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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动(下) page 6 作者:风弄

  “周扬……”陈明担忧地呼了一声,跑着追进去。

  周扬已经不在大厅,不知道是上了二楼还是去了别处。他抓住一个经过的属下问:“周先生呢?看见他没有?他刚刚进来的。”

  “好象上了二楼。”

  陈明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即往二楼跑。他随即下了楼,延着走廊朗朗跄跄地跑着,直到地下室门口才弯下腰喘气。一边喘气,一边听着地下室内的声音。

  地下室内没有声音,那里面是空的。刑具没有了,地毯没有了,电视机和播放机也没有了,更没有离蔚临死前的镜头在绞杀人的神经。

  陈明象为了确定似的探头进去,仔细看了看空荡荡的墙壁,用背紧紧靠着冰冷的走廊,让自己冷静下来。

  是的,他是为了周扬留下来的。假如扭曲一个,可以保全另一个。

  许多种滋味挤在心里肺里,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又错了,又错了。

  陈明苦笑,任何做法都会让周扬不满,他总是让周扬不满。

  他一定有天生的缺陷,这种缺陷让他无法得到周扬的爱,也让他无法令周扬幸福。

  他挨着墙壁,缓缓坐在地上。一种难言的沮丧淹没了他。

  他生怕自己会哭,不时举手摸摸自己的脸,幸亏,那总是干的。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想起自己不该总这样坐着。

  假如是离蔚,绝没有这样孤独伤心的时候。那人一定总是轰轰烈烈的,生也好,死也好,情爱也好。

  站起来,站起来挺直腰杆。

  陈明扶着墙壁站起来,走出地下室。

  这一段时期,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囚徒的身份。更多的时候,他象周扬的恋人。当然,囚徒也好,恋人也好,不过是一种假相和另一种假相,他已经没多少心思去分辨。

  来到大厅,随着楼梯往上走,他在书房门口轻轻开了一道小缝。

  周扬果然在里面,正坐在书桌前,聚精会神处理着文件,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一点不愉快。也许周扬压根就没有不愉快。

  陈明轻轻松了一口气,现在,他该干什么去呢?他不知道离蔚在这种时候会干什么?

  不过,离蔚绝不会象温顺的小猫一样窝在书房的沙发上小睡。

  周扬曾说,离蔚的身体很好,总是精力充沛,白天更不会小睡。

  陈明蹑手蹑脚地退开。他又下了楼,随便抓了一名小弟:“喂!带我找家夜总会,要一流的小姐和美酒。”十足离蔚大大咧咧的口吻。

  小弟很懂事,找的夜总会也确实不错。虽然是白天,也挺热闹。反正在厚厚的窗帘和旋转的激光下,没有多少人能分清楚白昼和黑夜。

  陈明从口袋里掏出周扬给的金卡,嚣张地甩在吧台上,好酒就源源不绝地送上来了。他一口气倒了一杯进喉咙,从肚子里冒起的辛辣呛得他无法呼吸,他发泄似的又往喉咙里倒了另一杯。这种行为似乎真的可以抑制猛烈的咳嗽和头疼,但必须不断地一杯一杯灌下去。

  小姐在他灌下第六七杯的时候来了。人果然很美,不但很美,而且是个熟人。一见面,就夺了他的酒杯往地上砸,竖起秀眉:“借酒消愁,什么熊样子?”

  陈明斜她一眼:“梅花妹妹,来,叫声离蔚哥哥。”又端起另一只酒杯。

  梅花眉头竖得更高,举起手掌,似乎想一巴掌把他打醒,仔细瞧瞧面前的人,又不忍心,叹了一声,把他手里的另一杯夺过来,一屁股坐在他身边:“你们两个……哼,什么东西呀?那一个疯了,这一个还算清醒;那一个好了,这一个又快疯了。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陈明苦思冥想,蓦然抓住梅花的领子,象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用劲:“我要救他,我要他幸福。你懂不懂?梅花,你懂不懂?我要救他!”

  梅花被他抓得几乎背不过气,手忙脚乱把他的手拽开。

  “你先救救你自己吧!”梅花火大,随手拿起一杯冰水,毫不客气地浇在他头上。

  “我怎么救?”陈明甩甩湿漉漉的头,今天进入肚子的酒已经大大超过他的酒量,多余的份额已经浸透了他的脑神经,象火焰让隐形字现了形,让往日迷迷糊糊的一切清晰而深深刺痛着他:“我救不了他,我怎么救?我当不了离蔚,我本来就不是离蔚。”

  他茫然地喃喃着,猛然又抓住梅花,结结巴巴而急促地说:“我尽力又有什么用?没有人能充当离蔚。可是,可是只有离蔚能够救他,只有离蔚爱他。我该怎么办?梅花,我该怎么办?”

  “你醉了。”梅花拿去小包里的手绢,帮他擦擦额头。

  他举手推开梅花的手绢,只管盯着梅花的眼睛:“他只爱离蔚,一辈子只爱离蔚。离蔚是冒充不了的,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

  “胡说!你什么都不明白!”陈明猛然大吼起来。

  梅花沉默地看着他,带着哀伤和痛心。

  周围的客人向他看了看,知道有人醉了,若无其事地转回去畅谈。

  “你醉了,你醉了。”梅花不断在他耳边说。

  “我哭了吗?我没有哭吧?我不想哭……”他不断摸着自己的脸,手湿漉漉的,不知道是酒,还是冰水,或者真的是泪。

  他狠狠地叫嚣着再喝。旋转的激光灯在头顶无止境地来回,过大的音响如同轰炸一般。

  “我不想哭,我哭了吗?”他断断续续,反复问着梅花。

  “没有。”

  “我不想哭,离蔚是不会哭的。”

  “陈明,你没有必要……”

  “我哭了吗?没有吧?”

  “没有。”

  “他不能离开我,他不会爱上我,偏偏的,他又清楚知道我不是那一个人。”他孩子似的,一个劲追问:“我哭了吗?梅花,我哭了吗?”带着凄然的醉态。

  “没有,没有……”梅花连连摇头。

  她别过头。

  她哭了。

  有什么,比一个人用尽生命的力量,去做一件明明知道不可能完成的事,更悲壮?

  被人折了翅膀的蜻蜓,从此无法停在青青绿梗上,但它也不是属于陆地的。

  陈明醉倒了,他喝了太多的酒。

  醉酒能使人发泄,可惜发泄之后,是无尽的空虚,仿佛人的精华被抽空了,只剩一具空荡荡的皮囊。他睁开眼睛,连眸子深处也是空洞洞的。

  空洞洞的深处,印出周扬的脸。

  这短短瞬间,空洞洞的瞬间,没有过去和将来的瞬间,没有爱和恨的瞬间,周扬的脸,代表了单纯而简单的快乐。

  为了这快乐,陈明无心机地笑了。

  轻轻扯动嘴角,淡得象水,象清晨白色的雾,象深山中一声虫鸣的回响。

  一现即逝的笑容后,一切过去又回来了,陈明隐去了笑容。他问周扬:“我哭了吗?”

  “没。”  周扬低声说。

  陈明安心似的点头:“那就好。”

  “你喝酒了,你不该喝酒。”周扬抚摸他的脸,轻声说:“你的身体对酒精敏感。”

  “我很会喝。”

  “你不会喝。”

  他不想继续这种无聊的争论,浑身的疲倦都在叫嚷着休息,他翻了个身,把自己缩成一团。

  周扬没有再说话,他似乎走开了,过了一会,又从床的另一边出现。

  “你睡着了吗?”他低声问,又好象是在自言自语:“不会喝酒的人醉倒是很难受的,头会很疼。”

  陈明闭着眼睛,静静睡在床上。

  周扬无声无息了好一会,几乎让人以为他走了。

  可他的声音又忽然试探着响起来:“你真的睡了?”他叹了一声长长的气,小声地唤:“明,陈明?”

  修长的指钻到陈明脸上,缓缓摸着,象瞎子企图将面前人摸出形状般的细致。

  “明?明?”

  周扬温柔地唤着,这呼唤比带毒的剑更让人难以招架。

  陈明忍不住霍然从床上坐起来:“闭嘴!闭嘴!”他瞪着周扬:“不许叫!你给我闭嘴!”

  对上周扬发怔的目光,他愣住了。

  周扬是很少发怔的,他总是意气风发,运筹帷幄,总是充满主宰者的自信风度。可陈明确定周扬在发怔,似乎周扬并不能确切地知道自己刚刚在做什么?

  周扬有点不知所措,他甚至轻轻地退开了两步,象不愿意承认自己刚刚所做的事。

  这反而让陈明放松了对抗的情绪,他的口气和缓下来:“你刚刚乱喊什么?“

  周扬隔了很久才回答:“没什么。”

  陈明不说什么了,眼睛更加黯淡,他重新躺下去,睡在被窝里,想起什么似的问:“你今晚要做吗?”

  “你看起来很累。”

  房间一阵沉默。

  “只要你想做,我没关系。”

  周扬上了床,靠过来。陈明勉强爬起来,开始迷迷糊糊地解自己的扣子,可周扬阻止他。

  “让我抱抱你。”周扬低声说着,用双臂把他轻轻搂着。

  “别这样抱我。”陈明轻轻地徒劳地挣扎,他不一会就放弃了,只是口里仍在说着:“周扬,别这样抱着我。”渐渐的,口齿不清。

  到底还是累了。

  他喃喃着入睡,就在周扬的怀里。

  别这样抱着我,你太温柔了。

  这种温柔,无论是陈明,还是离蔚,都消受不起。

  第二十六章

  陈明经常会记起周扬在很久之前说过的一些话。

  他说:“这是游戏。”

  他还说:“这不是你的游戏。”

  也许是无心之言,也许这是周扬当日对他说的极少的几句真心话之一。可惜他忽略了,现在却常常想起来,怎么也咀嚼不尽。

  假如人生真是一个游戏,那这个游戏真是被无聊的人们玩得新意层出不穷。

  可陈明讨厌新意,他经不起再三的改变,他还是决定坚持自己的目标。既然打算成为离蔚,或者说成为离蔚的替代品,那么就不要中途放弃吧。

  他无法为自己而活,他已经没有了自己。

  他打算为周扬而活而周扬,却为离蔚而活。

  于是,他也将为离蔚而活。

  世界是紊乱的,陈明试图把它理清楚,以至于到最后,一个活人为了一个从不曾见面和交谈的死人活着。

  可在梦里,又是可恶的梦,他还是总能听见周扬温柔的呼唤。

  “明,陈明……”这是周扬的声音。

  “明……”

  确实是周扬的声音,比唐僧的紧箍咒还灵,怎么也逃脱不了的天罗地网。

  “停,停……”陈明痛苦地捧着头从床上坐起来。他没有尝到醉酒的好处,他连一丁点的痛苦都没有忘却,反而增加了可恶的头疼。

  他伸手接过一杯凭空出现在面前的温水,用水润了润嗓子,才抬头看向递水给他的人。

  薇薇站在床前,无奈地耸着肩膀:“周大哥出去了,他要我陪陪你。”她瘦了,下巴尖尖的。

  “你用不着来陪我。”陈明说:“放心吧,我不会逃跑。我已经不想逃了。”

  “其实,我不是因为周大哥的吩咐来的。我自己想来。”薇薇蹙眉,打量着陈明:“想来看看你的样子,来……”

  “来怀念一下你的哥哥。”陈明迅速接了一句,而且找了个比喻:“就好象蜡像馆里的蜡像,不过这个更好一点,会动会说话。”

  按计划,他应该露出属于离蔚的表情,用离蔚的腔调说点什么,趁机在薇薇面前表现一下他改变的成绩。可他边说着,边把自己蜷缩成一团,靠在床头。脸上的神情清楚表明,他并不想交谈。

  薇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陈明没有理睬她,薇薇更响地哼了几声。

  陈明的目光终于移向她,嘴唇动了动,可没有说什么。

  “你想伤害我。”薇薇瞧破他似的挑衅:“你想说点什么伤人的话,对吗?”

  陈明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他跳下床,打算去梳洗。

  薇薇一个箭步拦住他,逼他看着她乌黑的大眼睛:“你老避着我,你不是避着我就是想用话刺我。”

  “走开。”陈明皱眉。

  “其实你心里很想很想有个妹妹。”

  陈明霍然抬头瞪着她:“我自己有妹妹。”

  “可是你想要我这个妹妹!”薇薇冲口而出:“你想当我哥哥,是不是?你说,你说啊!”

  陈明开始磨牙:“我不想当你哥哥,根本没有兴趣。”

  “你想,你想,你想!”薇薇斗气似的大叫起来,她抓住陈明的手,不让他从自己身边穿过去:“你说,你说呀!”

  “放手。”

  “你老是觉得自己很可怜,老是觉得自己被逼着干这个干那么,老是觉得自己很倒霉……”

  “放手!”

  “你想当我哥哥,你说,你说啊!”

  “我叫你放手!”陈明莫名其妙地被挑起了火气,他狠狠拽开薇薇的手。

  “啊!”薇薇尖叫起来。

  她倒在床边,缩成一团。陈明吓了一跳,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薇薇?”他赶紧蹲下,使劲低着头:“怎么了?撞到哪里了?”

  薇薇没摔到哪,可是她抬头时眼眸里闪烁的寒光让陈明吃了一惊,那活象一名将军在萧瑟静寂的沙场上终于要下最后攻击命令的决断眼神。

  “我不会让你走的。你一辈子也走不了,我知道,你没有地方去。”薇薇盯着他的眼睛,轻轻地说:“这是天上的哥哥留给我和周大哥的礼物。你没有地方去,我不会让你走的。”她对着陈明,温柔地笑起来。

  “你没有地方去。”她笑着,温柔而残忍。

  她说:“梅花是错的,她说的都是错的。你不可以走,你本来就是我们的。”

  陈明觉得心惊,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了,薇薇伸出手,象是想抚摸他的脸。陈明却倏然后退了一下,有那么瞬间,他差点以为那是死去的离蔚的手。

  薇薇从地上站起来:“你等我一下。”

  她跑出去,不一会又风风火火地跑回来,手上捧了一大堆的衣服,一股脑地扔在床上:“这是我最近上街时买的,都是哥哥最喜欢的款式,他看见一定会穿的。我都送给你。”

  她象忽然把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完全想通了似的,已经没了开始时的无奈和脆弱。她开始不厌其烦地游说陈明换上新衣服。直到陈明受不了地蹙眉,她又完全摒弃了旧日的刁蛮任性,象呵护小孩子似的哄起陈明来。

  “好,好,不换就不换。”薇薇兴致勃勃地说:“你说一句话给我听,好不好?”

  “说什么?”

  “嗯……”薇薇眼睛一亮:“就说你奶奶的。对,就说这句,要粗声粗气的,你奶奶的。”

  陈明心里一紧。

  薇薇期待地看着他:“说吧。”

  他沉默。

  “说吧,求你了。”薇薇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薇薇……”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说吧,说吧。”

  “……你奶奶的。”

  薇薇怔怔看了他一会,随后露出灿烂的笑容:“不错,真不错!”她鼓了一会掌,把额头在陈明肩膀上蹭了蹭,叹息着说:“你哪也不能去。”

  陈明的脸色变得有点苍白,可薇薇没有察觉。

  薇薇兴致出奇地昂扬起来,她又强烈地要求陈明陪她逛街。她扯着陈明用急行军般的速度梳洗和换下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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