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幸福,到后来才发现很苦。
“用这个吧。”薇薇把银色的手枪递给他:“你以前学过,应该可以打些吃的。”事到如今,只能齐心合力。
陈明开始寻找猎物,树上的猴子,充满灵性地在林中飞跃,他不忍心开枪。最后,一条差点被薇薇踩到的蟒蛇成了枪下冤魂。
生起火,薇薇一扫多日的阴骘,忍不住欢呼起来:“有吃的啦!”
陈明忍不住微笑起来。两道带着笑意的目光不经意碰在一起,两人都愣了愣。
四周又是死寂一片。
没有调味的蛇肉半生不熟,但他们吃得津津有味,几乎不浪费骨缝中的任何一丝肉,剩下的带在身上。蛇肉让他们坚持了一天半,很快,又开始断粮。
再度的饥饿让人更难以忍受。乌云压在头顶不散,大雨遮遮掩掩,不肯痛快地下,但林中湿气越来越重,不小心就会滑倒。
饿坏了。
陈明几乎要按捺不住理智,吃掉口袋里仅剩的巧克力。就在这时,薇薇停下了脚步,叫道:“看那边。”
陈明顺着薇薇的手指看过去,一树或红或青的果子,引人垂涎。
“野果!”连陈明也禁不住惊喜,他认得这果子的外形,在《野外生存大全》上,清清楚楚写着可食用。
两人惊喜若狂地飞奔过去,仿佛怕这棵可爱的果树会瞬间消失在眼前。他们疯狂地采摘着,不管青色还是红色,只要是果子,一律放进怀里,围绕着树干,仰着头,脚步在及膝的草间不曾停顿。
陈明摘了满满一怀的野果,脚下却忽然一个踏空,身不由己向下坠去。
“小心!”
晕眩的刹那间,手腕被猛然拉住。果子从怀里掉处,直直坠向下方。陈明低头看向脚下,惊出一身冷汗。
那果树就长在悬崖边上,茂密的野草,遮掩了高处的杀机。
边缘的砂石簌簌滑落,陈明身不由己,又向下坠了两分。手腕被扯得生疼,薇薇趴在地上,咬紧了牙,指甲在陈明手上抓出血来。
“别动。”薇薇轻轻说,生怕声音大一点,引来了死神。
陈明抬起头,举起悬空的另一只手,试图抓住崖边的一条青藤,或者攀住一块石头。
伸尽了指尖,够不着。
一个指头的距离,原来那么远,足以隔开生与死。
“别动。”薇薇说:“我会拉你上来,慢慢的。我的脚勾着树根呢。”她的脸痛苦地扭曲了一下,稚气的鼻子挺立着。
让陈明想起离蔚。
他记得薇薇在岸边冷漠的脸,象一个陌生人,一个旁观者。
“放手吧。”陈明抬头看着她:“你不是想杀了我吗?”
薇薇呆了片刻,不错,她是想杀了他。
不是曾经下过手吗?在那条有着漩涡的河里,被冷冷的河水浸着,感受他扶在腰间的手,杀意就那么忽然冒出来,狠毒决断得连薇薇自己也不敢相信。
仿佛被恶魔诅咒了一般,猛然将背包取下放入水中,然后尖叫一声。
她知道他会跳下去的。
她知道。
“只要一松手就行了。”
不,不行。
陈明抬头看着她,苦笑:“我什么都毁了,什么都没有了。”
薇薇摇摇头,脚上勾着的树根要承受两个人的重量,有点松动。薇薇吃了一惊,更用力地抓住陈明。
一滴滚烫的东西,忽然滴在陈明头上。
血。
陈明也吃了一惊,他艰难地仰直脖子,看见薇薇唇角逸出的一丝鲜血。
“放手,薇薇。你想一起死吗?”
薇薇倔强地瞪着他,摇头。
悬挂在崖边,陈明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拿着这个,”他从袋里拿出省下的两条巧克力,努力往上递:“拿着吧。”
薇薇仿佛被冻住了魂魄,她没有接,她的双手都紧紧抓着陈明的手,她盯着那两条巧克力,仿佛那是什么从没有见过的东西。
“拿着。”
薇薇闭上眼睛。
“不!”她大叫一声,全身的力量瞬间爆发出来,竭尽全力将陈明往上一提。
陈明感觉自己在空中升了一升,就那么一点点的时间,几乎是电光火石间,他毫不迟疑地伸手,胳膊勾住了垂挂在悬崖边的一条粗壮树根。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几秒,两人都气喘吁吁。
借助树根的帮忙,还有薇薇在上面拉扯,陈明终于爬了上来。两人狼狈地瘫软在地上,享受着死里逃生的欣喜。
那两条巧克力还紧紧捏在陈明手中,几乎被掌心的温度融化了。
“可惜了那些果子,全掉下去了。我们要把树上剩下的都摘下来。”陈明转头,瞥见薇薇嘴角边的鲜血。“薇薇?”他挨过去。
薇薇坐着,乖巧让他帮自己擦拭。鲜红的血,抹去一丝之后,又淌出一丝。
“我撞到了石头,这里。”她缓缓举起手,指了指胸膛。
陈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轻轻按了按。
喀。
很轻微的声音,那么熟悉,撼动他的神经。从前,当洛辛硬实的皮鞋重重踢到他胸膛时,他曾听过这样的声音。
轻微,伴随着剧烈的痛。
那是肋骨断裂的声音。
“疼吗?”
“嗯。”
“肺部疼,还是肋骨疼?”
“都疼。”
陈明的心,直直下坠。
就算浸在冰窟窿里,也不会觉得这么冷。
“没事的。”他抚摸着薇薇的发鬓:“没事的。你会坚持下去,你是离蔚的妹妹,对吗?”
薇薇静静靠在他怀里,轻轻应了一声:“嗯。”
当晚的夜比前面的任何一天都漫长。陈明知道薇薇看似不严重的淤紫下面,隐藏着死神觊觎的眼神。
暴雨终于正式来临,一夜吹刮着他们的帐篷。即使扎营的地方三面有巨石的保护,但再严实的帐篷也无法抵挡自然的威力,雨水还是渗了进来,森林中透骨的风肆虐呼啸。
陈明小心地拥抱着薇薇,竭尽所能,希望将身上的热量传递给她。她睡得象个孩子,偶尔轻轻挣扎一下,象被人打扰了安静的梦。稚气的脸有时候会因为痛楚而扭曲,但很快又恢复安详。
一夜风雨过去,帐篷四边的钉角只差一点就要松落了。天空又变得晴朗,仿佛昨夜暴雨只是一场狂野的梦。
陈明收拾了帐篷,背着所剩无几的装备再度出发。
他们走得很慢,薇薇的膝盖完全没有力气,但她不肯让陈明背,坚持要求陈明折一条好点的树干给她当拐杖。未到中午,拐杖已经无用。陈明把行李换到前面,背起她。
第三十六章
薇薇虚弱得很快。
休息时,他喂她吃果子,用勺子把红色的果肉挖出来,一点一点送到她嘴里。
薇薇问:“我是不是快死了?”
陈明掰了一小块比钻石还珍贵的巧克力,送到薇薇嘴里,郑重地说:“薇薇,等你老了,会为今天自豪的。你在大兴安岭历险,曾经渡过湍急的河,曾经挂在悬崖边,带着伤,活着回到了城市。这才是真正的历险。”
薇薇闭着眼睛,轻轻笑了。
红色的果子吃完后,轮到青色的果子。野果没能坚持几天,陈明全部喂给薇薇,他到处寻觅草根,依靠咀嚼它们来敷衍肚子,同时,他还希望可以找到哪怕是一点有用的草药。
一片森林过去,是另一片森林,当陈明发现眼前依然满目绿色时,陈明开始痛恨这原始的自然。
他更痛恨在河流中放弃背包的自己。
他甚至宁愿自己被淹死,而背包依然存在。
“要是我被蛇咬了,你会背我吗?”
“你那么凶,蛇敢咬你吗?”
“我很重哦,要背出大兴安岭哦。”
“我不会把你留下给老虎吃掉的。”
陈明回忆着薇薇的笑声,一步一步艰难地踏着旅途。他的肠子仿佛已经干了,涩涩地拧成一团,提醒他饥饿的痛苦不会停止。
他喝了很多水,每遇到一处水源,他都会拼命地喝水,但那并不能哄骗自己的肚子。
他依然饿得一肚子虚火。
有一次,他几乎把背上的薇薇摔下来。那次吓坏了他,从此以后,他每走一步都很小心,当他感觉到支持不住时,都会立即停下来休息。
这使他们的脚程更慢。
薇薇一直很安静,她不愧是离蔚的妹妹,默默熬着。与陈明相反,她没有什么胃口。陈明要小心翼翼地将越来越少的巧克力喂进她嘴里。
饱满的脸蛋完全走形了,红艳艳的唇现在是苍白的,一丝血色都没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薇薇变得昏沉。
有一次,她忽然伸手,抓紧了陈明的袖子。
“周大哥,”她急促地喊了一声,虽然看着陈明,眼神却是涣散的。她问;“你为什么变心?”
陈明复杂地看着她,明白她已经糊涂了。她抓着他的袖子,紧紧的,不肯放开,仿佛一定要得到答案。
陈明没有办法。
“没有。我没有变心。”他模仿着周扬的口气,感觉象正被自己手中的刀凌迟:“我只喜欢你哥,我从来没有变心。”
薇薇听了,似乎安心了,舒了口气,放松了身体。
但不一会,陈明又听见了她的声音响起。
“你骗我,我知道的。”仿佛啜泣一般。
他的心微微颤了颤。
没有药,没有求救设施,陈明不知道怎样挽救薇薇。他深深厌恶自己的无能,在这个以富饶著称的大兴安岭,他甚至找不到足够的食物给薇薇。
死亡离薇薇那么近,而他只能在一片绿色中挣扎。
“你能坚持下去,你会坚持下去。”
“薇薇,你还记得离蔚吗?你哥在天上看着你,瞧,他在天上看着。不要认输,求你不要认输。”
大兴安岭,你不能把她留下。
我不允许!
薇薇却更加认不得人了,她的眼神总是涣散,没有焦点,不断地梦呓般地说着:“你变心了。”
“你说过只要我哥。”
“你变心了……”
“你爱上他了,你变心了。”
陈明猛然煞住脚步,转头看着薇薇伏在自己肩膀上的侧脸。她的唇嗡动着,唇已经不再红润,干裂着。无论陈明往上面抹多少遍清水,它依然很快就干裂,裂出一道道血红的口子。
“薇薇……”
“哥!”薇薇忽然睁开眼睛:“对不起,我帮不了你,我帮不了你,帮不了……”她反复地说着,缓缓闭上眼睛。
陈明的心仿佛被刀戳着,咬牙,继续背着她,踉踉跄跄地前行。
爱上了,爱上了……
变心了,变心了……
***
路没有尽头,上坡后是下坡,下坡后是上坡,过了一条小溪,又是另一条小溪。当陈明听见头顶的声音时,很久都没有反应过来。他只是若有所觉地抬起头,看着可恶的晴朗的天空。
一个东西飞入他的眼帘,轰鸣声从高处传来,他才象被人忽然解开了穴道般,狂叫起来:“这里!这里!”
力量涌进体内,他小心的放下薇薇,大力晃动双臂,仰头对着直升机扯开了嗓子大喊:“这里!这里!”
直升机轰鸣着,陈明眼巴巴看着它来到头顶,可并没有停下,继续向前飞着。
“不!不!这里!我们在这里!”陈明大吼,几乎把肺都要吼出来了。他拼命追逐着直升机,跨过横卧在地的树干时,一个趔趄,重重摔倒。手脚都被擦伤了,他顾不上理会,手忙脚乱地翻身爬起,抬头看,直升机越去越远,只剩一个小小的点,随即消失在视野中。
“回来,回来呀!”他绝望地大喊,好一会,才失了魂魄似的从地上爬起来,带着一身泥泞,摇摇晃晃回到薇薇身边。
“薇薇,薇薇,再坚持一下。我看见直升机了,我看见了。”他怜爱地抚摸着薇薇凹下去的脸蛋:“你听见了吗?他们来找我们了。周扬,还有光头他们,一定是他们。”
薇薇仿佛真的听见了,眼睛努力睁开一丝缝,朦朦胧胧地看着陈明。
“薇薇,你听见了,你听见了,是吗?再坚持一会,一天,不,最多两天。”陈明惊喜地握住她的手。
“哥……”薇薇动了动唇。
她的声音这么轻,陈明几乎什么也听不见。他凑过去,把耳朵靠近薇薇的唇。
薇薇断断续续地呓语。
“我没帮你留住……周大哥……”薇薇吐了一口长气,把头虚弱地转到一边:“留不住了……”
陈明石化了般,俯着,听她不甘心的声音。
“他变心了……变心了……”
不不,他没有变心。他爱着离蔚,今生今世,谁也别妄想取代离蔚。
痴心妄想,那只是痴心妄想,只会换来惩罚的痴心妄想。
陈明拼命摇着头。
“哥,哥……”薇薇又把头转了过来,忽然努力睁大了眼睛,看着天空,唤着:“哥,哥!”五指伸向高处,仿佛企图抓住什么。
“哥,哥……”
陈明无法忍耐这让他心碎的声音,他一把握住薇薇的手,紧紧按在胸前,殷切地,强笑着:“薇薇,哥在这里。”
薇薇眸中似乎有了焦点,看着他,笑了笑。
“对不起,哥。我没帮你留住他,他变心了。”
“不是的,你是个好妹妹的。薇薇,你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妹妹。”
薇薇的笑容更深了点,但她仍在道歉:“对不起,哥,我真没用。”
“不,不,别说对不起。”陈明痛哭起来:“别说对不起。”
“他骗了你。他爱上别人了,哥,他爱上另外一个人了。”
“他没有,他没有!”
“那个人叫陈明,我该杀了他的。对不起,哥,对不起……”
错了,你错了。
不要伤心,别说对不起。
没有陈明,只有离蔚,永远只有离蔚。
辽阔的大兴安岭中,陈明仰头哭喊:“周扬!周扬!求你救救薇薇,救救离蔚的亲妹妹!”
哭声撼动山林,林叶肃穆地倾听。
中间夹着薇薇的呓语:“对不起,哥,对不起……”
***
陈明在绝望中熬过一晚,但森林不会对绝望有例外的同情。第二天,他依然拖着快垮下的身体背起薇薇前行。
只要向着同一个方向,终会走出大兴安岭。
他不会把薇薇留下,留在这片浩瀚的林海中。这仿佛是一段无止境的旅途,陈明有时候会觉得,他从出生以来就这样地跋涉,未曾停下过脚步。
巧克力已经吃完了。如果可以找到一些野果该多好,整个早上,他只找到了一条小溪,用毛巾沾着水,滋润薇薇干裂的嘴唇一遍又一遍。
对于极度饥饿的陈明来说,背着薇薇很辛苦。但他宁愿薇薇更重一点,而不要这样瘦巴巴的。
他分外怀念从前红润的脸蛋,还有银铃般的笑声,动不动就拔刀子的凶狠劲。
快到下午的时候,他听见了悉悉簌簌的陌生的声音。有了直升机的经历,陈明的神经立即就绷紧了,希冀地竖直了耳朵,生怕错过一点。
一抹在茂密的林中闪过的颜色吸引了,几乎将他的心脏悬挂起来。
衣服,是衣服!
“救命!救命啊!”陈明几乎痛哭出来,他竭尽全力地吼叫,却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嘶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