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等的是乔立山。师母过身,师父搬家,他不值会不会再来,丹青难免惆怅。
临打烊的时候,娟子接了一个怪电话,“谁?什么,你此刻在哪里,本市,你在家?太意外了,她在,我叫她来,”娟子叫,“丹青,你的电话,猜猜是谁。”
丹青取过话筒:“谁?”
“宋文沛。”
丹青睁大眼,“你怎么回来的?”
沛沛苦笑,“丹青,我实在熬不下去。”
“你可知逃兵要吃枪毙。”
那边没有反应。
过一会儿,丹青发觉沛沛哭了。
“沛沛,别这样,我立刻来接你,放心,这并不是地球末日,什么都有解决的方法。”
“父母亲气得要命,下个月就开学了。”
“也许你太早去报到,来,洗把脸,我马上来看你。”
丹青挂上电话,海明站在她面前。
她拍手,“海明,请你做司机送我一程。”
海明颇有愠意,“你干脆领养宋文沛小姐,正式做她保姆,岂非两全其美。”
他都听到了。
“海明,不要小器,我们一起吃晚饭。”
“啊,”海明讽刺的说::“终于答应与我吃饭,可惜多出一名不速之客。”
“海明。”丹青脸色一沉。
她是他的克星,他无奈地又一次低头,她得意地笑了。
宋文沛前来开门,双目肿如桃子,丹青内心恻然,这是她最要好的同学,两人情不自禁拥抱在一起。张海明目睹一切,也有点感动,女孩子同女孩子,真是鬼打鬼的居多,丹青对沛沛如此义气,值得尊重。
丹青把他们介绍过了,拉队去吃饭,沛沛很挑剔地选吃泰国菜,难怪,看见炸薯条都有哭了。
再三的说:“我不想再回去。”
海明见沛沛这样坚决,怕得要命,象是把伦敦当什么蛮荒地带似的,不禁嗤一声笑出来。
丹青看他一眼,“沛沛,你同海明谈谈,他是老伦敦。”
沛沛呜咽的问:“你怎么可以什么那个地方?”
海明耐心地问:“你住哪一区?”
“于司顿路。”
“好地区呀。”
沛沛偏一偏嘴。
海明瞪她一眼,“不是哭,就是发1脾气,要不放弃,这就是小姐本色。”
“喂,海明,”丹青跳起来,“带你出来,是叫你安慰宋文沛,不是让你讥笑她。”
沛沛没精打采的说:“张海明说得对,我打败仗。”
丹青无奈地叹口气。
海明继续:“于司顿路往南走是修咸顿路,经罗素广场便抵达伦敦大学以及大英博物馆,你去过没有?”
沛沛摇摇头。
“整个月你就坐在监护人家里哭?”
“海明,你太过份了。”丹青再三阻止他发言。
“真的,只要她在英皇十字站上车,乘搭一个站地下铁路,在查宁十字站下车,便可以到特伏加广场,但是没有,她乘飞机回来了。”
沛沛用手掩住面孔。
“够了,海明,够了。”丹青几乎再一次同他反面。
“不,”沛沛忽然放下手,仰起头,“让他说,他讲得有道理。”
丹青责备他,“海明,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偏偏人之患,好为人师。”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沛沛已经停止哭泣,很沉着地坐着,看牢自己双手,似研究掌纹。
过了一会儿,沛沛轻轻背道:“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亏也,于予与何诛。”
丹青一留神,听明白,便笑了。
“有我们陪你的话,相信冥皇星你都不怕去。”
沛沛说:“我比较喜欢土星那个大光环。”
丹青说:“让我们申请移民到那里。”
两个女孩子咕咕笑。
海明在一旁,十分陶醉于少女梦呓似天真的对话,时间一过,她们长大成熟,便会变得平凡伧俗,整日比较时装首饰,房产股票。
女人是世上最奇怪的生物之一,年轻的时候,清纯柔和美丽如春日滟滟之湖水,然后就开始变,渐渐老练、沧桑、憔悴、狡狯、固执、霸道,相由心生,再标致的少女到了中年,也多数成为另外一个人。
所以海明要贪婪的欣赏丹青与沛沛此刻表露的风景。
宋文沛长发及肩,胡乱梳起两角,用夹子夹起,碎发拨不上,溅到眼角里去,并不理会。
丹青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她一贯不修边幅,衬衫袖子一只卷起,另一只掉下,随便一袭布裙,但是天然的浓眉长睫,桃子似的面色,足以吸引目光。
当下两个女孩子嘻嘻哈哈,似完全忘却昨日烦恼。
丹青说:“海明,你多多指教宋师妹。”
海明对沛沛说:“我带你去华都街的镛记去吃沙茶乳鸽,美味异常。”
丹青内心有一丝异样,几乎冲口而出:我也要去。
只听得海明讲下去:“只不过我零用有限,平常还是自己举炊。”
“你会下厨?”沛沛睁大眼,似发现瑰宝。
“手艺不坏啊,拿手好戏如海南鸡饭,牛腩焖萝卜,都为亲友称善。”
“啊你一定要把电话地址给我。”
丹青忍不住问:“你还回伦敦吗?才十分钟之前,我才听见一个人说,机枪搁她脖子上,她都不要再去。”
沛沛不出声。
丹青说完那番话,立刻掩住嘴,很吃惊:语气太过酸溜溜,又刻薄,甚欠友善,怎么会这样?
沛沛说:“丹青,我知道你对我失望。”
丹青连忙控制情绪,放柔声线,“我不想你浪费飞机票。”说罢觉得语气又转为空洞虚伪,比刚才更加恶劣。
在这一刹那,丹青知道,她与宋文沛的友谊已经变质。
为了什么?
没有人注意到丹青脸色大变,因为海明正殷殷与沛沛说到英国的天气,非常投机。
丹青啜干面前的新鲜椰汁。
应该高兴才是呀。
不是一直要把沛沛介绍给海明吗,看,目的已经达到。
难为海明当时还死命抗拒,甚至与丹青吵将起来,一见了面,十五分钟就成为好友,不打不相识的样子。
沛沛始终要回去升学的,即使父母放过她,她也无法同自己交待。
丹青听得海明说:“说不定我们会同一架飞机回去呢。”
我们。
丹青即时觉得寂寥。
这张海明,三十分钟前,他还是阮丹青裙下的不二臣,一刹那变变变,他转移阵地。
丹青庆幸:幸亏不爱他。
不然林健康顾自由洪彤彤的故事又会重演。
最令丹青失望的是沛沛,她甚至没有问一问张海明同阮丹青是什么关系,已经把他霸占着说个不停。
平素吃一块饼干都会得分一半给阮丹青的宋文沛。
丹青非常非常困惑。
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样简单吗,一有利害冲突,马上原形毕露。
她沉默地看着好朋友酒逢知己的欢乐模样。
失去张海明了。
这小子,曾经对她真正认真过。
太经不起考验,一下子又随人去了。
丹青苦笑起来。
海明这才给她一点注意,“你说什么,丹青?”
“我,我没说什么。”
“丹青,”沛沛说:“我想去看一出本地制作的搞笑电影。”
海明连忙阻止,“阮丹青最不喜欢在黑暗里浪费时间。”
也许是丹青多心了,她听出话里一丝不满及讽刺。
她笑笑,不予计较,“海明,你陪沛沛,她去了一个月英伦,立即觉得月是故乡明,你成全她吧。”
张海明立刻叫侍者结帐,名正言顺地把约会接下。
宋文沛并无异议。
丹青不敢相信事情发展过程,就这样,大不列颠失去印度,阮丹青失去张海明。
虽然,英国也一直说,宁可失去十个印度,也不可失去一个莎士比亚,但,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完全不是那股味道。
丹青到底只有十多岁,而涵养这门工夫是要靠后天长期修炼的,她当下站起来,“我先走一步。”
海明说:“我们先送你。”
又是我们。
但宋文沛却说:“五点二十分了,丹青,不如你在这附近逛逛街,打发九十分钟,我们再聚头。”
“不用了,我头痛,先回家,再通电话。”
岂有此理。
这么急急要甩掉介绍人。
丹青索性扬手叫一部计程车,走为上着,离开现场。
又一次想:幸亏不爱他。
那不愉快的意思渐渐过去,但是丹青开始明白,为什么若干女性把男友视作禁,等闲不让他亮相,也是财不露帛的意思。
要学的,还有很多很多。
第七章
回到家,爽朗的丹青怒气已经全消。
母亲不在家,钟点家务助理煮下一锅肉汤,丹青不比沛沛,早已习惯这种寂寥独立的生活,在家与在外,都没有太大分别,相信可以适应留学生活。
十点多的时候,丹青已经忘记刚才不快。
沛沛电话在十二点才到。
她小心翼翼问:“丹青,张海明是你什么人?”
丹青哑然失笑,这话活脱脱是为先斩后奏现身说法。
“普通朋友,一直想介绍给你,好让你在伦敦有伴。”
“海明也是这么说,丹青,我太感激你。”
丹青忽然丢一记书包:“君子成人之美。”
沛沛吐出一口气,“海明说他要改造我。”
“你乐意接受改造吗?”
“丹青,你知道我需要改善的地方实在太多。”
真幸福,他找到了,她也找到。
“明天我们去游泳,丹青,你要一起来吗?”
“不行,我要做工,沛沛,你玩得高兴点。”
“谢谢你,丹青,谢谢你。”象只小鸟一样。
阮丹青又恢复自我。
真的,只要舍得放手,就可换回自由。
葛晓佳回家来的时候,脚步浮浮,仍然似踏在九层云上。
丹青极替她高兴。
每个人都在谈恋爱,众人皆醉,丹青独醒。
丹青笑了。
上班推开娟子咖啡店的玻璃门,丹青看到两个人。
顾自由,以及胡世真。
小由坐在那里喝咖啡,身边一只大草篮,似去郊游。
老胡站柜台后面,客串伙计。
两个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对望。
丹青觉得奇怪。
“阿姨呢?”本来不想同老胡说话。
“艾家的丧礼,她去了帮忙。”
小由噫的一声,“艾老先生去世了吗?”
“不,是老太太。”
小由说:“人生就是这点没有意思。”
丹青发觉小由穿着大圆领无袖上衣,一条短短沙龙裙。
神色自若,已恢复九成。
痊愈得也真快,生命力不能说不强。
丹青问:“你游泳来?额角晒过似的。”
小由懒懒答:“是。”整张脸是蔷薇色的。
她忽然挽起草篮,不想多说的样子,站起拉门。
丹青笑道:“顾小姐,你忘记付帐。”
桌上有两只空杯子,一高一矮,喝过两杯饮料,一冷一热。咦,顾自由坐在这里,有点时候了。
她转过身来,放下钞票,“丹青,你要不要来?”
那语气象足了宋文沛,敷衍性极强,并不真想丹青参加,但又不好意思不出言邀请,所以带着歉意。
丹青笑说:“你一定约了人,我才不会不识相。”
笑说不多讲,拉开门出去。她瘦了,背影特别修长婀娜,一等一模特儿身段。
过一会儿胡世真问:“是你的朋友吧?”
丹青看他一眼,“可以这么说。”
“好象心事重重,”他停了一停,“这个夏天,真有点不寻常,少女们都忧郁,令到鸟不语,花不香。”
“我可没有不快乐。”
胡世真但笑不语。
丹青亦懒得与他争辩。
他又说:“或许你忘记了,当你很小很小的时候,我见过你一次。”
空说无凭,谁还记得幼婴时期所发生的一切,任由他杜撰罢了。
胡世真完全知道丹青在想什么,他微笑说:“那次是你七岁生日,你娟子阿姨偕我到你生日会,你穿一袭黄色纱裙,最别致之处,是你背着一对小小的透明翅膀,扮成一只小蝴蝶模样,记得吗?”
丹青怔住。
记得,当然记得,那是他们阮家的黄金时代,父母还有兴致为她开生日会。
丹青低声说:“不是蝴蝶,是小仙子。”
胡世真说:“噫,我怎么没有想到,的确象小精灵。”
“蛋糕又香又大,”的确不由得回忆起来,“五十人都吃不完。”
“的确是,椰子味道。”
丹青看他一眼,“你记性的确上佳。”
他笑笑,“也视人视事而定。”
丹青凝视他一会儿,这个英俊的男人,到底是忠是奸。
那次是最后一个生日会,之后,阮氏夫妇开始同床异梦的生涯。
“那年你也是来探访娟子阿姨?”丹青问。
胡世真点点头。
“你为什么没有留下来?”丹青毫不放松,紧紧质问。
“问得好。”胡世真并不介意,他说:“也只有十年交情的老朋友可以这样问。”
丹青倒有点不大好意思,他对她十分容忍,当然是因为娟子的缘故,爱屋及乌。
他说下去:“当时我还年轻,个性十分不羁,野性难驯。”
“现在呢?”
胡世真看着窗外,惆怅一会儿,才答:“我不知道。”
即时他是奸角,也有一个好处,他把丹青当大人看待,这种态度对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来说,起码值十分。
他放下杯子,对丹青说:“娟子很快会回来,店交给你了,我出去走走。”
他似乎也有心事。
若干年前,丹青认为人到中年,一了百了,什么事都可以看通,什么结都可以解开,因为经验老到,人会变得玲珑剔透,水晶玻璃一样。
渐渐发觉真是一项错觉。很少人的智慧随着年岁增加,不要说别人了,单是父母双亲的行为举止就是铁证。
与少年人一般冲动、冒失、粗心、自私、愚昧。大概,大概真要活到艾老那种年纪,还真得略具慧根,才会顿悟。
不过,届时也得收拾包袱准备到另外一个世界去生活了。
丹青看着胡世真出门。
相隔只一点点时候,娟子阿姨就回来了。
丹青斟上香片茶,“为什么不叫我一起去?”
娟子摇摇头,“你去了会难过。”
“世上原有生离死别,我可以忍受。”
娟子脱下外套,喝一口茶,抬头看了看,“世真不在?”
“刚刚出去。”
娟子犹疑一下,问丹青:“有没有说去什么地方?”
“没有,附近吧,他没有换衣服。”
“一个人?”
丹青点点头。
娟子看上去有点憔悴,但随即笑了,“丹青,你守店堂,我上去淋浴睡个午觉。”
近年来阿姨与母亲都比较容易疲倦,对着丹青,也不隐瞒什么,“老了老了。”她们说。
有时候午睡醒来,母亲会问:“什么时候,早上还是晚上?”
很迷糊的样子,又不止一次说,不介意一眠不起,寿终正寝,真令丹青伤心。
那一日,胡世真在傍晚咖啡店打烊时分才回来。
娟子一直没有睡着,丹青听到楼上油轻轻碎碎的音乐声。
他向丹青点点头,上楼去,脚步抖下一行细沙。噫,丹青想,他到沙滩去了,怪不得一脸太阳的影子。
丹青沉默良久,把地板打扫干净,关上店门离去。
大人的闲事,她管不着,他们总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