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立山住在他大哥的家。
两兄弟都未婚,他说,到了这种年纪,还不打算结婚,或许就一辈子不会结婚了。
丹青听了这样的话,完全无动于衷,乔立山不得不承认小女孩子可爱,换了个廿七八岁的大女孩,听到上诉论调,不多心才怪,一定认为对方没诚意。
廿七八岁,是女性最想正式有个家庭的年纪。在这之前,象丹青,只想好好谈一次恋爱,要求很低。一旦过了三十,思想又搞通,开始游戏人间,随遇而安。
公寓雅致清朗,布置简单。
丹青挑一张爱司型情侣椅子坐下来。
乔氏兄弟一定在这里招呼过无数单身女客。
乔立山斟出饮料递给丹青,很高兴她已经恢复平日的俏皮,刚才,她分明心中有事。
丹青问:“你几时回老家?”
“幸亏不是问我什么时候回姥姥家。”
他老爱这样打趣丹青,她看他一眼,不去睬他。
丹青目光四处浏览,落在书架上,“咦”的一声,停留不动,象是发现新大陆。
她走到书架前面,“这里有方渡飞全套著作,你大哥是小说迷?”
乔立山没有表示什么。
“我以为只有我才拥有整套方氏作品,永不外借。”
“是吗,女孩子喜欢看小说,不算稀奇。”
“你总把少女当作低等智慧生物,马马虎虎混日子的小动物,给什么吃什么,给什么看什么,不知好歹,不动选择。”
“丹青,别多心。”
丹青笑,“大男人作风。”
她用手划过方氏丛书,回到椅子上,搁起腿。
“要听什么音乐?”
“我很小就开始看方渡飞。”
“啊。”
“那大概不是他的真名字,但谁在乎,他是老伯伯也无所谓,读者不过挑好看得来看,作者是俊是丑,是善是恶,读者才不理。”
“真的吗?”乔立山意外。
“当然,谁见过方渡飞?他老人家长居北美洲,谁知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你猜呢?”
“何必花这个脑筋。”
乔立山只是笑。
丹青觉得有点不大妥。
渐渐一幅幅图画连在一起,换了平时,拼图游戏早告结束,但近日来发生太多事,她由得一块块碎片搁在那里不动,现在,现在这些碎片自动凑到一起。
艾太太说过,方渡飞是艾老的学生,这么说来,他是乔立山的师兄。
不,丹青心底水晶似清晰,这家伙,他就是方渡飞本人。
她笑了。
尽管心事重重,这一份非同小可的惊喜还是令她衷心欢欣。
“你明白了。”乔立山说。
“要这么久才想通,不算聪明。”丹青指指脑袋。
“你没有把两个名字联在一起而已。”
“乔立山才是你真名字?”
他点点头,“家母姓方。”
丹青从头到脚又打量他一次,乔立山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丹青说:“奇怪,太迟了,先入为主,我只觉你是乔立山。”
他大笑,“我的确是乔立山。”
“但方渡飞比乔立山出名,兼比较有成就,所以你应该是方渡飞。”
这番话开头不易明白,想一想,又有真理存在。
的确怪同情地说:“很矛盾吧,既要做方渡飞,又要做乔立山。”
乔立山怔住,慢慢回味,然后回答:“做惯了也不算什么,开头的时候,比较天真,一时觉得自己不是个普通人,一时又醒悟过来,觉得再平凡没有。”
丹青侧着头,“我仍然觉得你是乔立山。”
“好极了,坦白的说,方渡飞的朋友比较多,一般人对他兴趣较大,乔立山则过着颇为寂寞的生涯。”
“唉,本来一直以为见到方渡飞,不知有多少问题问他。”
“请问。”
“算了,我会在他著作里寻找答案。”
“太感激了,你真是好读者。”
“背着一个盛名生活,也很辛苦吧。”
乔立山苦笑,没想到丹青这么体贴了解。
“可是,为什么人人都追求名气?”
“我不知道,”乔立山答:“待我名扬全球时才告诉你。”恁地谦虚。
丹青觉得应该转移话题了,“乔大哥干哪一行?”
“他是机械工程师。”
“呵一文一武。”
“你升学手续安排妥当了吧?”
“过两日就要去领事馆,接着出飞机票。”
“丹青你有没有发觉,夏天一过,我们都要离开这里。”
丹青点点头,她早就发觉了,之后能否见面,就得靠额外缘分。
“对你来说,必定不容易,第一次离开家,告别亲友。”
“我会战胜环境的。”
“是的,我们都会得胜,隔了一段日子,说不定如鱼得水,有更大的发展。真是卑微,一点点阳光,一点点雨水,就活得高高兴兴。”乔立山语气惆怅。
丹青想一想,“这就是你超人的敏感吧,感慨良多。”
他笑,“年纪大了,恐怕会变成唠叨。”
接近中年,感性锐减,文章就没有那么好看,恐怕要改写学术性文字,方渡飞也有事业危机。
“丹青,我送你回去。”
“你几时回家?”
“我最迟九月中要走。”
“我再约你。”
“这是我家的号码。”
“你不再回咖啡室了吗?”
“有许多正经事要办,况且,咖啡室根本没有生意。”
“季小姐原意也不是要赚钱,那地方很具沙龙雏形。”
到街上取车时,丹青才发觉天已经黑了,竟在乔家逗留这么久。
这两个小时过得特别快,统共不象一百二十分钟。
第九章
乔立山送丹青到家门。
葛晓佳来开门,看见他,挑起一角眉毛,打了招呼,寒暄过,关上门,立即转头问女儿:“更好的?”
丹青笑:“更好的。”
真有办法,葛晓佳拍拍女儿肩膀,年轻貌美,有恃无恐。
丹青看到母亲一身打扮,笑容僵住,“你到哪里去?”
晚装,浓妆,高跟鞋。
“赴约。”葛晓佳回答。
丹青怔怔看着她,约,什么约,怕只怕是旧病复发。
葛晓佳讪讪说:“这次是真的。”
“妈妈,你喜欢到哪里都可以,我陪你去散心。”
“我真的有约。”
“那么我送你去。”
“丹青,你不再相信我了。”
“母亲,我知道人在寂寞到极点的时候,会做出一些异常的举止。”
“你不必打比喻,真的有人来接我。”
“好,那么我们一起等他。”
“丹青,这次是真的。”
有人按铃。
葛晓佳跳起来。
丹青说:“你先坐下,我去开门。”恐怕是收报费。
门一开,丹青呆住,一位中年人手里拿着一盒糖,满脸笑容。
“你是小丹是不是?”
“你——”丹青只得接过礼物。
“我姓章,我们通过电话,怎么,忘了?”
丹青转过头去,是真的,母亲真的有约,小丹歉意之极,葛晓佳却苦笑连连。
“准备妥当没有?”那位章先生试探地问。
丹青代答:“好了,希望你们有一个愉快的晚上。”
“谢谢你。”章先生笑说:“十二点前,一定送令堂回来。”
丹青把门关上。
她微微笑,弄假成真,她想,母亲终于找到约会。
这是一个悲喜交集的日子,假使她有写日记的习惯,包管写满十张纸。
她想找娟子阿姨说几句,又怕阿姨正在休息。
丹青实在放不下心,终于拨通号码,接线人正是老胡。
他总算回去了。
丹青问他:“阿姨可好?”
他若无其事的答:“我们正要出去吃饭,”他扬声,“娟子,小丹找你。”
远远传来娟子的声音:“什么事,我在换衣服。”
丹青放心了。她同胡世真说:“我明天不上班,或许与父亲上领事馆。”
胡世真很客气的说:“祝你办事顺利。”
“慢着。”
“还有什么事?”
过半晌,丹青都开不了口。
只听得娟子讶异地问:“小丹还没有说完?”
丹青只得说:“再见。”她挂上电话。
阮丹青没有约会,孵在床上,半睡半醒,用耳机听音乐。
门铃响了很久,她才听见。
丹青从床上跳起来,不会是母亲玩得不愉快提早回来了吧。
一打开门,看到的却是最最不速之客,她是顾自由。
丹青即时露出厌恶之色。
“小丹,我想跟你谈谈。”
丹青不肯放她进来,“我同你,没有什么好谈的。”
“小丹,我真的不知道胡世真同季娟子之间的关系。”
“现在你不是知道了吗?”
“小丹,让我进来。”
丹青犹疑,看样子小由天良未泯,如果可以说服她,也许对娟子有帮助。
她让开给她进来。
小由用手掩着脸,“后来,胡世真都告诉我了。”
“小由,你自己是受害者,应该最清楚感觉如何。”
“对不起。”
“对不起?他们已经有十年感情,你不可能取代季娟子。”
小由放下手,“胡世真愿意同我结婚。”
“什么?”
“他说要带我到巴黎。”
丹青不怒反笑,真没想到历史会得重现,胡世真重复十年前的错误,看情形他不是不肯履行婚约,只是偏偏不愿成全季娟子,这样的人,要来做什么?
丹青心死了,一片宁静,表情动作也都祥和起来。
怪不得娟子阿姨没有一丝激动,她的感觉想必类同。
“丹青,我很想到巴黎定居一段时间。”
“你不必征求我的同意。”
“丹青,我们是朋友。”
丹青摇摇头,“我没有你这样的朋友。”
顾自由低下头,“我在这里,已经一无所有,胡世真给我的,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丹青斥责她,“你所看见的,只不过是一个可利用的机会。”
她抬起头,“他们的感情早已变质,不是我,也会是其他的人。”
“走,你走。”丹青平静地说。
顾自由还想得到谅解,“丹青,你一直对我很好——”
“请你即刻离开我家,祝你一帆风顺,再见珍重。”
顾自由知道无法挽回,便低着头出去。
丹青关上门。
胡世真故技重施,再次带走另外一个女子。
顾自由所说,都是真的。
丹青记得胡世真初次看到她,何尝不是目光灼灼,若有所思,如果阮丹青愿意,也可以成功地扮演顾自由那个角色。
娟子阿姨如果要为这样的一个人所伤,真是自寻烦恼。
丹青没有睡着。
章先生送她母亲回来,在门口说的话,她也全部听到。
他说:“一点钟了,小丹不会放过我。”
葛晓佳笑,“今天玩得很高兴。”
“别忘记下星期六。”
小丹听见关门的声音。
她仍然不相信章先生是真的,也许母亲找一位熟人扮演这个角色,好让女儿放心。
十五岁之前,丹青的错觉是年纪愈大,烦恼愈少,不是说四十而不惑吗,才怪。真相是,成年人的烦忧浸到他们眼珠,没有一样解决得了。
第二天,阮志东的精神倒是比女儿好。
“我已经替你母亲找到新工作。”
“呵,那多好。”
“薪水也有百分之二十增长。”
丹青动容,“那太理想。”
“我替你俩订了飞机票,你们先到小叔家去住一阵子,她才回来上班。”
丹青忙不迭的点着头。
过一会儿她问:“周南南小姐怎么样了?”
“怎么样?”阮志东看着远方,伥惆地答:“没有怎么样。”
“你们仍然见面?”
“不见了。她同一个洋人大班走。”
“哦。”丹青忍不住欣喜。
“人家的薪水,比总督高出若干倍,很配得起她。”
“那多好。”丹青笑说。
“是的,”阮志东没奈何,“的确很好。”
父女顺利地递入所有文件,取到学生签证。
阮志东说:“这次你小叔小婶功不可没,要牢牢记住。”
“这样吧,我努力考个乙等,算是报答他们。”
“甲等不行吗?”
“牺牲一切,拿全身精力来孤注一掷,值得吗?我一向不做这样的事,成功也没有潇洒可言,失败更会导致精神崩溃。”
“丹青,你也太会养生了,难保你不活到一百二十岁。”
父女选了法国餐馆午饭。
丹青问:“父亲,娟子阿姨的朋友胡世真,他在巴黎干什么?”
“你不知道?”
丹青摇摇头,“可是无业游民?”
“小丹你太孤陋寡闻了,胡世真是著名画家,他们说在巴黎,华裔艺术家,继赵无极之后,也只得胡某人罢了。”
“呵。”
阮志东说下去:“他们做艺术成功的人,举手投足有股邪气,俗称魅力,你娟子阿姨就是吃那一套。”
“父亲说得恁地粗俗。”丹青投过去白眼。
“不是吗,我有说错吗,以娟子之貌之才,到五十岁也不愁没对象,你看她,偏偏喜欢胡世真。”
丹青犹疑一下问:“父亲,昵看胡世真是真风流还是下流?”
“我看?我越看越妒忌,没有道理,这些年来,女性碰到他个个服服帖帖。”
“父亲,我们在说正经的。”
阮志东这才说:“胡世真是个怎么样的人,从来没有瞒过季娟子,她太清楚了,饶是这样,还是要他,不可理喻。”
丹青说:“这么讲,他没有骗她?”
阮志东讪笑,“小丹,骗一个人,要费好大的劲,不在乎她,又如何肯骗她,所以,将来有人苦苦蒙骗你,千万不要拆穿他。”
丹青困惑,“父亲,这可算是哪一门的家庭教育呢。”
“你放心,无论发生什么,你娟子阿姨都有心理准备。”
“也许,你们都高估了她。”
“丹青,你这次去,寄人篱下,要自己识相,电话不要乱打,别占用卫生间,早睡早起,见人要带笑称呼。”
丹青说:“我会尽快照宿舍搬。”
“跟着小叔,吃得好一点。”
“我会见一步走一步。”
“小丹,你不怪父亲吧?”
怎么怪,丹青想,他们统共没有长大,无情的岁月已经催逼他们躯体进入中年阶段,他们的灵魂不甘心不服帖挣扎颤抖……痛苦莫名。
“能做到这样,我已经很满意。”
“谢谢你了解。”
“父亲,你同母亲——”
阮志东很明白女儿要说什么,“暂时没有可能,”他搔搔头皮,“也许十年八年后,会有转机。”
丹青气馁。
阮志东笑,“你以为十年八年是一段很长的日子,非也非也。”
丹青抬起头来,“复合相当渺茫,是不是,老实说。”
“小丹,一到彼邦,你就没有空来理会大人的事了。我还要替你兑换加币,走吧。”
丹青很满意,父亲好象比从前懂事,交流没有困难。
还有,他帮母亲站起来,至少两个人化敌为友,有商有量。
要开始收拾衣物了。
宋文沛说过,现有的衣服一点用也没有,不必麻烦,全部留下,到了那边,才重新添置。
但丹青总想替父母省一点。
她2问宋文沛带什么比较好。
牛仔裤是答案。
“长裤毛衣衬衫各两件,外加大衣围巾手套,记住,你去读书,不是去表演时装。”
沛沛神气活现,以老大姐的口吻,过来人的姿态训话。
奇怪,已经完全忘记早一个星期还在哭哭啼啼闹闹。
这就是人类籍以生存最大的本领:善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