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青研终于看清楚身前的男人。挺拔的身形,剑一样直的浓眉,深沉得不见底的黑眸不时掠过一道精光。
那锐利目光又向他轻轻扫来,他缩了缩身子。
“滕董事长,就是这部电脑。”一部手提电脑被从保险柜里取出来,郑而重之地放在书桌上。“删除的文档,名字叫……”周扬顿了顿,从齿缝挤出两个字:“陈明。”
他让开书桌前的位置,对滕青研说:“你请坐。”
“不不,我站着就可以了。”滕青研连忙摇头:“让我先开机,看看情况。”他伸向电脑。
一只充满力量的手,轻轻挡在他面前。
修长的手指,指向书桌前的真皮办公椅。
“坐下。”周扬清楚地说。
滕青研乖乖坐下。
“在你动手之前,把脑子里所有的杂念都排出去。我不允许任何出错。”周扬沉声说:“我直接按了删除键,除此之外没有其它操作。电脑一直被严密保存在保险柜里,我可以保证它没有受到任何损伤。滕董事长,我不是电脑专才,但我知道这个文档是可以恢复的,对不对?”
滕青研被他的眼光压得简直挺不起腰。
“这……”他的额头渗出细汗:“我必须亲自查看,才可以给你确定的答复。”他瞧瞧面前静静躺着的手提电脑,小心地看了看周扬。
周扬沉默。他动了动手指,陈跃忙从后面递上一支香烟,并帮他点燃,又退回到一边。
周扬用修长的指尖夹着香烟,低头看白色的曲线盈盈上舞,燃烧的烟草的香味溶入夜中。
“动手吧。”他盯着掉在地上的一缕烟灰,发出命令。
滕青研接通电源,打开手提电脑。手指接触键盘的刹那,他象以往那样立即精神抖擞起来。这是他的领域,他的世界,不管面对的是国家档案还是耗尽无数人心血的科学研究资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和他的指尖,还有那些沉睡的、即将被唤醒的数据。
“系统没问题,硬盘备份软件也没问题。”滕青研说:“如果只是直接删除,那问题很简单。”他对周扬点了点头,手指飞快地敲击键盘,搜索硬盘是否有坏区。
“硬盘状态很好。”他又说。
“你肯定可以恢复?”
“文件名是陈明?耳东陈?日月明?”滕青研一边说,一边迅速用键盘敲击出“陈明”这两个中文字。
周扬站在他身边,看着电脑屏幕:“是。是一个文件夹。”
他紧紧盯着滕青研的手指,那飞快的,凌乱而有似有节奏的敲击声轻轻扯动他的神经。他专注地看着,带着一种难以言语的期待和犹豫。
房间中只有不间断的按键声。滕青研和电脑成了注视的中心,连陈跃也屏住呼吸,默默等待着。
按键声遏然而止,突来的安静,象一颗小石头无声无息掉落在心上。
“怎么样?”
滕青研的身影有点僵硬,他转过上身,抬头看着身边的周扬。
“恢复了?”周扬暗中抓紧椅子的扶手,低声问。
“你直接对着这个文件夹按了删除键?”滕青研口气认真地问。
“对。”
“没有其它操作?”
周扬毫不犹豫地说:“绝对没有。”
滕青研吸了很大一口夜晚的清凉口气,让它们在肺部绕行一圈,又统统呼出去。
“不可能。”他严肃地说:“我敢肯定,这是彻底的删除,而且是有专业技术的人删除的,一点痕迹也没有,这需要做很多专业处理。”
“不可能。”周扬的神经紧绷起来,眼中闪过深邃的精光:“我删除后直接关闭了电脑,把它锁在保险柜里。没有人能接触到这台电脑,除了我……”他蓦然想起什么,声音硬生生地中断了,他的目光向四周扫了扫,然后定在陈跃处:“薇薇?”他不敢置信地吐出两个字。
薇薇有保险柜密码。
周扬僵在当场。
滕青研关闭了电脑,沉重的气压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指尖离开键盘,他怯懦小心的个性又回来了。周扬的脸色黑得怕人,滕青研离开椅子,尽量把自己藏在某个角落,压根不敢作声。
陈跃担忧地移前一点,小声地问:“周先生?”
周扬动了动,仿佛石化的人重新活过来,多了无法摆脱的沉滞。
“你们都出去。”他用几乎让人听不见的低声吩咐。
陈跃点点头,带着滕青研离开。
周扬叫住陈跃:“把薇薇叫过来。”他无言地坐回椅上,让椅子承受所有的重量。
好重。
希望的弦崩了,风筝飞了。
那根原本可以撑着另一个世界的无形竿子,断了。
整个世界压下来。
好重。
第二十九章
薇薇没有逃避,她来了。
轻轻地推开门,用像鬼魅一样轻的脚步,无声无息跨进书房。
“周大哥,你找我。”晶亮的眸子,往周扬书桌的电脑上扫了一眼。
周扬从椅子上抬头,目光沉得象散不开的乌云。
“薇薇,你说。”空洞的声音中藏着掩藏不住的压抑。
薇薇无动于衷:“说什么?”
“说什么?”周扬的唇边勾起一丝令人心寒的笑,他缓缓站起来,高大的身躯给房间增加了可怕的压力。指着桌上的电脑,平静地问:“你心里很清楚我问的是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薇薇,你说。”
薇薇的脸白得象纸一样,但却没有露出一丝惊惶,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下定决心的坚毅。她的目光转到电脑上面,又慢慢地,从电脑转回到周扬脸上。
她与周扬对视。
“周大哥,”不凌厉的目光,清澈得象山泉一样的眸子。薇薇对上周扬即将爆发的深邃目光,用她独有的清晰的嗓音,用很轻的声音问:“你变心了吗?”
就象一支速度过快,几乎看不见来处的银箭,无声无息刺穿了周扬。
周扬猝不及防,几乎要退后一步,才能牢牢站稳。
“你胡说什么?”他按捺着低吼,如负伤的猛兽。
薇薇仍站在那里,娇小的身躯,清澈的眸子:“你变心了吗?”
“闭嘴!”周扬把自己从负伤的冰冷中抽身出来,他经历过许多,并不想薇薇料想那样容易被击垮。“薇薇,备份在哪里?”他抬头,盯着薇薇。
“什么备份?没有备份。”
周扬毫不放松地盯着她,仿佛能把她活生生看穿:“你不可能真的删除陈明的档案。一定有备份。”
“陈明?”薇薇迎着周扬严肃的目光,忽然轻轻笑起来:“这世上没有陈明,从来就没有。只有离蔚,只有我哥哥。”
她的样子令周扬也有点愕然。周扬甚至不敢再继续下去,薇薇快崩溃了,他不能这样对待离蔚最宝贝的妹妹,她比他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薇薇……”周扬缓缓走上去。太多问题要处理,每个问题都让他心头的血潺潺直流。他不能光顾着陈明,这个想法让他的心脏难以忍受地疼痛起来。
他向薇薇伸手,离蔚离开的两年,薇薇几乎已经成为了他自己的亲妹妹,他无法忍受薇薇受到伤害。
“周大哥。”周扬伸手的瞬间,薇薇的眼圈已经红了,如堤坝裂开一道细微的小口,洪水便随即排山倒海地涌来。她扑进周扬的怀抱,忍不住嘤嘤地哭起来:“你还是喜欢哥哥的,对吧?”
“对。”周扬毫不犹豫地回答着,用粗糙的手掌安抚薇薇。
“你不会变心,对不对?”
“对。”周扬痛苦地闭上眼睛。
薇薇一边哭着,一边问:“你生我的气吗?”
“怎么会?”
“周大哥……”
“嗯?”
“你要好好对我的哥哥。”薇薇在他怀里抬起头,仰望着他。
周扬顿了一会,但他很快就想明白了。他点头:“我会好好对他。很晚了,去睡吧。”
他拍拍薇薇的肩膀,亲自将薇薇送回房间,让薇薇躺上床,为她细心地掖好被子。
啪。
关上灯,投入房间的月光当了主角。周扬拉开床边的椅子,坐下,无声端详着薇薇的脸。
血缘非常奇妙。
象离蔚和薇薇,总在不知不觉中,散发属于同一种本质的气息。
这种气息,几乎让周扬怀疑起来。究竟作出这件事的是薇薇本人,还是天上的离蔚。
这是离蔚的意愿?
他静静地、充满耐心地看着薇薇入睡,有那么刹那,一个错觉闯入他的脑海,也许坐在这里看着薇薇的并不是他,而是离蔚。他想象着离蔚英俊帅气的模样,活生生的离蔚,就坐在床边,面上透着嫌麻烦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实际上又挺心甘情愿地守着妹妹入睡。
周扬的心,在触及这个错觉的时候骤然刺痛起来。
痛楚那么强烈,甚至周扬这个身经百战的人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抵挡。他学着陈明的模样,将五指放在心脏处,用尽力气拽着上面的衣料,尝试着把身体蜷缩起来。
离蔚,离蔚,我的离蔚……
他的笑容、他唇角边的漫不经心、他眉眼上的挑逗魅惑、他的每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都让人通彻心扉。
没有人想到,周扬这位天子骄子,会在深夜蜷缩着身体抵抗无法接受的心痛。
他的爱在体内灼热地烧着五脏六腑,却没有任何宣泄的渠道。
我做得还不够吗?
我爱得还不深吗?
告诉我,怎么样才能让你幸福?
那么深沉的爱,激荡在体内,就象无时无刻不沸腾的熔岩,无处可去,只能任由它烧毁自己。
那是离蔚强加给他的,也是他所强加给陈明的痛苦。
他选择了自欺,陈明却被迫为了他的一己之私,选择了另一条更痛苦的路。
这一刻,他刻骨铭心地体会到陈明的绝望和无助。
周扬痛苦地蜷缩着身体,但身体收缩到极限时,他低吼一声,整个身体舒展开来,从椅子上站起来,打开房门,朗朗跄跄地离开了薇薇的房间。
房门关上的声音传来,床上紧闭的眼睛睁开,在黑暗中闪着难以琢磨的光芒。
“光头,是我。帮我一个忙好吗?”薇薇把床边的手机拿来,拨了号码,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地说道:“如果周大哥派人查陈明的来历,立即告诉我。”
***
安静的主人房,大门忽然被猛力打开。
陈明睁开眼睛,手肘撑着从床上直起上身。周扬的身影跳进眼帘。他冷漠地看了周扬一眼,别过脸,打算继续躺下睡觉。
周扬却蓦然大步走过来,抓着他的肩膀。
“我决定了。”周扬沉毅的声音在屋中回响,喘息着说:“我要把你的资料找回来。”
陈明愣了一下,看着周扬。
周扬俯身,爱怜地抚摸着他的脸,端详月光下熟悉的轮廓:“要寻找一个人的身份资料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难,以我的能力,只要给我一点时间,完全可以做到。”
陈明简直要失去说话的能力了,仿佛看着世界被摧毁,而另一个充满生机的地球又从另一面浮现。
周扬……
心里只有离蔚的周扬,把他看得比一把枯骨都不如的周扬,肯为他做这件事?
“到了现在,为什么又这样做?”他用了很大的努力才把这句话完整说出来。
“因为你说得对。”周扬坐在床边,拉过陈明,紧紧地拥抱他,轻柔地吻上他的唇。
陈明如在梦中,承受着周扬过于温柔的吻,一切都是不切实际的梦,但他实在缺乏亲手把他打碎的勇气。
酥麻的感觉从唇上传来,一点一点加深,浸透了周扬的味道。
他听见周扬的声音。
“你说得对,我不能这样对你。”
周扬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已经让他心上经历许多磨难而结成的坚冰,融化了一半。
我不能这样对你。
晶莹的眼泪,从陈明的睫毛上,轻轻滚落下来。
第三十章
两颗同样冷硬的心一旦稍有融化,事情便越来越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起来。
身边的一切渐渐变得美好而珍贵。周扬在清晨鸟儿的鸣叫声中看着怀中的陈明缓缓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陈明醒来后的第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俊美得令人感动。
“早。”
“早。”
带着一丝羞涩地用单字打着招呼,仿佛阴沉的冬天已经远去,而春光明媚得让人无法不忽略过去发生的一切。
周扬言而有信,迅速把陈跃召到书房指示了查找陈明资料的事。
“不惜代价地去做。”周扬斩钉截铁地下了命令。
他在书房处理了一个上午的帮派事务,尽力把薇薇排除在脑海之外。可他无法排除离蔚,离蔚仿佛近在咫尺,周扬总感觉抬头就能看见他。
周扬抬头。
离蔚不在面前,打开房门的是陈明。现在他可以轻易地分出离蔚和陈明,他们有相同的眼睛、相同的鼻梁和唇、相同的倔强神态,但周扬还是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们区分出来。
“我来……”陈明站在房门前,对昨晚惊喜而形成的新形势并不适应,显得有点手足无措:“我来谢谢你。”
周扬坐在椅子上,深深地凝视着他。
他们只隔了一个书房的距离,这距离却似乎可以无限收缩或延长,分不清彼此究竟是正贴着肌肤还是隔着天涯。
陈明借关上门的动作避开周扬的注视,思索了一会,认真地问:“你说的是真?”
周扬扬眉。
陈明解释:“你会帮我找回我的过去,是真的吗?”
周扬注意到,陈明谨慎地站在房门处,他不得不怀疑但又情不自禁相信的模样,令周扬觉得肋骨猛然发紧。
“真的。”
陈明舒了一口气,走近了两步,坐在书房的沙发上。
低着头,又斟酌了很久,才问:“你会放我走?”视线下垂,一直不曾抬向周扬那方向。
气氛骤然冷下来。
周扬感觉呼吸不畅。他盯着陈明,不想回答“是”,也不想回答“不是”。难得的柔和气氛将被破坏,这种认知叫周扬心情大坏。
总是这样!
他克制着自己,不向陈明恶狠狠地说任何一个字。
过了很久,等他积攒了足够的自控力,周扬才站起来,走到沙发前,居高临下地端详着陈明。他不想破坏难得的一点点进展,他竭尽全力控制自己,想让事情朝着柔和一点的方向发展,可当他挑起陈明的下巴,指尖触摸到熟悉的滑腻肌肤,感受到属于陈明的热度时,周扬忍不住半跪下来,将陈明猛然按进自己的怀中。
周扬的胸膛遮挡了所有的光芒,眼前骤然黑暗,陈明吃了一惊,很快镇定下来。
“我们之间,已经够糟糕了……”周扬的气息吐在他的耳廓里,周扬的臂膀勒得他胸口发疼。
陈明放松下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给了周扬一个多残忍的问题。不但对周扬残忍,对自己又何尝仁慈?
他闭上眼睛,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周扬没有回答“是”与“不是”,周扬给了他最好的答案。为了这个答案,陈明几乎有泫然泪下的感觉。他忍着眼眶里微冒的热气,低声问:“头很晕,我可以在这里小睡一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