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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画 page 6 作者:侯吉谅

  我惊讶得不能说话,一时间分辨不清:这是扬州或是南京,江北抑或江南。

  老人睁开眼睛瞅瞅我,“嘿”地一声笑出来:“你也来了?”

  我轻轻点头:“老伯--”

  “巧!”老人家念,“老头子酒旗挑在哪儿,丫头也跟到哪儿了。”他眯一眯眼睛,“或者,丫头不是跟着老头子的酒旗跑罢?”

  我的脸竟红了红,不经意地视线一转,见了店正中挂着一幅《饮酒图》,画中老者抱着一只酒葫芦,醉眼朦胧笑看画外芸芸众生,十分传神。我心里一动,走近细看,果见画一角上鲜红的印:沈绘。

  沈绘的印一贯只老老实实的两个字名字,没有半分花俏,“神工画师”的称呼是别人给他的,他并不用。

  画上这用笔线条,再熟悉不过,我不由伸手轻触画纸,耳边听老人笑道:“这画儿还是你那少年公子画来送我,老头子见他画得有趣,不挂也是平白摆在那里招耗子,也就挂在这儿了。”

  我咬咬嘴唇,急急追问:“老伯,这画是他近来画的?”

  老人哼了一声:“是就好了,他现在还能画么?”

  我心猛地一沉:“他……”

  “眼睛不中用啦。”

  重重一锤击在我心上。

  “近来他倒常来讨酒喝,从早喝到晚,夜里就睡在店堂,一连几天也不回家,快溺死在酒缸子里了。”

  “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什么时候看不见的?”

  老人仰头想了一想:“总有好几个月--快半年罢。”

  我低下头。前年冬季时分我和沈绘分的手,我知道老人的酒家迁了地方约是去年春末的事,那时萧四也已帮我赎了身。半年前,该是去年夏秋之交时了。

  老人家今日破天荒地爱说话:“你带那姓沈的少年来这里喝过一会酒--他倒是来上瘾了,隔三五日总来沽些酒回去。后来,嘿嘿,丫头,你是不是不搭理人家了?害他日日跑来灌酒,喝的酒险些比我这老头子也还多!老头这破酒铺子搬了家,没安稳个几月,他又跟了来,眼睛瞎了,整日价跟个醉猫也没什么两样。”老人说着,摇了摇头,仰头一气饮了几大口酒。

  我的手不自觉揪着胸口衣襟,仿佛揪着一颗心,心里一片茫然。

  呆呆坐在店里,不知多久,店主并不赶我走,也未打烊,只见外面天光渐渐黯淡下来。这个时节,天时是一日长过一日了,但每日也终于会日落西山。

  店堂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燃上灯。

  然后,我看见店门口帘子一动,他走进来。

  我吃一惊,虽是早已听闻,但亲见那熟悉的身影不再笔直挺拔,步子不再稳健,一双总带着十分严肃认真的眼睛黯淡无光得似一对玻璃珠子--这不是他!我认不出他了!

  我不能说话,全身都麻木了,看着他走进酒店,衣衫不整,神情落拓。

  他不知我的存在,只向老人买了酒,不停留,重又摸索着走了出去。

  老人似笑非笑看我一眼:你看见了?

  我点一点头,脸色煞白的:看见了。

  我匆匆追出去。

  他显是已经很醉了,或是在来这里前已将自己灌得烂醉,步履踉跄着,扶着墙缓缓地走,一路喝着酒。

  我本以为他要到什么地方去,便在远远跟着,看他背影摇摇晃晃,后来发觉:他根本漫无目的。

  不能作画的沈绘,原来是这等模样!

  我心里一阵阵接连的刺痛,只看他完全脱了人形,成一只游魂。

  他在人群中穿梭,和迎面来的路人相撞,几番跌倒在地上,又双手撑着地,慢慢爬起来,像是早习惯这样被人撞倒,毫不在意满手泥污,只顾将酒倒入咽喉。

  没有酒了,他很不耐烦地甩手,酒壶“当啷”一声砸在地上。那酒壶结实,他力道又弱了些,竟摔不碎,只在地上滚几滚,壶身与盖子分了家,残酒缓缓自壶里流出,在地上印下一滩湿迹。

  一辆马车驶过,把他带倒了,这一回摔得似乎并不很重,他却久久没有起来,我终于忍不住,上去扶起他:看他紧闭着双目,醉得不省人事了。

  他很沉,我气力并不足以扶起他走很远。他若勉强能走几步还倒好些了,偏是这时他连步子也迈不动。我半拖半抱,总算拉他离开大路,暂在路边停下。

  此地也是扬州闹市,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我想尽法子唤醒他,没一种行之有效。他的发散了,披下来遮住眼睛,他就那么倚在路边墙根,大醉不醒。

  若没我在这里,他是否就这么露宿街头了呢?

  耳边猛然听得人欢呼一声:“丹姐姐!”

  我一时不能反应:这异地他乡,我认识谁呢?

  又听见一叠声地叫:“哎,停车!让我下去!”

  一转头,锦屏正朝着我这里跑过来。

  我不由怔了:怎么似乎每一个人物都被搬到这江北的扬州来了?

  的确是锦屏,不改那疯疯癫癫的性子,奔过来抱着我又跳又叫:“丹姐!丹姐!竟是你!”转眼看见路边蜷缩的人,吃了一惊:“他!”

  “醉了。”我接下去说。

  锦屏睁大眼睛:“你不是一直跟着他罢?”

  我摇摇头:“今日才到,来找他,刚才见着。”我垂下头又看他一眼,“可他却是这个样子!”

  锦屏看着我,忽而决定:“你用我车好了,好歹先送他回去。”

  我吃一惊:“不行!你呢?”

  她粲然一笑:“我去酒楼,也就在几步路的功夫了,走走就到。”不等我答话,她拍拍手叫来马车夫,帮忙把沈绘抬上车去。我却瞥见她望着沈绘一身邋遢,微微皱了皱眉。

  我略一犹豫:“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车夫却轻哼一声:“不就在下条街东那户!日日见他醉在这里,要他家里人满街寻人,把醉死的人抬回去。”他的目光在沈绘身上一扫,也是一脸轻蔑。

  我心里又一阵苦涩。以前就算得人被他那脾气得罪了,也决不至于如此轻视于他。如今,却连车夫也瞧他不起了。

  锦屏又千叮咛万嘱咐着我改日去见她,才送了我们走了。车厢里那人一点儿动静也无,依然一切浑然不知地醉着。

  马车停在一户中等大小人家门口,我下去叩门。半晌却不见有人来应。车夫讥讽:“大约是全出来找人了,姑娘别白费劲了。”

  然而这时门却开了,朝生吃惊地直盯着我看:“丹姑娘?”

  我和朝生把沈绘安顿在卧房,打发车夫走了。

  朝生不住地叹着气。“丹姑娘,”他说,“你帮帮少爷!你知道他从前不是这个样子。”这孩子几乎哭出来,“丹姑娘,你想想法子呀!”

  我咬了咬唇,看看床上他熟睡的样子:“我又能做什么?”

  朝生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少爷看不见,不能画画儿,可画是少爷的命啊!”

  “我知道。”我低低的说,“我知道。”

  “丹姑娘……”声音都哑了。

  我拍拍他肩头,柔声说:“我明儿再来。”想一想又补一句,“且先别告诉他我来了。”

  第二日,朝生照我吩咐把沈绘反锁在家里头,两扇大门关得紧紧的,除是我来,任谁也不开门。

  我去的时候问朝生:“他怎样?”

  朝生的样子迷惑不解,摇了摇头:“没怎么。我还以为少爷会大发脾气,还担心了一晚上--可他只坐在屋里发呆,一句话也不说。”

  我看看朝生,也有些意外了。

  朝生给我开门的声音惊动了里面沈绘,他摸索着走出来问:“是谁?”

  他的样子齐整了些,黯淡无光的眸子依然刺痛我的眼。我不作声。

  朝生急急回答:“没人。”

  他皱了皱眉头--那是一个我所熟稔的神态,依旧就问:“是谁?”

  朝生不知所措,看看他,再看看我。“没……没人啊……欧,对了,是风!少爷,是风把门给吹开了。”

  我苦笑:风能把锁着的门吹开?这孩子慌不择言了。

  果然他并不相信,仍皱着眉,走下台阶时脚下一绊摔倒了。

  我默默上去扶他起来,被他一下子紧紧抓着我手腕:“谁?”

  我没有回答,只是扶他回屋里去。我低着头没看他的神情,只觉他手紧握着我手腕不放,却也没再问了,由得我扶他坐下。

  “是你!”他终于低声说,猛地把我推到一边去,“你来做什么!”

  我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不错,来做什么呢?

  他忽而扬声:“朝生!朝生!”

  那孩子一早跟进来,赶忙应:“少爷?”

  他板着脸,声音硬生生地说:“叫她出去!”

  朝生为难地看着我。出我意外,这一向听他家主子说一他不做二的孩子竟然猛地摇头:“少爷,丹姑娘很好,别赶她走啊。”

  他脸色一变:“你……”

  我却笑了,对朝生说:“我明儿再来。”

  “谁要你来!”他生气,“你这辈子都不要来!”

  这才是原本沈绘的脾气,我略略放心,不再同他斗嘴,转身就出去了。

  朝生着了急,追我出来:“丹姑娘!”

  我出了门才停下,回头,微笑看他。

  他微微涨红了脸:“丹姑娘,你别恼么。那个……少爷的脾气就是这样了--你是不是不管他了?”

  “不是说了明儿再来?”我笑,“你快进去罢,省得他待会儿骂人--嗳,骂人是一定的,你先担待罢。”

  朝生面上又露出欢喜,应了一声进去了。

  第八章

  第二日再去,再被他轰出来。我也不在意,总之锲而不舍,他发脾气赶人,我便走,上午走了下午去,下午再赶,第二日去。磨得他没法,终于受不了,叫:“朝生赶她出去!早叫你锁门不让她进的,你听到哪里去了!”

  我抿嘴笑:“他若锁了门,谁出去买菜做饭给你吃?”

  他脸色变青,朝生看了赶忙扯住他袖子,皱了眉劝:“少爷……”

  他把袖子一甩,厉声道:“你赶不赶?不赶你就走,我也请不起你!”

  那实心眼儿的孩子吓了一跳,几乎哭出来:“少爷,朝生不走!”

  他冷哼一声:“那你叫她走!不许再给她开门听见没有!”

  我在一边淡淡道:“朝生,你别理他。他若赶你走,你便到我这里来,总有你的去处——看他再能找着什么人来服侍这位公子爷的好脾气。”

  他气得又反驳不出什么话来,只是叫:“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出去!”

  我又笑一笑:“我走便是。”转向朝生说,“我出去买些菜,回来帮你做饭。”

  朝生忙不迭地点头。

  他在那里顿足:“谁要你回来!”

  我微恼:“偏回来!朝生给我开门。”

  他口不择言,开始讥讽:“当日里我求你也还不肯,如今怎么赶都赶不走了呢?”

  话一出口正中我伤处,我半晌沉默无语,最后勉强一笑:“是啊,我这不是犯贱么?”

  他晓得过了份,竟不再说什么。

  朝生担心事,追出来叫我:“丹姑娘。”

  我转头向他笑笑:“你放心,我去买菜。”

  他松一口气,知道我并没有被得罪。

  我买了菜回来,已决定将刚刚他那句话忘得一干二净。见他书房门紧闭了,存心避开我,我也不再去招惹他,和朝生两个在厨房里做饭,一面谈天。

  朝生惊讶:“没想到丹姑娘这样好手艺!”

  我扬了扬锅铲笑:“这还是练了年余呢。早些日子做出来那饭菜,吃得我自己都要吐的,如今竟也算好手艺了。阿弥陀佛,可修成正果了。”

  朝生不作声。这个孩子踌躇的时候就心不在焉,两道眉狠狠皱着,过一刻终于问出来:“丹姑娘这两天老在这儿,不回南京么?”

  我微笑:“连你也学你家少爷赶我走?”

  他吓一跳,赶紧一叠声地说不是:“只是奇怪,南京那边不用姑娘回去么?”

  我再笑:“你想说照花阁罢?”

  朝生脸一红,点点头。

  我手下忙着饭菜,一面答:“那里,我不用回去了。”

  朝生捉摸着我的意思:“丹姑娘?”

  我深深吸一口气吐出来:“我已经自己赎身出来了,和那个照花阁再没关系,落得一身轻松自在,也不用倚门卖笑营生了。”

  朝生十分欢喜,拍手道:“好了好了,这回少爷可以……”

  “莫忘了你家少爷刚刚才赶我出门。”我轻轻打断他,“罢了。”我解下围裙说,“我先给他送饭过去。”

  去时见他正皱着眉,手中握着一柄刻刀,摸索着缓缓地在一团软泥上刻下一刀又一刀。他那样专心,多时不见他的这般模样了,甚至连我推门进来也不见他抬一抬头,仍是专心一意地刻。

  我放下饭菜,舍不得打扰,静静待在一旁看着。

  这又像是回去从前的时候了,他在那里或书或画或篆或刻,我就在一边看着,心里平和,没半点波澜,十分舒服自在。

  突然刻刀一滑,正划在他左手上,殷红的血立刻从伤口逸出来。我低呼一声,上去抓住他的手察看伤口。他身子一僵,想抽出手来。我皱眉:“别动!”

  伤口有些深,他手上已有横横斜斜数道类似的口子,都是新近摆弄这刻刀添的。

  他急促地说:“你别管我!”

  大约是这些日子和他斗惯了嘴的,我应的也快:“我偏管——药呢?朝生把药收在哪里?”一转头便见案上的药瓶子和干净白布,是朝生一早给他备下的。

  我捉着他的手替他上药、包扎。

  他是沈绘,到底不能归于沉寂,一时的落拓,沉溺酒中,也只不过需一个人略提一提,他会又站起来。眼睛瞎了也罢,他还有一双手,还有一颗心,总可以堂堂正正再站起来。

  我是可以放心了罢。

  上完了药,我放开他:“好了。”

  他的左手依旧僵僵直直地伸在那里,右手上仍拿着刀。他长长叹一口气,把刻刀扔在桌子上。

  “我真想杀了你。”他说。

  我抿着唇,一抬手把发上的簪子拔了下来,放在他手里。

  他皱了皱眉:“什么东西?”

  他应认得的:是当日他摔给我的那支簪子。

  我没头没脑地说:“先前断了,我叫人用薄银片接合了断处。”顿一下,又说,“手工终是不及你的——可惜了。”我走出房门,一脚已跨在门槛外边,又回身,“饭菜在那边桌上,快吃罢,别放凉了。”

  身后面他仿佛欲言又止,终究没再说什么。

  我走了。

  第二日,我又坐在扬子江的渡船上,自江北,回了江南。

  这一回没什么感觉,似乎我本就不该留在那里的,而那些日子也不似真的,只是一个很好的梦,在这梦里我又得见他,陪他。

  我是什么样的人呢?如今的日子我已很知足。

  回去以后一连几日的平静,平静得竟让我心里觉着有些空落,我也只作毫不在意罢了。

  一日我出门买了些柴米油盐,回来便见门口站着个人,明眸皓齿,抿着嘴只顾望着我笑。我这才认出来:“灵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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