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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画 page 3 作者:侯吉谅

  那孩子端一壶酒听门,咬着牙,气乎乎的样子,大约是听见脚步声,抬头见了是我,愕了一愕,忽而不知怎样称呼,踌躇半晌竟然叫我:“小姐。”

  我摆摆手:“别这么叫,折了我。”又问,“你家少爷在里面?”

  他点点头,又露出气恼的神情。恰好里边一句话传出来,我立时明白了:

  “不卖!任你再多加多少价也是不卖的!”

  是又有人买画,被他回了不卖,正在纠缠。

  却听另一个声音,恼羞成怒地说:“沈绘你莫要不识好歹!哼,肯送画给个青楼伎子补壁,现在倒一副清高模样不肯卖画,难道我堂堂举子出身在你沈绘眼中竟还不及一介烟花?荒唐!”

  我身边那小书童把牙咬得“咯咯”地响,我却暗自想那房中的声音似有几分熟,多半也是照花阁的常客。

  听他说得口若悬河,辩才无碍,沈绘却迟迟不语,终于只是硬生生地说:“沈绘赠画自有道理,卖画之事从无前例。”

  那人哪里肯罢休,愈发刁难:“半年前若要沈兄你赠画给个勾栏卖笑女子怕你也会说出什么‘从无前例’的话来,如今又怎样,还不是送了?什么前例不是开出来的?--若说沈兄赠画自有道理,小弟这里洗耳恭听,又若沈兄说不出那‘道理’来,只说‘不卖’两字,小弟是断难心服的!”听那人说到最后,明白算定那个直心直肺的人口拙不会辩,竟有几分洋洋自得的意思了。

  果然一阵沉默,他分明说不出什么“道理”来。

  我忍不住在外边叹一口气:“恃强强买,仗势压人,今日又见一例。”

  那人听我隔门插口,大约有些惊讶,问:“什么人?”

  我不去理他,只是说:“丹青想起来,有一件事要请教沈公子。”

  里面过一刻才听见沈绘声音:“丹姑娘问罢。”

  我问的是:“请问公子作画,凭的是什么?”暗道一声这一句问得险,若这不通气的呆子答出笔墨纸砚来,我也只得闭上嘴走人。

  他迟疑一下才答:“凭的是一时心境罢。”

  我心里念一句佛,一声轻笑:“这位爷可听见了?沈绘作画,画的是一时心境;赠画,也不过是那时心境赠与一人知道罢,爷现下强索强买,岂不是笑话?”摇了摇头,将他原话奉还:“荒唐!”

  又说:“丹青出身风尘,却也非是不识上下的人,不然沈公子哪里会肯赠画?这位爷似也是照花阁的常客,且看着了:若见哪日丹青用沈公子的画补壁炫耀人前,也不用沈公子再来撕画,丹青先自烧了画儿,再去在沈家门前跪上七天七夜以谢污画之罪!”

  这最末一句说得十分重了,我脱口而出,接下来便觉着不妥,自那孩子端着的盘中取酒斟了一杯,再说:“丹青一个女子,也不晓得什么轻重,若有什么冒失得罪之处,两位爷大人大量莫计较罢,丹青这里自罚一杯,这便走了,不打扰两位。”一口饮尽了,放下杯子,转身下楼。

  出了鸿宾楼,有车轿等在哪里,我上了轿吩咐回照花阁,心里一阵烦乱:不知为什么,事情临到沈绘,我便口不择言起来,该说不该说的全冲口而出,不再顾忌。

  轿帘才落,后面有人追出来:“等一等!”

  是他。急急忙忙赶上来:“丹姑娘等一下。”

  我默不做声,伸手示意轿夫等一下再走。

  隔着轿帘,又是一刻沉默,才听见他说两个字:“多谢。”

  我苦笑:“谢我什么?我正后悔刚刚草率莽撞了,你竟还来谢我。”

  他说:“沈绘向来口拙,方才多亏姑娘替我辩驳,怎能不谢?”

  我心道这一辩实在愈发不明白了,叫做越描越黑,叹了口气:“嗳,你这个呆子。”

  他被我叫得怔住。

  我无奈,只得说:“刚刚一番说话不假思索冲口而出,今日后你同我怕是再脱不了干系了。”

  他继续怔在那里。我又叹了口气,正要吩咐轿夫起行,却听他忽然笑了:“如此说来,沈绘的确有些冤枉。”

  我暗说呆子,现在才觉冤枉么?只得又是苦笑:“冤枉也是没法,说不清楚了。”

  他却笑:“不是。我和你既然已经说不清楚,沈绘却连丹姑娘面貌也不曾清楚瞧过,这才冤枉。”

  我一震,万万料不到他竟有心说这样的话了,心里只觉一轻,不由得笑出声,伸手拨开轿帘。鸿宾楼前灯火通明,宛如白昼,我见他正站在我轿前,目光交叠,他身子一震,不由自主退后半步,一脸意外神色。

  我一笑:“丹青貌丑,夜里见竟把沈公子吓得要跑么?”

  他忙上前一步,要分辩,也只能连连地说:“不是不是。”

  我下了轿帘,轿夫起行,走几步又叫停,挽起侧帘看着他站在路一边。

  “沈公子若嫌暗瞧不清楚,明日辰时丹青在照花阁前相候。”我又笑,“青天白日,沈公子也不会误看丹青作鬼,急着要跑了。”

  十里秦淮沿岸点点灯火映在波光里异样妩媚,更有娇柔的声音唱:

  “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无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

  莫倚倾城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苏轼“大江东去”之前,词为艳科,尤其隋唐宋初,多得是莺娇燕昵的香艳词曲,青楼歌姬常唱,唱得多了,失却真情,曲子里头满是假意虚情,浑忘记情真时唱这词曲,该是怎样婉转旖旎的风情。

  进照花阁时正迎着锦屏儿出门,珠环翠绕一身绚烂绮丽,配着香车宝马。她见我奇怪:“这么早回来?”又说,“咦,一路笑回来。出了什么事?笑得这么美做什么?”

  我推她出门,欺她急着应约,躲过一连串盘诘。

  第四章

  第二日艳阳天气,风清日丽,凉爽怡人,秦淮河上滟滟波光,洗去了夜间艳妆,却是一副清丽面貌。我叫一只无蓬小舟,雇一个船娘驾舟沿河而走。

  远远见照花阁门前站着一个人,挺直的身子,锁着眉,不时抬头看一看阁子上头在日光下稍显得无精打采的匾额,不知在想什么,想得心不在焉。

  我朝岸上唤了一声:“沈公子。”

  他转头看过来时,我向他一笑,招了招手。

  他又一怔怔在那里,目光转不开地盯着我看,只是人也钉在地上似的,不挪步子。我也不禁低头看一看:今日选了湖蓝色的一身衣裳,只配一只银发簪,水钻的耳坠子,一条银链,并没有什么不妥。

  我笑了:“光天化日,又生生把公子吓着了不成?”

  他走近来,摇了摇头正色道:“丹姑娘是我见过最美的人。”

  这样的话我不知听过多少回,真的假的。我看进他眼睛里去:这个人说的,是真是假呢?

  他忽而微微红了脸,轻咳一声转开目光。

  我又笑起来:“公子请上船来。”

  他是略略迟疑一刻才上来的,我吩咐了开船,小舟轻轻在波上一荡,缓缓而行,在身后留下一道浅浅水痕,很快愈合了,仿佛从不曾有过什么痕迹。

  他上船后便一直不说话,目不斜视,几番目光匆匆掠过我这边,立时躲闪开,不曾停留。像是存了一份捉弄他的心,我也不开口,双唇抿得紧紧的,只是笑,看两岸的房子往身后倒回去。

  要过半晌他才觉着沉默尴尬,又思忖一阵,开了尊口,说的却是:“姑娘那日叫朝生带的话,沈绘已知道了。”

  我点一点头:原来那孩子叫朝生。又想他当日不知用怎样别扭的口气转述那几句话,不由得莞尔。

  “丹青受公子这样厚礼,直想不出拿什么来回,但觉样样都是俗物,配不了公子的画,更配不了公子这样人物--只有心里头几句话,就那么脱口而出了。”

  他转而看我:“姑娘那日的话可当真?”

  我也正看着他:“对沈公子,丹青绝无一句不实之言的。”

  他看我略略敛起笑容,拘谨的神情反而松弛了些。“姑娘那句话,教我想起来几句词……”

  我悠悠接口:“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可是?”

  他点点头:“姑娘也知道。”

  严蕊的词,她和朱熹那样有名的一段公案,怎么会不知道呢?严蕊同我,原是一样的出身。

  “姑娘几句话同那词里的意思不谋而合。”

  我欠一欠身子:“这也是公子的画好,山林幽静全在其中,教人一见,不觉心向往之。”我问,“公子画时又在想些什么呢?”实在好奇:他怎样想起来送我山水呢?

  他微微一笑:“不瞒姑娘,沈绘为这一幅画也着实费了些周折,直不知该送什么,画几笔觉着不如意,撕去重画,反复几回,才有这一幅水墨山水--那时沈绘也还未见过丹姑娘。”

  我奇怪:“若见过了,又怎样?”

  “若那时已见过了姑娘面貌,下笔毫不犹豫,定是牡丹。”

  我又欠一下身子:“公子折煞我了,丹青怎么配。”

  心里忽而有些烦起来:这样一来一去的场面说话在我也不是没有说过,偏和他说时别扭。我侧了脸去看那沿岸风景。

  他沉默一刻,再开口叫我:“丹姑娘……”

  我蓦然转头,脸上没一丝笑影子:“‘姑娘’的名字叫丹青,再叫‘姑娘’,我就恼了。”

  他一怔,启了启唇试着叫一声:“丹青……”到底不能习惯,又添上了:“……姑娘。”

  我忍不住“噗哧”一声,看着他,笑得不能说话。他见我笑,一双眼睛不能移开,终于也笑了。

  我叫了停船,说:“上去走走。”

  等小舟靠了岸,他先上去,立在岸边等我。

  我自自然然伸一只手给他,等他扶我上岸,他却迟疑着。我笑一笑,手依旧在那里,等着。终于他抹下袖子,右手在我腕上轻轻一托,并没有着实了力,扶的不过是手腕,还隔两层衣裳,扶我离舟登岸。

  沿街几个卖花女,挽着竹篮,篮中几枝新鲜采下的挂花,桂枝上尤带着水珠,弥漫了一街的甜香。我买两枝拿在手中。桂花样子不甚起眼,那香却是著名的,照花阁的院子里便植着一株金桂,一株银桂,细细辨来,银桂的香似是又清淡一些,别具风格。

  我回头向沈绘笑了笑:“累了,找个地方坐一坐罢。”

  秦淮河纤秀,只在夫子庙一段格外开阔些--夫子庙一带却又是南京城热闹所在。

  我与他一路走,一前一后,过几条偏僻些的小巷,行人渐稀少,沈绘大约有些疑惑,叫住我:“丹青--”

  我一回身:“酒香不怕巷子深。”

  “酒?”他皱皱眉头,像是不信这里会有卖酒的地方。

  我不说什么,又接着走,七拐十八弯后终于见了一户小小的酒家,挑出一面小小蓝底白字酒旗。

  我掀了门帘径直走进去,店里有些暗,收拾得倒是十分干净,没有客人,统共三张桌,六把椅子,门边一个台子权充作柜台,白发银须的老者照例在台后抱一壶酒,自斟自酌,自得其乐,眼见客人进了门,眼也不抬,身也不动。

  我轻扣台面:“老伯,一壶桂花酒。”

  也不知他听见没有,竟自进到里面去了。

  我是明白这古怪酒家的名堂的,早挽了一个食盒来,盒中有些熟食、糕点,自去摆在左边的桌上。

  那老人出来带着一壶酒,也放在左边桌上,看看摆了一桌的吃食,又看我一眼,像是说:你倒是晓得规矩的。他又自转回台子后面抱起那壶酒来。

  沈绘的目光一直在我和那店主之间转,莫名其妙。

  我又笑:“这便是这店里专门的规矩:只卖酒,菜食自带。若不嫌弃,就在这里用些餐点罢。”

  他一边在桌边坐了,一边摇摇头:“好古怪的规矩。”

  我向老人瞥了一眼,抿嘴笑:“只是这里卖全南京城最好的酒呢。”

  老人居然轻哼一声:“小丫头一张嘴倒甜过老头子的桂花酒。”

  一直以来,我几乎没见什么人得这古怪老人搭一句腔,这真是破天荒头一遭。我微微笑,只提起壶来斟了酒,酒香立时就溢出来,沈绘脸上露出几分惊讶,举杯浅尝一口,“咦”了一声,不由赞:“好酒!”

  香且醇,酒入喉中,酒香却徘徊不去,鼻、舌、喉间漫着醇香,回味无穷。

  我又说:“桂花酒重在这一个‘香’字,倒教人忽略了酒性,往往贪它香甜多饮了,醉个不省人事。”所以只叫了一壶,细细品来,也尽够了。

  他饮尽一杯,自又斟一杯:“这样好酒,我倒从未听闻。”

  我笑:“老伯是‘酒香只恐巷不深’,不愿显露的人呢,若非机缘巧合,我也不晓得世上竟有这样好的酒。”

  这一餐饭便这样花在论酒上,多是我说,他听,十分认真。酒尽盘空,日头已略略偏西,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了。

  走时我将酒钱搁在桌上,酒壶去了盖子,两枝桂花插在壶中。店主人依旧眼皮也不动地坐在门后。

  出了酒家,沈绘问我:“酒钱如何算?”

  我看看他。“随意。你看不出?‘大隐隐于市’,这酒家老人开店非是为生计,可算得一个隐者。”抬头看天色,又说,“咱们该回去了。”

  这一路是走回去的,沿着十里秦淮,临河人家。远远望见照花阁,我停步:“公子不必再送,回去吧。”

  “丹青。”他叫我名字,终于叫得顺了,只是又说不出什么话来。

  我等着。

  他微微低着头,踌躇一刻。“我还能见你么?”

  我惊讶地看着他,最后苦笑:“你见我作什么呢?”

  他却一丝不苟地认真:“沈绘长于山水花鸟,人物画得极少,但自见你……”他踏前一步,“自见你,我心中反反复复只一句话:世上竟有这样的人儿--直可入画。”

  我轻轻“啊”了一声,右手按在胸口,垂下头。

  他说到这里,仿佛词穷,一时沉默后只追问:“我还能见你么?”

  日渐西沉,秦淮河波光中泛着金红,是日光揉碎了撒在河中,空气里残余丝丝缕缕桂花的甜香。我抬头向他一笑:“你愿见我,便终可见得到的。”再一笑,转身走回阁子里。

  知道身后那人一直没离开,两道目光直送我进门去。

  我又笑,一笑再笑。

  这时分倒又不怕锦屏来追问再三了:丹青,为什么一直笑回来?

  他就这样成了照花阁的常客,几乎日日来的,只为找我,于是整个南京城又开始传他沈绘耽于酒色烟花,人们愈发肯定:沈绘实是假清高,也不过一个酒色之徒。

  他的性子,对这些人言是非却是不管不顾了,只说一句“清者自清”。我只笑那一班人,一面传着谣言如何如何,一面仍有脸面,络绎不绝地来求沈绘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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