掌压上去,头靠在人家门上。

  来开门的是乔立山本人。

  “丹青,是你,怎么象落汤鸡?”

  “我可以进来吗?”

  “快请进。”

  丹青倒在他家沙发里哭泣。

  “发生什么事?”

  丹青没有回答。

  “你真的一塌糊涂,来,先换件干衣服,丹青,振作一点,有事慢慢说,你当我是朋友的话,要听我的话。”

  不由分说,他已经取过大毛巾来,擦干丹青头发。

  小丹任他摆布,不住哭泣。

  乔立山笑,“真没想到你这么能哭,还以为你是少女中最坚强的一个,这下原形毕露,不过有什么事,哭出来也好,别屈在心里。”

  他把浴袍交给她,着她换。

  丹青溃不成军,哪里还顾身上的湿衣服。

  乔立山只得斟出半杯白兰地,让丹青喝下去。

  要命,有谁在这种情况下看到他俩,乔立山用黄河的水也洗不清。

  丹青披头散发,神情萎靡,双目红肿,衣衫不整。

  他则落井下石,逼她脱衣,灌她喝酒,还说不是心怀不轨?

  “丹青,为我着想,令我生活易过一些,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他把她的头发拨向脑后,捧起她的脸,看到她眼睛里去。

  丹青自喉咙底发出一串响声。

  “什么,再说一次,我只听到娟子阿姨四个字。”

  丹青用尽浑身力气,再说了一次,伏在他身上抽噎。

  乔立山这次听真确了,面色大变,“不,季小姐她,不。”

  他的鼻子也酸了。

  紧紧拥住丹青,他说:“我真难过,我的天,太不公平。”

  那温柔可爱的美妇人,有一双漆黑会笑的大眼睛,乔立山对她印象非常深刻。

  他当然也知道她在丹青心目中地位崇高。

  “对不起,丹青,我不知道,这个打击一点非同小可。”

  丹青伏在他胸膛上,没办法再讲第二句话。

  “可怜的丹青。”乔立山喃喃说。

  折腾了这么些时间,她实在累了,酒意发作,颇有睡意,靠紧乔立山不动。

  “丹青,换过衣服再休息,这么会生病的。”

  丹青缓缓摇头。

  乔立山叹口气,考虑一会儿,决定动手。

  牛仔裤湿了水,大抵有一公斤重,“丹青,”他说:“你陷我于不义。”弄得不好,怕要坐牢。

  但是丹青已经昏昏睡去。

  他用浴袍盖住她。

  乔立山到书房去拨电话。

  第十章

  丹青家里没有人,电话空响了千百次,乔立山忍受不住这种空虚,放心话筒。

  叩一道门,长年累月,门却不开,一定更加难受。

  象丹青这种年纪的少女,最怕天忽明忽灭,人忽在忽亡,没有应付无常的经验,反应过激,亦值得原谅。

  可怜的小女孩。

  怎么样同她家人联络,来把她接走呢。

  乔立山走出去观察丹青。

  她沉沉入睡。

  象牙色皮肤光洁润滑,整个面孔上薄薄敷有一层细细茸毛,象一只桃子,少女给人的感觉,永远似可爱的水果。

  他不希望她在这里过夜,太危险了。

  乔立山尝试回到书房作业,却完全写不出一个字。

  他呆在安乐椅上听音乐。

  过了很久很久,他也支撑不住,靠着垫子睡着。

  反而是丹青先醒来。

  一睁开眼,不知身在何处,一有知觉,所有悲苦纷沓而至,丹青深深太息。

  她已经镇静下来,到厨房斟了水喝,然后淋一个浴,拉开衣柜,挑乔立山的干净衬衫与裤子穿上,才觉得饥肠辘辘。

  活着的人,还是活下来了。

  丹青做了煎蛋三文治吃。

  这才想起:屋主人在哪里?

  放下食物去找,发觉他躺在安乐椅里。

  天色已近黄昏,丹青内心闷郁,万念俱灰,这就是著名的黄昏恐惧。

  幸亏有乔立山在。

  她过去握住他的手。

  他睁开眼睛,朝她笑一笑,“你没事?”

  丹青点点头,“好得多了。”

  他抚摸她头发,“时间治疗一切伤痕。”

  “我猜想是的。”

  “还在下雨?”

  “淅淅悉悉。”

  “夏天已经过去?”

  “已接近尾声。”

  “对我们来说,这个夏天既长又苦。”

  丹青把头伏在他膝头上,他们两人都失去所爱的人。

  过一会儿,乔立山问:“你父母可知道你在我这里?”

  丹青厌恶的答:“他们从不关心我何去何从。”

  “这并不是真的。”

  “你要我即刻走?”

  “别多心。”

  “你喜欢我?”

  “非常喜欢。”

  “带我离开,我们走得远远的,不让他们找到。”

  乔立山笑了。

  丹青的情绪正处于最波动时刻,一言一动,少不免乖张。

  丹青见他没有反应,便说:“现在不决定,你会后悔。”

  乔立山温和的说:“我看到我会。”

  听他这样讲,丹青又有点高兴,微微牵牵嘴角。

  乔立山轻轻说:“我经验比你多许多。”

  “又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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