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持械的兵士早已将来人里三层外三层的重重包围,人圈中央,疾风吹起明黄色的龙袍一角,跟在楚逸岚身后的,只有一个太监几个文官。
他究竟要做什么?单枪匹马的跑来敌方阵营,这不是找死吗?李显情不自禁的握起了右手,一阵风吹来,才发现冷汗早已浸透衣衫。
即便是自己身处险境,他也从没有这般的担心过。
黑缎一般如秀青丝在风中轻飘,楚逸岚捋捋头发,轻笑道:“阿显,我依约来了。”
事已至此,李显反而镇静了下来,以楚逸岚的老谋深算,没有十足的把握哪会轻易冒险?只是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连自己都无法劝得李忻恬退兵,他那条三寸不烂的舌头就能拉回这个执拗的徒弟?
“忻恬,朕问你,无论如何你都要得到这个皇位吗?”
“没错。”
“如愿当了皇帝你就会退兵?”
“废话,当了皇帝我还起什么兵?反自己啊?”
“好。”楚逸岚冲着身后的老太监一点头,“高无庸,宣旨。”
老太监尖着嗓子答声“是”,接着便展开了怀中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皇侄安王李忻恬人品贵重,深得朕躬,必能克承大统。朕即日退位,着传位于安王李忻恬----钦此!”
空地上寂无人声,风声呼啸着奔向远方。这突如其来的圣旨袭得人人木然,就连李显也一时懵懂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把权势看的最重的他为何竟会主动放弃辛苦得来的一切?
迷惑的眼神向楚逸岚望去,后者微笑着向他伸出了右手。再开口,称呼已经改了。
“两年前为了皇位放走你,我一直都好后悔。每个夜晚独坐在没有温度的宫殿重,心中反复想的都是,那个时候为什么我抓住的是王位而不是你的手?这两年我一直在磨练忻恬,为的就是有一天可以把皇位放心的交给他,然后海角天涯去抓住你的手。现在我放了皇位,你也该放下一个人的逍遥了吧?”
那一刹那,李显有种想哭的感动。二十八年的人生中,也只尝过这一次鼻子酸酸的感觉。
“这一次,不再是骗我吧?”他的声音鲜少的带着些微的颤抖。
涤去了惯常的狡诈,唯一的一次,楚逸岚的笑容只有真诚。
“我有一生的时间向你证明。”
幸福的笑容在下一刻荡起在李显唇边:“如果你再骗我,这一次我不会在逃开,一定会狠狠的报复你的。”缓缓的,他的手向着楚逸岚伸了过去。
何必再作迟疑?梦想的幸福终于就近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了。
伸出手,彼此两手相握,十指交缠的那一刻,暖暖的感觉传遍全身,即便是寒冷的江风也不能刺透分毫。
而李忻恬只能呆呆的望着这一切,阳光直射下,浓密长睫在眼窝下遮成淡淡的影子,让他的面容多了一些稚气。老太监传旨的声音在脑中一遍遍嗡嗡作响,恍惚的感觉逐渐加重,三呼万岁的人群犹如模糊虚晃的影子来回飘动,异常清晰的,只有楚逸岚与李显深情相握的双手。
这一刻只觉得心头堵着重重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枉作坏人的自己好像一个小丑,最后却撮合了自己喜欢的人与旧情人破镜重圆。真的像师傅所言,结果还是竹篮打水白忙了一场。
大概是想哭的表情太明显了,连李显也同情起他来。伸手抚过他乌黑的长发,柔声说道:“失去和挫折能够让人成熟,以后你要当个好皇帝,而我,还是你的师傅。”
虽然是最无效的安慰,现在的他能说的,也只有这个了。
一生的选择,他已经作出,从此不再回头。
不再逃了,不再躲了,孤独的潇洒至此终结,从今后身边将有人形影相伴。
能够一生一世吗?答案无法知道。只是,不论明天如何,今天他都已紧紧抓住了幸福。
当李忻恬抬起头来时,泪水已经爬满年轻的脸。
这一刻,他真想抓住李显的手,一遍遍的问着:“我爱你,我爱你,难道这也是错?”
可是他已没有了这样的资格。事到如今才知道,原来自己爱上了天边的那轮明月,银芒四射,美丽耀眼,却永远不可能抓到手。
飞上夜空的人,只有楚逸岚一人而已。
留在地面上的他会每晚仰望月空,脚踩坚实的大地,作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等待自己心完全长大的那一天,再为自己安上一双可以飞上高空的翅膀。
尾声
今天枫叶山庄的庄主依然很繁忙,因为新皇帝又要驾临。
不是忙着布置接驾,而是忙着筹划如何早点把他赶走。
楚逸岚会不把这个毛头皇帝放在眼里也是情有可原,毕竟枫叶山庄里住了两个当过皇帝的男人。算上李显的两次登基的话,就是三个。
楚逸岚会急着把他赶走,更是情非得以。因为这个不死心的侄子已经严重影响了他的“性福”生活。
每天傍晚的这个时候,李忻恬都会抱着厚厚的一叠奏折,便装跑来枫叶山庄。美其名是要向李显请教政务,真正的目的无非是继续当他的八脚章鱼,吸住李显不放。
忍无可忍的时候,楚逸岚也曾经一个暴栗敲过去,恶狠狠的命令他立刻走人。
结果,反给了李忻恬光明正大抱住李显的借口,那高大的身躯装腔作势的颤抖着,爹声爹气的说着“师傅,我好怕。”那情景,真是让人好气又好笑。
更令他生气的是,李显反倒站在李忻恬一边。
“他还是个孩子,怎么懂这些政事上的事?我是他师傅,自然要好好教他。随便把天下扔给他的你怎么就没有点负责任的自觉?”
最后被骂的,反而是他楚逸岚。
李显教的那些“不择手段”“心狠手辣”的帝王经,李忻恬立刻活学活用到了他身上。
不行,不行,今天一定要把这个小鬼赶走。
楚逸岚回身对着下人一吼:“他怎么还没来?”
门外立刻响起了匆忙的声音:“来了,我已经拿来了。”
程令遐上气不接下气的从外面跑了进来,把一个小纸包递到了他手中。
“我爹亲自配的,不过……真的要把这个下到新皇上茶里,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太好?他该感谢我心胸宽广,用的是迷药不是毒药。”一整包的药粉都被楚逸岚毫不客气的倒进茶中,快活的搅拌着。
“可是……要是被李兄知道了的话……”
“你不说,他怎么会知道。”
“但是……”
“喂,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罗嗦啊!但是什么啊?”
“但是我已经知道了。”
楚逸岚抬起头,才发现不知何时,李显已经满面怒容的站在门口,李忻恬高兴的握着他的手,向自己幸灾乐祸作着鬼脸。
楚逸岚怒火朝天的冲上去,一记“劈空掌”迅速分开二人。
“你这小鬼怎么死缠烂打的,就是不肯死心?”
“我觉得,某些方面来说,你们两个人很像。”程令遐怯生生的道,“不愧是有血缘关系的叔侄。”
从来只会唱反调的两个人这次几乎是异口同声的,用最高音量向他吼道:“胡说八道,谁和他相像了!”
看着这对活宝似的叔侄,李显不禁莞尔一笑。
秋日的傍晚,枫叶正红,其乐融融。
(完)
番外一 海边的重逢:小狐狸爪记和大狐狸手记
小狐狸爪记
X年X月X日
我,有着狐族最黄亮的皮毛和最狡猾的笑容的绝世美狐,现在和主人生活在一起。主人会温柔的把我抱在怀中,轻轻抚摸着我光滑柔软的皮毛。每当我向他展现自己最引以为傲的笑容时,他先是微笑,然后又沉思,最后又微笑。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哎,人类的心思真是难懂。
我喜欢人类的铜镜,可以照见我美丽的身影。
X年X月X日
危机,大危机!!!
讨厌的人突然来访,虽然和主人一样同属人族,不过感觉却像我最讨厌的狗族。不然他为什么像狗一样整天缠着主人不放?连我专用的主人怀抱也被他强行占走了。555,我讨厌他,为什么我打不过他!
听说狐族有一秘传诅咒术,我要赶快打听来试试看。对了,那只大狗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嗯,想起来了,叫李忻恬。
X年X月X日
取消前言,这次才是真正的大危机!
我绝世美狐的地位受到威胁了!
今天有客突然来访,他穿着明黄的衣服,比我的皮毛还要柔软光滑!他一笑起来,比我的笑容还要狡诈百倍!555,我不甘心,居然输给他了,555……
还是主人体谅我的沮丧和苦恼,立刻把他赶了出去。
X年X月X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被主人赶走的黄衣男居然又回来了,这是第几次了?第一百零二还是一百零三?
算了,不数了,他的脸皮果然比我还要厚,又输给他一项。
X年X月X日
可恶!可恶!可恶!他怎么还不走,而主人,居然~~~~~~~~也不再赶他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咬!
555,我不过小小的在他腿上咬了他一口,他居然在主人嘴上咬了两口!
我磨牙,我磨牙,我再磨牙。
咦,背后怎么也有磨牙的声音?回过我美丽的狐头一看,原来是大狗。
大狐狸手记
X年X月X日
姓程的小子传来消息,原来阿显躲在海边。立刻安排天子东南巡,朕要去找心爱的阿显了。
噢呵呵呵呵呵呵~~~~~~~~~~~
X年X月X日
龙辇离阿显越来越近了,坐在车里,朕眼前飞过的全都是阿显的身影。而且,全都是裸体的。饿了三年的人终于能享用大餐了。
X年X月X日
被赶出来两三百次算什么,俗话说的好,只要脸皮厚,铁杵磨成针。
今天,朕还要继续以勾践前辈卧薪尝胆的精神自勉,再接再厉,自强不息。
对了,阿显养的那是什么宠物啊,一点都不可爱,居然还敢瞪朕。
X年X月X日
阿显的宠物真是太可爱了,朕要封它为“国狐”!多亏了它,阿显终于对朕说话了,这可是重逢之后他对朕说的第一句话啊。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动听,让朕陶醉不已。朕要赶快把这句话一字不漏的记下来,回京后让人做成牌匾悬挂,太有纪念意义了。朕敢肯定,他一定是原谅朕了。
罗嗦了半天,还没把阿显的话记下来,至今他温柔的声音还在朕耳边缭绕。他说:“被狐狸咬了?活该!”
还有他当时充满讽刺的笑容,好像六月的阳光,真是太灿烂了。朕决定作图一副,题目就叫《人狐互咬图》,把今天狐狸咬朕,朕咬阿显的情景原原本本的记录下来。要不要把一旁的李忻恬也画进去呢?还是算了吧,他磨牙的样子真让人扫兴。
朕有预感,带阿显回京的日子一定不远了。
番外二 长相守
早知离别切人心,悔作从来恩爱深。
不得长相守。
十四岁的小李显认真的写下这两行毛笔字,转过头去问身后的男子:“我的字练得如何了?”
三年前于宫变中救他出宫的这个男子,每月只有月初的这几日会来探他,授他武功,教他读书。
他不知男子的真名实姓,甚至不被允许唤他师傅。一如遮挡了容颜的冰冷面具,男子对他亦是淡漠冷然,甚至带了些许强抑的憎厌疏离。
可是此刻,那欣长的身躯竟然剧烈的颤抖了起来,宛如不胜千钧重负一般垂下了高傲的头,把泣血的心暴露在了一个小小孩童的面前。
“你怎知道这两句诗?”他颤声问道。
李显道:“父皇在世的时候常念这两句诗,听得多了,自然也就记得了。”
“他……常念……?”
李显点头:“是啊,宫里人都知道,父皇一念这两句诗就会黯然垂泪,伤心不已,却不知道为什么?”
“他会……伤心……垂泪么?”男子喃喃自语,忽而宛如猛然醒悟一般冲了过来,劈手抓起李显的字,撕至粉碎,扬手撒落满地,却还不解气的拼命用脚去踩踏,“你胡说,胡说!他怎可能会伤心?会落泪?他定是得意不止,笑我这个傻瓜任他利用,凭他欺骗!我恨你,李霁胜,我恨你!”
看到男子狂态,小李显默默的缩至角落,惊疑不定的打量着他。
李霁胜……那是父皇的名字……
不得长相守……那是令父皇每每落泪的诗句……
还有眼前这口口声声说着恨他却又救了自己养育了自己的神秘男子……
声声“恨你”终于化作长串凄厉狂笑,面具后露出的那双秋水黑眸,却落下两行晶莹美丽的泪珠。转瞬跌落尘土,玉碎无踪。
“早知离别切人心,悔作从来恩爱深。不得长相守……不得长相守……”
男子反复念着这两句诗,狂笑渐止,最终湮没于如孩童般委屈的啜泣之中。
早知离别切人心,悔作从来恩爱深。不得长相守……
烙印在胸口的伤痕至今宛然,早已痊愈的伤口此刻竟又隐隐痛了起来。纤白柔夷重重按在十五年前的伤口,皓洁上齿咬破了红润下唇,蜿蜒出一行艳到极致的鲜血。
满心满眼,飘过的都是那个披着一身灿烂阳光向他伸出双手的少年身影,清晰一如既往……
“若离?你就是若离吧?……别怕,我是你的兄长。过来这里,我是来带你离开这里的。”
少年向他张开双臂,并不宽广的胸膛却是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的温暖。
男子双手掩面,终于痛哭不已……
早知离别切人心,悔作从来恩爱深。不得长相守……不得长相守……不得长相守……
吾名,李若离,胜帝最疼爱之幼弟。
(1)初逢
洪王朝五零零年,武帝在位。朝中官员偶尔私下谈起太子李霁胜,无不摇头:“太子人虽聪颖,只是性格太过懦弱了些。诗词歌赋,不能治国啊。”末了,又会无一例外的补充上一句,“不过皇后倒是女中诸葛,强势得很啊。太子能稳坐此位至今,全是仰仗这位母后撑腰。”
武帝好女色,后宫佳丽无数,儿女更是成群。皇后红颜已老,仍能在激烈的后宫争斗中坐稳后位,靠的自然是超人的政治手腕。而太子李霁胜反而全然不似其母,个性怯懦,每被父皇大声呵斥责备,兄弟明枪暗箭算计,只会眨弄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低着头咬着唇,默默承受。若非其母全力周旋支持,恐是早已被废。
群臣皆知,太子只好琴棋诗画,在尔虞我诈的权力争斗中,这个十五岁少年寂寥的身影格格不入。
而此时年仅七岁的李若离尚且不为人所知。
李若离生于冷宫,生母因触犯武帝被贬于此,生下他后不久便即发疯谢世。李若离这个冷宫疯女所诞的皇子被遗忘在繁华皇宫最冷败的一角,无人过问。直至这一年,太子李霁胜偶尔翻查后宫起居记志,才知道了这个弟弟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