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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画 page 5 作者:侯吉谅

  我点点头。

  锦屏脸色一变,“刷”的就站起来:“你傻了?你不是最不愿待在这阁子里头的么?看你自来疏懒学那些琴棋书画歌舞技艺,迎逢男人的手段,永远的心不在焉,只为不愿应付他们那么殷勤。丹姐,记得你一回说,卖笑也就罢了,莫要把心也卖了给人--”

  我勉强一笑:“我何时说过这等话来的--也不记得了。”

  “你自然说过!”她正盯着我,丝毫不放,“那个沈绘,咱们眼见你是破了天荒地那么待他,心也许给他了,怎么等他说赎你,你又不要?你这脑子里头,转的倒是什么念头呀!”

  锦屏的声音炒豆子一样“噼噼啪啪”一阵子乱响,一声声直砸进我心里去。

  我缓缓摇头:“你那天又不在那里,看不见。他根本赌气一样,说赎我--这个样子赎出去,又算什么呢?”我惨白着一张脸笑起来:我算什么呢?眼见着是这一个人了,什么都是对的,就只一样错--我的身份,我算什么呢?

  锦屏难得闭了嘴听我说话。

  我说:“屏儿,你可知道他并不知道我?你说,他爱我什么呢?就算爱我漂亮好了,可是,他本就是画画儿的,也应晓得,那有一种颜色待得天长地久呢?总会褪了,淡了去。”我低了头,微微地笑,“屏儿,你可知道韦庄的词,有一句,我记得最清楚。”

  她极其小心,点点头念:“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不是。”我打断她,“不是‘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是‘绿窗人如花’。咱们这样的女人呢,就像花一样,只开那么一下子,就谢了,所以有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锦屏听得一怔,握起我的手来,嘴唇动了动,但没说话。

  “我怕什么?”我笑笑,自言自语一般说,“我怕‘红颜未老恩先断’,怕他‘明媚鲜妍能几时’,我怕什么都不长久。”

  “丹姐--”锦屏叫着我的名字,手足无措,“丹姐,别哭啊,我--我从来没见你哭过。”

  哭?我是卖笑的,怎么会哭?

  然而摸一摸脸颊,湿冷的一片,泪水早夺眶而出。

  “丹姐,”锦屏叫我,声音也哽咽起来,她扑过来抱着我,“别哭,求求你别哭。”她却先忍不住,伏在我身上,哭了。

  “我赎你!”

  我怔一怔,招回魂游天外,抬起头来问:“什么?”

  他仿佛有点泄气。这话本就难理直气壮说第二遍出来。“呃,丹儿……我说我赎你。”

  我笑笑:“嗳呀璟少爷,袁二老爷上屋抽梯把你关了半年在阁楼里读书,怎么好像没什么效用呢?”

  过一个冬季,又是春天。

  我拨一拨琴弦,漫不经心随口唱:

  “笑将红袖遮银烛,不放才郎夜看书,相偎相抱取欢娱。止不过迭应举,及第待如何?”

  袁璟一拍巴掌:“嗳,正是,‘及第待如何’?丹儿说到我心坎上去!”

  我笑:“是白朴说到咱们璟少爷心坎上。”

  他又说:“你跟了我,不好过在这里?”

  我淡淡地说:“算了吧,二老爷哪里会让我进门。”

  “他若不让,我,”他急了,“我……”

  “我”了半天,又“我”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为他添一杯酒,笑唱:“这边走,那边走,且尽金樽酒。”算了,饶了他罢,帮他搬架梯子来下这个台。

  送走袁璟,我闲闲坐在窗边,看见锦屏走进来问:“待会儿有什么事?”

  我说:“我约四爷。”

  她扬扬眉,看着我:“你约他?什么事?”

  “有事。”我笑笑,“你别管。”

  她把腰一叉:“我偏管!”

  只听萧四带着笑的声音:“屏儿又在拿哪只耗子?”他走进来。

  锦屏叫起来:“四爷拐着弯儿骂我!”

  我笑着推她出门:“你去罢,今儿厨房熬骨头汤。”

  她杏眼一瞪,食指点住我们两个:“好哇,你们合伙儿来骂我!”

  我关上门隔去她不依不饶的声音。

  萧四不用人请自去坐下,看着我笑:“难得丹儿请我。”

  我也坐下:“有事儿求四爷呢。”

  “什么事?”

  “赎我出去。”我说。

  他看我好一会儿,大约是吃惊了,但依然神色如常,只点点头:“你说下去。”

  我求萧四用我的钱,胡乱诹一个人来赎我出照花阁。这许多年,银钱我是早攒足的,左等右等,不过等一个合适的人,等到沈绘,还是不对,终于自己赎自己。

  萧四也不多问,便应承帮我。他自然没锦屏那么多的“为什么”,我也看准他不屑贪一个女子卖笑的钱,算得一个可信的人--便是我看错人,也自备了后路的:杜十娘尚藏着百宝箱,丹青虽不能及,养活自己也尽够了。

  离开秦淮河,照花阁中从此没了丹青这一个人。萧四替我在南京城城郊找了住处,小门小户,也无人识得我是谁。

  转眼,也过一年多。

  萧四笑说:“不想你竟真走得出那个门。”他倒是常来坐一坐,同我说话喝茶,又说,“出了这个门,你人也不一样。”

  我抬手摸摸鬓发:如今真是荆钗布裙了。“去了金银珠翠,不过一个寻常女子,自然不比照花阁头牌姑娘的风光。”说着,不觉唇角带上笑来。

  他留意到这笑,四下里一打量,说:“这日子淡而无味,你喜欢?”

  “四爷何不直说‘家徒四壁’?”我说,“无论如何,也总好过了倚门卖笑的营生。丹青要的,本也不多,现在也很够了。”

  这是一个小村,十数人家,村后一座小山。我终是没住到沈绘画里那样山林里去,却也洗去铅华,仿佛去了一个外壳束缚,自在适意许多。什么十里秦淮,六朝金粉,我不愿想起了,权当它前尘过往,只得萧四是唯一的联系。

  过半晌,他点点头:“这里人单纯些,不至于欺负一个单身女子,也是好处。”

  我抿嘴笑起来:“丹青哪里不晓得是四爷特地着人暗里护着这小门小户?这份情,是注定要欠四爷的了。”顿一顿,又说,“其实照花阁里头什么样人物没有见过?我也不至于就那般不中用了,寻常的人也还应付得来。”

  他看着我:“你就这样不愿承我的情?”

  那目光忽然间太过专注,让我心神一震,不及招架。

  他叹口气:“不过换一个地方,你怎么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往常许多话你不肯说的,现在也说了;在照花阁时会说的话,现在也不尽说了。”

  “有这回事?”我勉强一笑,“想是离了照花阁,自然心境变了,说话也变了。四爷不提,我也还不觉得。”

  他“哦”了一声,淡淡道:“画画儿要心境,原来说话也要心境。我今日倒新学一样。”

  我又一惊,想当日鸿宾楼上替沈绘辨白时那一番“心境”的说话,他又知道了。

  一时之间沉默下来,有些尴尬。我站起来:“礼数不周了,我去给四爷沏茶。”

  “不忙。”他拉住我手,“丹儿,许久不见,连你名字也有好些时候没叫了。”

  我不动声色地抽开手。“也是,四爷是大忙人。”

  “忙?”他笑,“你知道我,哪里会有真正忙的时候?不过整日价混罢了。见到屏儿,直追着我问你。”

  锦屏晓得底细,我没有瞒她--与其经她那样软磨硬缠套话出来,还不如一开头儿就说个明白。

  萧四说下去:“我告诉她你一个人住这么一个地方,她吓一跳--真跳起来了--就说难道你一个人这么过一辈子不成?”

  我想得出锦屏那样子来,笑出声。

  他身子往前倾了倾,过来握住我手笑:“丹儿,你怎么说?”两道目光直射着我眼睛。

  我不觉往后躲了躲,皱皱眉头:“什么怎么样?”

  他声音愈轻,离我愈近了。“屏儿问的话,你怎么答?难道你就这么一辈子一个人过?”

  我眼睛闪了闪,避开他目光:“大约是罢。也是前几年太热闹了,便活该后半辈子冷清些。”再想抽开手,不能了,一双手被他紧紧攥在掌中。

  “别装糊涂。”他轻轻一笑,“也别逞那个强了,丹儿,说到底你一个女人,总得在身边有个人护着,疼着。何况--”他的食指抚过我面颊,若有若无的触感,“这般如画的颜色……”

  我接了话:“纵得颜色如画,又有多久呢?是颜色,总会有褪了,淡了的一天。”抬首看他,再不避开,迫他答我。

  他停了动作:“丹儿,你总这样子,想太多了。”

  “平日无事,胡思乱想。”我说,“四爷以前不总说我一抹游魂,心事跑马?就在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他说:“会东想西想,不会想我么?”

  我一愕,这又像是那一夜照花阁的光景了,他又说这种奇怪说话。

  “丹儿,那一夜我装醉,说的话却没一句不真。”他的声音低低在我耳边徘徊,“几年前一夕酒醉,一夜荒唐,竟被我捡着宝贝了。几年来你也见了,再有谁如你一般让我留恋这么许久?”他的手臂环在我腰间,骤然一紧,“莫告诉我说,你什么都没觉得。”

  我无言以对。是不能否认。然而其实萧四待我也一如待锦屏她们一般,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处的时日长久些了,也格外熟稔随意。我看他,也不过是个格外熟识的客人罢了。今天他却说这些话。

  这样一言不发,他也看穿我心思,敛去笑容:“不然你以为我那夜为什么留宿照花阁?为什么生生拆开你和那姓沈的?只为你和他走得太近。丹儿丹儿,你若是寻常人家女儿,我何用等这么多年,立刻娶你进门。”

  这个话也说出来了?我诧异,继而笑着点点头:“不过因为丹儿出身不对,四爷便放了手了。”到底还留了一句话没有说:既是一早已放手,为什么现在又来说这话呢?

  我用了些力气拉开他手臂,退后一步。

  他苦笑起来:“果然,这些年来这么纵着你,就是这样结果--我一直等你,怎么算是放手?”

  我接口:“若等不到呢?可不就是放了手?”

  这话竟说得他怔了一怔,想是他自己也不曾觉得。

  “难道你想我赎你出来?--我若赎你,你肯让我赎么?上回那个袁璟……还有沈绘,你就都不肯。”

  我冷笑一声:“屏儿那张嘴该缝起来了。”

  “所以了,”他说,“你又不肯。”

  “就是屏儿,还懂问我一句为什么。”我说,“四爷问也不问问,就先认定了我不肯。”

  他略略诧异:“什么意思?难道我问,你就真肯了?”

  “不肯。”我摇摇头,“你又不认得我--你们都不肯认真待我,说赎我,又有几分真心。”

  我没料想,在他的那张脸上,居然也显出迷惑不解的神情。我狠狠咬下嘴唇:“算了。”

  “什么算了!”他猛一扯我胳膊,“把我说得胡涂,你就算了?”

  我一根根扳开他手指:“四爷自重。”

  他轻哼一声:“你说清楚了,我再‘自重’不迟。”

  我叹口气,忽而笑了:“四爷你看丹儿,是那个照花阁里的丹儿,倚门卖笑,曲意迎逢,便是时时魂游天外,四爷也看不明白丹儿在想什么。”我再抿嘴一笑,“沈绘呢,他略略晓得一些,又以为我是那个‘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的,也不全对了--他那个‘赎’字,不过说得稍稍早了些……”

  萧四咬着牙接话:“若再给他多些时日,等他看明白了,再说赎你,你就肯了,是么?”

  我婉转一笑:“大约是了。”

  他把我从头看到脚,又看到头:“丹儿,你好!”

  我正色道:“是你要说个明白的--终归要说清楚,也不妨现在说了。”

  他脸色略白,退后一步:“那个沈绘又知道你什么?难道多过我了?”

  我摇摇头:“你说呢?你认得我这么多年,明白我多少?”略停一停,又说,“其实他知道也不一定有多少了,或许纯是我偏心--我若真偏心给他,也就什么都不必说了。”

  他的眼神瞬间几变,似乎全都明白了。

  “--丹儿,你今天这么说话,以后是不想见我了么?”

  我怔了怔,还真没想到刚刚一番话会是什么结果。过半晌,才勉强笑了笑,缓缓道:“怎么会?丹儿敬四爷如兄。我还欠着四爷一个人情呢。”

  “不必!”他说,“你和我这个样子,说是什么兄妹?断就断得清楚。你刚刚说得明白了,也就不要那些牵牵绊绊纠缠不清。”他一顿,拿了桌上他带来的折扇,刷的打开又折上,神色已然如常,连说话都是淡淡的,仿佛我们之间,霎时间已是断得干净了--干净得简直什么都没有过,“什么欠,什么人情,你也不必说了--左右也是还不出,索性一道断了好了。”

  我无言以对,怔怔看着他转身走出去,一脚已踏出门外,又停下:“对了,那个沈绘--”

  我心猛一跳,赶紧应声:“嗯。”

  “他出事儿了。”他依旧淡淡地道。

  我却“刷”的起身:“他怎么了?”

  萧四的声音一顿:“他--瞎了。”

  第七章

  我坐在渡江的船上,想萧四告诉我的事情:

  沈绘瞎了。

  他的坏脾气终于开罪人,人家暗地里使了钱,教些无赖痞汉在小巷里泼他生石灰,他一双眼睛便这样坏了。他再不能作画。

  我从萧四口中听见这消息,脑子里竟反反复复只念着那一句话:他看不见了--什么意思?不能明白。这简简单单几个字,我偏是想不明白。

  这样想着,竟连萧四何时走的也不察觉。

  怎么会?我不信。才不见他不过一年时间罢了,怎么物是人非了呢?

  看不见--那他是不能画了。

  我想不出不能作画的沈绘是什么样子。沈绘和画,仿佛墨与砚台,总连在一起,那精魂相通,分不开,斩不断。

  袖子里头我的手在微微发抖,怕去想现在沈绘是什么样子。

  渡舟在岸上轻轻一碰,船家跳上岸去,系了缆,搭起踏板,招呼人下船:“到了到了!下船下船!”

  到扬州了。

  烟花三月下扬州。

  现时恰是那杨花柳絮飘飞的时景,我却也全没有那闲逸玩赏的心思。我来是为前几日打听到:那个人在扬州。

  我几乎立时便决定了要来,随即犹豫:去干什么呢?然而终于还是来了。或许,只为看一看他罢。

  南京到扬州须过一道长江,我也曾来过几回,也是一个繁华之极的城市。扬州的烟花也是出名的。虽说若干年前有称作“扬州十日”的屠城,造就多少厉鬼冤魂,而今这城市倒仿佛全然忘怀一般地繁华着。

  我走在扬州街巷之间,骤然发觉自己漫无目的,竟是不晓得接下来该怎样做了。冷不防抬头见一面熟识的酒旗,蓝底白字的一个“酒”,我怔一怔,不由就走进店里去:小店里光线略暗,却干净,三张桌子,六把椅子,一个柜台,台后的老人抱住一个酒壶坐着,全不理会客人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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