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你喜欢看星星。”
很轻的声音,仿佛怕惊碎了什么。
陈明豁然一惊,猛地回头看看四周。森林深处传来虫豸的低鸣,断断续续。
没有人,没有周扬。
他松了一口气。
“我猜,你也喜欢看烟火,满天的绚烂,一朵接一朵硕大的烟花。”
夜那么深沉,哪里有烟花?哪里有满天的绚烂?
一丝风钻进陈明的衣领,他连忙拢起衣领,却发现自己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冷吗?
不,一点也不冷。
真的。
草丛里的虫子在欢快地鸣叫,此起彼伏。他弯腰,抚摸着脚下的青草,以为那能让心情舒畅一点。
但指尖碰到了冰冷的泥土,仿佛是一种永恒的冰冷,一瞬间冻结了他的指尖,甚至他的心脏。
离蔚死了,离蔚已经入土了。
就埋在这样的,冷冰冰的土下。
他仿佛亲眼看见了周扬埋葬离蔚的场面,一望无际的牧场,青草,蓝天,微风。周扬站在那里,沉默而悲伤。
白骨,那是离蔚的森森白骨。
“人死了,尸骨还在。”
“把我的离尉还给我,我就把你的离尉还给你。”
“不,不……不,周扬,你不能这样……你不可以!”
“我可以。”
周扬说,我可以。
简单的三个字,仅仅是三个字。陈明终于明白自己的价值,远远不如一把枯骨。
“不要想了,不要再想了。”陈明颤抖着对自己反复说。森林的晚风开始冷了,他的身体在发抖。
他的身体,曾经被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紧紧拥抱,宛如永远不会放开般地紧紧拥抱,让火一样的温度流窜到身体的各个角落,让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忘记寒冷的滋味。
周扬,我喜欢看星。
我喜欢满天的绚烂,一朵接一朵的烟花。
我喜欢荷叶的清香,午后的彩虹,朦胧的山水画,还有当飞机滑过天际时,留下的白色的那道痕迹。
我忘记了过去,却残留着爱上你的能力。偏偏又是爱,让我想起了自己。
“告诉我,我们可以回到过去。”
“周扬,我做不到。”
天与地之间,空气停止了流动。
“你说过,只要我爱你,那就足够了。”他哽着喉咙,象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垂死挣扎。
“我说谎。” 周扬说:“我也做不到。”
心疼,为什么总是无止境地心疼?
我的心啊,你真愿意流干最后一滴血?即使当你知道,反反复复的挣扎,惨痛的牺牲后,并不能换来一丁点的幸福。
下唇一阵剧痛,血腥味弥漫在舌尖,陈明咬着牙,从草地上站起来,摇摇摆摆地向帐篷走去。
不要想了,不要再想了。
我不是离蔚,不论你们多么期待,不论我自己多么努力。
我不可能千杯不醉。
伤心的时候我会忍不住流泪。
所以,我永远不会是离蔚。
老天啊,求你让我忘记周扬,哪怕只忘记这个名字一秒,我也会衷心地感激你。
第三十四章
乌云威胁了整晚,却到底没有飘下一滴雨。
陈明早做好心理准备承受一场猛烈的森林暴雨,到头来睁开眼睛,帐篷外天已经亮了,成群的鸟儿吱吱喳喳,哪里有什么暴雨?
看来天公做美。
他钻出帐篷,薇薇一眼瞧见,叫起来:“大懒猪,大懒猪,太阳晒屁股了才起来。”
其实天还早,不过太阳的确出来了,天空比起昨天的阴沉好太多了。
陈明笑了笑,弯腰收拾东西。
“哥,不如我们在这扎营,多玩两天吧。”
“不行,”陈明熟练地收起帐篷,打开了食品罐头,递给薇薇:“吃吧,吃完就上路。趁着天气好,走多点路。我可不想见识大兴安岭的暴雨。”
薇薇瘪着小嘴,嘟嘟囔囔,到底还是吃了罐头,乖乖把自己的背包收拾好。
两人背着包,再次开始旅程。
薇薇一路上没有停过嘴。
“哥,你疼我吗?”
“当然。”
“要是我被蛇咬了,你会背我吗?”
“你那么凶,蛇敢咬你吗?”
“我很重哦,要背出大兴安岭哦。”
陈明无奈地苦笑,被她缠不过,只好发誓说:“会啦,我不会把你留下给老虎吃掉的。”
薇薇心满意足地笑起来,乐呵呵地走着。不一会,她又问:“你还在想周大哥吗?”
陈明脚步滞了一下。
他沉默下来。
“喂喂。”薇薇轻声叫他,还在问:“你真的喜欢周大哥吗?”
“喜欢。”陈明回过神来了,低头走路。
“我不是说我哥。”薇薇不再象刚刚一样活泼,她也低着头,抿着唇问:“是说你。”
她等了很久,陈明没有作声。
薇薇知道他不会回答,于是总结般地说:“也对,周大哥那样的人,谁不喜欢?”话里好象在感慨。
沉默没有维持多久,很快,薇薇昨天为之兴奋过的小溪出现在眼前。
“哇!”薇薇惊讶地叫起来。
小溪已经不是小溪,成了一条河。她昨天还说了要在这里洗澡呢,现在,瞧那浑浊的水,看不见底的打着漩涡的急流。
“什么嘛?” 薇薇抱怨起来。
陈明看着面前宽了许多的水面:“看来昨天晚上还是下了暴雨,不过不在这里,是在河的上游。”
雨水汹涌而下,一夜顿成滚滚河流。
“那怎么洗澡啊?”
“还洗澡?你想淹死吗?”陈明放下背包,把上衣也脱了:“我们要过河,你看着行李。我去试试,看水深不深。”
“你会游泳吗?”
“当然。”陈明应了一声,脱了鞋,探索着水流下的石块。
水冰冷,从脚踝处流过。陈明打个冷战,再跨一步,前面竟然陡然是个空处,几乎整个摔倒。
哗啦。
水花溅起来,他猛然踩稳,在水中保持平衡,灰色的泥水已经到了腰间。
好家伙……
陈明倒吸一口清凉气,看着就在自己眼皮底下打着小漩涡的看不见底的水流。
他泳技其实并不怎样。
幸亏惊险就此结束,他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探索着,终于到了河的对岸。上了岸,对着薇薇扬了扬手,歇了一口气,又小心翼翼地走了回来。
这次比第一次熟悉了点,平平安安地过来了。
“还好,踩着水面下的大石头,可以淌过去。”他背起了背包,叫薇薇也背上自己的包,牵着薇薇的手:“小心,水会冲人的。站稳了。”
他不大放心,让薇薇在他前面走,还一只手从后面扶着她的腰。
“小心点,小心踏空。”
河流的中间冲力最大,他们两人的身子都晃了晃,陈明紧张地抓住薇薇,生怕她被冲走。
一步一步地,总算快到对岸。陈明松了松憋着的一口气,回头看看对岸,森林暴雨的威力真不一般,这河面差不多有十米宽。
算是他们进入大兴安岭的第一次历险吧。
“啊!”薇薇的惊叫忽然从脑后传来。
陈明大惊失色:“怎么了?”
“我的包!”
薇薇半个身子还在水中,那里一定有暗流,扯得人身形不稳。背包掉进了水中,转眼被冲开两三米。
“别动!我来!”那包正巧从陈明眼前飘过,陈明伸手去捞,偏偏差了一点。
光盘在里面。
陈明浑身发急,踮起脚尖,拼命伸出手。指尖终于在几乎错过的瞬间勾到背包的带子,脚下却忽然一滑,栽到水里。
水盖过了头顶,陈明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水。冰冷的感觉浸透全身。他努力睁大眼睛,但水如此浑浊,他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
很多年前学来的泳技似乎发挥不了作用,他用力蹬着水,企图把头探出水面。但水底下似乎有东西拉扯着他。
漩涡?一个词跳进他脑海,几乎让他感到一股绝望。
空气在急剧消耗,肺部紧绷起来。背包里装着衣服,吃了水,沉沉的。
如果放开背包,也许可以浮上去吸一口气。
他自己背上的包也拉扯着他往深处去,他手忙脚乱地脱下,一松手,猛烈的水势立即将它冲离身边。
但还有一个,薇薇的背包。一样的沉,一样地坠着他。陈明紧紧拽着。
他不能放手,绝不能放手。
陈明拼命蹬着脚,水流哗哗从他身边穿过,带走他身上的热量。可他一点也不觉得冷,只感到肺部象烧着了一样地疼。
扔掉背包,扔掉沉甸甸的背包。抱着这个,他浮不起来。
只需要浮起来一次,只需要一秒,一口空气。
不。
不!里面有光盘,记载着他所有资料的光盘。
他不能再忍受一次。
“周扬,不要这么做!你不可以这么做!”
“我可以。”
“你以为我会让你象他一样离开我?别做梦了。”
“你一辈子都是我的,一辈子只能是我的离尉。”
滴,什么在闪烁,是电脑?是电脑屏幕吗?
“不不不不!求求你,停止,停下来!”
那是谁的叫声?象来自地狱一样凄厉,狂乱地哭喊。
“我给你下跪,我向你求饶,我什么都听你的,求求你停下来……”
他的过去,将来,他的世界,通通消失了吗?
河水的轰鸣在耳膜中流窜,肺部就快爆炸了。陈明死抱背包,不甘地在水中翻腾。
绝望中,他的脚尖触到了硬物。
石?一丝微弱的光线,骤然照亮整片黑暗。
是河底的石头。仅剩的理智,或者是本能,促使他俯下,用一只手摸索着脚下这些坚硬的救命宝贝。
摸着石头,摸着石头……陈明疯子般地告诉自己。一直混沌的眼睛仿佛看见了光亮。
一阵哗啦啦的水声,他终于再次看见明朗的天空。新鲜空气扑面而来,他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他努力地走上岸,弯腰艰难地喘息着,欣慰地看了脚边一眼,拼了命保住的背包就在那里。
眼前有人影靠近。
他抬头,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容,边笑边喘:“薇薇,你看,你的包……”他忽然凝住了笑容。
薇薇站在他面前,脸上是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冷漠,淡然,象看着陌生人,象一个旁观者。
陈明浑身的血,在瞬间冻结了。
薇薇什么也没说,走过来,提起自己的背包。湿漉漉的背包变得很沉重,她没有象往常一样抱怨。陈明看着她的背影,麻木了般,从岸边站起来,跟着她。
湿漉漉的衣服贴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就象飘荡在原始森林中的一缕魂魄。
衣服在日落前被风吹干了,到了晚上,一直沉默的两人停了下来。
他们一整天没有说过一个字,耳边尽是森林和谐的风声和鸟鸣。但那已经不让他们感到欣喜。
红红的篝火,印照着两张没有表情的的脸。
陈明的背包在水里丢了,他们大部分的食物,手机,求救灯,一顶帐篷,还有一些工具都在里面。
薇薇把自己背包里的帐篷支撑好,回到篝火旁。
“你睡帐篷吧。”她说了从岸边离开后的第一句话。
陈明看着火光,他仿佛还没有从那被冻结的感觉中解脱出来。他的心还是冷的,象冰块一样。
“你睡帐篷吧。”薇薇再说了一次。
陈明这次摇了摇头。
薇薇在他身边站了很久,转身进去了。他以为她睡去了,但她又走了出来:“给你。”递给他一张光盘。
陈明看着那光盘,乌黑的眼睛终于有了焦点。似乎不敢相信似的,把它接了过来,象捧着刚出生的婴儿一样,什么也没想,只是双手捧着,聚精会神地看着。
“上面什么也没有。”薇薇的话从头顶飘下来,冷冷地,一个字一个字,砸在他心上:“你的资料,我已经全部删除了。”
“这是惩罚,你对周大哥痴心妄想的惩罚。”她转身,向帐篷走去。咬着牙,眼睛瞪着圆圆的,宛如一眨眼,就会忍不住软弱地落泪。
陈明压根没注意她仍在,还是已经走了。
火光红艳艳地照着他的脸,那火也是冰的,双手捧着的光盘,更是冰得透心。
他把反射着火光的光盘,缓缓压到胸前,似乎想拥抱它。
就象拥抱,他空白的过去。
“天空下……只有你……只有你……”
“其实只有你……只有你……”
大海中常有被美人鱼的歌声迷惑而迷失方向的水手。
如果周扬是美人鱼,他是否甘愿当一名水手?
“我看见,我看见,在我记忆中,只有一个你。”
“我看见,天空下,只有你,只有你。”
“我没有忘记你,永不会忘记你。”
“我爱的,其实只有你,只有你。”
惩罚,这是对痴心妄想的惩罚。
陈明抖动着肩膀,笑出眼泪。
第三十五章
旅程就此变得艰难无比,无论对体力,或者心灵,都是一次严峻的考验。
薇薇整理行装,两人都注意到罐头所剩不多。地图在陈明的背包里,随着水流不知所踪。他们几乎失去了所有的现代求救设备,手上仅存的指南针现在变得无比重要。
行路时大家都没有怎么作声,不算是冷战。两人都没有冷战的心情,只象被风霜打过的花骨儿,被沉甸甸的心事压得蔫了。
只能呆板地,本能地赶路。
神秘的森林现在充满无法探知的恐怖,他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薇薇掌握了所有的食物,陈明毫不在乎,薇薇给他食物,他就接过来。
但总留下一点。
他明白,如果不早点走出这片茫茫林海,饥饿迟早会到来。
他们在原始森林的深处一同求生,却形同陌路。有时候,陈明察觉薇薇的目光,若有所思的停留在他身上,但当他迎上去时,薇薇又已经把视线转到了别处。
你的资料,我已经全部删除了。
陈明没有足够的胸怀,让自己忘记薇薇那冷漠的语气。
那是惩罚,你对周大哥痴心妄想的惩罚。
这话象冬夜的风一样钻进耳膜,钻到他的脑子里,冷得神经发疼。
周扬没有将他的资料保留后再次删除,周扬没有暗中安排洗脑专家为他动手术,周扬没有企图再次扼杀他的理智和自我。
他懵懵懂懂地在绿色中前进,渐渐明白过来。揭开真相并没有想象中的艰难,只要敢于面对,就会猜到其中蹊跷。
就如薇薇的背包,不会无缘无故掉入水中。
他们依靠着求生的本能艰难跋涉,大兴安岭的广阔连绵却使人绝望。
食物短缺的那日终于到来,薇薇在中午递给陈明半瓶罐头,到了晚上,她再也找不出什么来递给他。
一直恍如在梦中的两人都清醒了点,饥饿的阴云已经笼罩了他们。
“要开始找食物了。”
“晚风很冷,一起到帐篷睡吧。”薇薇说:“要是你病了,走不了路,我可抬不动你。”
陈明没有说话。他已经没有逞强的余地,这个时候,谁都病不起。
晴朗了几天后,乌云又开始在头顶出现。陈明的肚子从早上开始就咕咕地叫着,他摸了袋子里省下来的巧克力几次,终究忍了下来。
《野外生存大全》也掉了,森林中那么多的果子,绚烂漂亮的外表,总让他忍不住猜想那里面是否藏着剧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