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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尔今夏 page 12 作者:亦舒

  沛沛看着海明笑。

  海明既感激又宽慰地瞄丹青一眼。

  “你们俩大可结伴共往伦敦。”丹青提醒他们。

  “不知道海明肯不肯照顾我。”沛沛忸怩的说。

  丹青又笑。

  葛晓佳扬声,“小丹,我们结帐了,你走不走?”

  丹青自然识趣,马上站起来,“我们那边还有事,再见。”

  在门口,葛晓佳问女儿:“那男孩子不是追你的吗?”

  丹青笑,“哪里还有不二臣,看见更好的,又随人去了。”

  “宋文沛比阮丹青好?”

  “他认为如此,无可厚非。”

  娟子讶异,“丹青真难得,竟不动容,看样子我们还得跟她学习。”

  丹青说:“我也气,谁说我大方,足足气了半日,觉得划不来,立刻放弃,我想会找得到更好的吧。”

  娟子缓缓地问:“倘若没有更好的呢?”

  丹青笑,“怎么会没有,只要我努力做得更好,就不怕没有更好的人来配我。”

  “听,听……力拔山兮气盖世。”葛晓佳说。

  娟子浩叹,“年轻真好。”

  这还不失是一个愉快的晚上。

  第八章

  分了手,丹青把章先生的留言转告母亲。

  葛晓佳怔怔地听着,一时没有反应,假作真时真亦假,她糊涂了,分不清楚丹青的话是虚是实。

  过半晌,她才苦笑说:“可能要转运了。”

  丹青即时更正,“转机,不是转运,我们此刻运气又有什么不好?”

  葛晓佳摸着女儿的头发,“最不争气的父母往往有最懂事的女儿。”

  “妈妈你在说什么?”

  丹青变了个话题。

  表面看,母亲完全四没事人模样,但丹青一颗心始终忐忑。

  还有比这更令小丹不安的事情。

  娟子咖啡室玻璃门不知给什么重物砸碎,穿一个大洞,黑溜溜,看上去阴森可怕。

  丹青急问娟子:“怎么一回事?”

  娟子精神十分坏,用手托着头,不想回答。

  “我马上叫人来修理。”

  娟子上楼去了,丹青立刻联络相熟的装修师傅前来。

  小丹随即发现一个疑点。

  若是顽童坏人用石头掷向玻璃门,碎片应该朝里。

  此刻,玻璃碎片全在门外。

  这证明是室内有人用硬物丢向玻璃门。

  会是谁?

  答案也很简单,不用推理大师也猜得到,屋里只有两人:季娟子、胡世真。

  娟子没有嫌疑,女人的力气没有这么大,武器是店内一张椅子,此刻它歪倒在一角,凳脚上还有玻璃锐角划损的痕迹。

  他们吵过很厉害的一架。

  是昨夜发生的事情。

  丹青静静坐下来,百思不得其解。老远从巴黎赶了来,吵架?两个人加在一起,起码八十岁,应该有足够的智慧与经验做任何事。

  可是他们选择吵架。

  丹青惋惜地看着玻璃门。这扇门上的染色拼图玻璃是二十年代仿拉利克款的法式的确艺术,当年娟子阿姨花了不少心血自欧洲运回来。

  一个鲁莽的姿势,便将之摧毁。

  的确更加厌恶胡世真这个人。

  他没有出现之前,一切都是好好的。

  闯入别人的世界,应该为别人带来欢笑幸福,不是破坏别人生活原有的平安宁静。

  装修公司派了人来,看到这种情形,也吃一大惊。

  丹青吩咐:“用普通的磨沙玻璃权且先补一补,要快。”

  工人答应马上开工。

  丹青不敢上楼去看娟子,只得耽在楼下。

  胡世真回来了。

  丹青老实不客气瞪着他,眼睛似要放出飞箭射杀他。

  胡世真退到角落,自斟自饮,看着工人操作,一言不发。

  丹青发觉他已晒成金棕色,象在沙滩上逗留过良久。

  丹青与他僵持着,终于忍不住,开口说:“如果你不能使她快乐,离开她。”

  胡世真并不愠怒,他看丹青一眼,答:“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使她快乐过。”

  “你明知如此,却又不离开她,何苦来?”

  胡世真凝视丹青,“你不会明白的,这种事,不临到自己身上,很难了解。”

  “我不是要管大人闲事,但我很爱娟子阿姨,请你网开一面,不要令她痛苦。”

  胡世真说:“原本,我是想令她快乐的。”

  “我相信她要求并不高并不多并不苛,你真的做不到?”

  他颓然,“每次都有意外。”

  丹青听不明白,意外,什么意外,是谁出了轨道?

  “就差那么一点点,”胡世真的声音变得很温柔,似喃喃自语,“上次如是,今次亦如是。”

  丹青赌气不去睬他。

  工人小心翼翼地扛来了新玻璃,正缓缓镶上去,看情形要做到黄昏。

  胡世真越早走越好。

  他忽然转过头来,“你说得对,童言无忌,童言最真,我既不能使她快乐,还是快点离开。”

  丹青冷笑,“你可不要哄我空欢喜。”

  恨到极点,说话非常刻薄,连丹青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胡世真放下杯子,站起来走出去。

  娟子咖啡店还做什么生意,客人死的死,散的散,店主心情欠佳,伙计无心侍候,简直七零八落。

  娟子下来了,拢一拢头发,坐在适才老胡坐过的位子上。

  她问丹青:“他走了?”

  丹青劝道:“让他走好了。”

  娟子不出声,转过头来,看着丹青笑一笑,神情倦慵。

  两姨甥对坐着,直到工人把玻璃修补完毕。

  丹青留神,娟子并不见得颓丧、失落、灰黯、彷徨、不安,看上去只略显疲倦,象是刚开完通宵会议,或是恰恰从长途飞机下来。

  换句话说,娟子与她老朋友葛晓佳不同,她把情绪深深埋在心底。

  丹青终于说:“胡世真说,十年前,他来探访过你。”

  娟子点点头。

  “在那个时候你们就应该结婚了,发生了什么事?”

  娟子看丹青一眼,“我不知道你有兴趣知道。”

  丹青不出声,怕阿姨怪她太过好奇。

  “十年前,他自巴黎来,的确打算结婚。”

  丹青侧耳细听。

  “他终于结了婚,但,不是同我。”

  天,难怪胡世真说出了意外,只差那么一点点,原来如此。

  “他认识了别人,在短短几个星期内,他爱上她,把她带到巴黎,与她共同生活。”

  “怎么可以这样!”

  “你得问他。”

  “那名女子是谁?”

  “并不重要,张珍李珠赵玉钱芬,主要是他选择她。”

  娟子的声音中并没有态度的怨愤,语气平静,很客观地把故事说出。

  “他们在一起可快乐?”

  “我不知道,我没有问,我不好奇。”

  “但是十年后,他再度出现。”

  娟子点点头。

  丹青觉得不可思议,“你仍然爱他,你心无芥蒂?”

  娟子自己都忍不住讪笑,不加以否认,即表示默认。

  世上挤满异性,她却与他纠缠十余年,够了,要不结合,要不分手,要不结合之后再分手,这样拖下去,两个人都会垮掉。

  娟子轻轻说:“他这次来,也是为了结婚。”

  丹青叹口气,看样子极难结得成功,而他俩,再难有第二个十年。

  “礼服都买好了,挂在楼上的衣柜里。”娟子又笑。

  丹青觉得她不应该笑,又不是在说什么愉快的事。

  娟子的笑意越浓,气氛越是诡秘,丹青寒毛忽然都竖了起来。

  “你没有见过我那套礼服吧,很漂亮,有小小头纱。”

  娟子的声音很低很低,象是呓语。

  丹青把手按在她肩膀上,“阿姨,你累了,去睡一觉。”

  “也罢,丹青,你回去吧。”

  听他们大人的故事,听得头痛。

  丹青掩上补过的玻璃门,一抬头,便看到红色小跑车。

  司机看到她,响号,“阮丹青,送你出市区。”

  丹青冷冷说:“林健康,此刻就算下冰雹,我也不上你的车。”

  林健康满腔委曲,“你还恨我?”

  “谁有空恨你这种人。”

  “看,丹青,就因为我同小由没有结合,你就谴责我一生?”

  丹青停下脚步来,“我劝你立刻把车驶走。”

  “丹青,你别傻了,我知道你好心地,代小由抱不平,淡这完全是不必要的,小由早已经找到新的男朋友,人家如胶如漆,情况热烈。”

  丹青转过头来,“真的?”

  “我骗你是小白兔,你看,大家各得其所,谁都没有吃亏,你又何必咬定我是坏人?”

  这林健康一嘴歪理。

  这么快,这么快就找到新的伴侣?旁观者还替她不平,她的伤痕却早已痊愈平复。

  这算不算讽刺?

  “这里附近的人都知道小由与其蜜友天天在转角小沙滩海浴,你去一看就知道。”

  丹青真想过去看个究竟。

  “公众场所,不算窥人私隐。”林健康加上一句。

  说着洪彤彤来了,照规矩敌意地瞪着丹青,她的日子也不好过,既从别人手中抢了男友过来,又怕别人把他再度抢走。

  难为林健康,象战利品,自一个女孩手中转到另外一个女孩子手中,一点自主权都没有,居然还洋洋得意。

  丹青别转头就走。

  沙滩就在停车场边小路下边,丹青身不由主地兜过去。

  走到海旁,丹青深深吸一口气,空气清新带着盐花香。

  她坐在石阶上,用手遮住阳光,看那忽绿忽蓝金光万道的海水。

  一整个夏天,丹青都没有来过,去夏一下水,被水母蜇了一下,待伤痕褪却,已经失掉兴趣。

  比起今年夏天,去年一点点小挫折,还真不算一回事。

  潮汐沙沙打上海滩,又退回去,新月形滩头并无泳客。

  有人。两个人正渐渐向岸边游近,看样子还是健将。开始是两个小黑点,渐渐看出是一男一女。

  终于听到他们清脆的嘻笑声。

  那女子先跃上水来,一身蔷薇色皮肤,穿着小小泳衣,身段无瑕可击,湿发搭在肩上,象出水芙蓉。

  丹青认得她,她正是顾自由。

  她的男伴也上来了。

  丹青看清楚,不禁如雷殛般呆住。

  胡世真,是胡世真。

  他,竟会是他,原来他天天在这个沙滩上陪小由嬉戏。

  丹青巴不得立刻转身跑开,回去洗干净双眼,可恨双脚似钉在石阶上,无法动弹。

  这时,他俩挥一挥身上水珠,也看到了丹青。

  顾自由摇手,“丹青,是丹青吗,下来呀。”

  丹青眼前冒起金星,阳光,一定是阳光刺到眼里。

  胡世真没有太大的意外,象是知道迟早会碰见丹青。

  他在沙滩上躺下。

  小由迎上来,“丹青,好久不见。”

  丹青指着胡世真,“你同他在一起?”

  小由点点头。

  “你知道他是谁?”

  小由顺手取过一条沙龙裙子系上,掠一掠头发,格格笑起来,“他叫胡世真,不是吗?”

  到这个时候,丹青已经知道无法与小由理论,只怔怔看住她。

  “丹青,你怎么了,你脸色好难看。”

  “你同他在一起?”丹青再问一遍。

  “是。”顾自由答:“你不为我高兴吗。”

  “你们到什么地步了?”

  “嗨嗨嗨,丹青,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不是你的人吧。”

  小由边说边笑便揽住丹青的手臂,丹青出力挣脱她。

  小由怔住。

  丹青绝望的眼神使她震惊。

  胡世真在那边发言:“小丹想知道什么,让我告诉她。”

  丹青发觉她的腿可以移动了,她飞奔上石阶,听见顾自由问:“丹青是怎么了,这不象她,我追上去看看。”又听见胡世真说:“不要去,她没事的。”丹青已经跑远了。

  一头一额是汗,她靠着公路车站的栏杆喘息。

  “丹青,我正找你。”

  她转头,看到乔立山,如看到救星一般,呜咽地说:“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乔立山一向觉得丹青冷冷的十分能说会道,是个独立伶俐的女孩子,此刻她象是受了很大的刺激,神情惊惶,他不由得着起急来。

  “不是有人欺侮你吧?”他追问。

  丹青摇摇头。

  乔立山松口气,“这几天我一直忙着照顾师傅,你那边发生什么事?”

  丹青回过神来,这才发觉紧紧握着乔立山的手,两个人的手指与手指紧紧交叉在一起,很舒服很有安全感,她不愿意松开,心里比较踏实。

  “我刚才到咖啡店找你,季小姐说你已经下班。”乔立山端详她,“你看你脸色惨白,似见过鬼似的。”

  丹青情愿刚才见的是两只无常鬼。

  只听得乔立山说:“现在好一点了,手心也开始暖和。”

  他放开丹青的手。

  丹青问:“艾老先生走了没有?”

  “明天动身。”

  “老人家适应得这么好,真不容易。”

  乔立山说:“我也佩服他,但有时神情也很恍惚,一次叫我打电话把师母自咖啡店叫上来。”

  丹青恻然。

  “我说师父,你知道我办不到。他猛地想起,便回房去,紧紧关上门,半天没有出来。”

  丹青抬起头,“乔立山,你认不认得真正快乐的人?”

  “这个问题,人类问了有几千年,都得不到答案,你希企我站在路边马上给你答覆?”

  丹青笑了,她跟着乔立山上车。

  “来,我们出市区再讲。”

  乔立山当然不是木头人,如果到现在还觉察不到丹青流露的倾慕之情,也未免太不敏感了。

  就因为这样,他更加要小心翼翼。

  丹青问:“我们去哪里?”

  “送你回家。”

  “什么,你不约会我?”

  “丹青,我比你大很多。”

  “胡说。”

  “我已经二十七岁了。”

  “那算得什么呢。”

  “对,不过是区区两个代沟。”

  丹青不高兴,“别把我说得那么幼稚。”

  “你应该与同年龄的朋友一起玩。”

  丹青想到张海明,遗憾的说:“但是,他们都幼稚得不得了。”

  轮到乔立山笑。

  这是成长的律例:大人不了解他们,同年龄的小朋友不懂事,生活沉闷无匹,是以心特别躁,意特别烦,脸上的小疱不肯平复下去。

  乔立山也经过这一个阶段。

  丹青问:“真的没有地方可去吗?”声音小小软软,央求意味很重,一她性格来说,已经作最大委曲,阮丹青,不象是一个常求人的人。

  乔立山不忍心,他犹疑一刻,“这样吧,到我处听音乐吧。”

  “好极了。”

  丹青就是不想那么早回家。

  “只是,单身一个女孩子,到独身汉公寓,方便吗?”

  “看是谁的公寓。”丹青看他一眼。

  “你好象对我很放心。”

  “我很清楚你的为人。”

  乔立山揉一揉鼻子笑起来,“你所看见的,不过是表面现象。”

  “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很多女孩子都这么说,结果错得一塌糊涂一败涂地。”

  娟子阿姨,丹青立刻想到娟子阿姨,她的心一沉。

  “溺或许不知道,”丹青轻轻说:“艾老太太在生的时候,答应把你介绍给我,有她做担保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丹青平时不会这么大胆,今天却率性而为。

  乔立山意外,“师母真的说过?”

  “我不会骗你。”

  “其实我并不可靠。”

  丹青嗤一声笑出来,“你放心,我不会缠住你,别把自己说得一文不值,好让我死了这条心。”

  乔立山只得尴尬地笑。

  丹青只觉他一言一动皆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潇洒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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