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阿乡,陪我喝两杯。」杜瀛上了三分酒意,蹦蹦跳跳靠到他身边。
「我喝不下。」白天已经喝了一些,晚上再喝只怕会醉,而他有绝对不能醉的理由。
「别这样,今天我过寿欸,就当给寿星一个面子吧?」
聂乡魂拗不过他,啜了一小口。
「才这么一点,没诚意!」杜瀛斟了满满的一大杯,凑到他唇边:「来,喝了这杯。」
「太多了,不行。」
「来嘛,喝啦。」旁边的人也开始鼓噪:「对呀,喝啦喝啦!」
「我不要……」聂乡魂挣扎着。
「没关系啦,喝下去!」
浓烈的酒气薰得聂乡魂眼睛发疼,使劲推开杜瀛的手,酒水洒了一地,霍地站起:「就跟你说我不喝,你听不懂啊!」
全场一片寂静,杜瀛脸色僵硬,一言不发。薛敏看场面不对,连忙又斟了一杯酒:「来,杜大哥,小弟敬你!」
杜瀛的心情恢复得很快:「好,干杯!」众人立刻又嘻嘻哈哈成一团,聂乡魂大步走了出去。
要是喝了那杯酒,也许连日来的紧张对峙就可以解除了。但是他不能醉。
这几天,他早上醒来脸上都带着泪痕。杜瀛看见他红肿的眼,总会出声嘲笑:「又梦见你家南哥了呀?好痴情的孩子!」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一次又一次,在聂乡魂梦中,他自己脱了衣服,跪在杜瀛面前苦苦哀求他的临幸。把所有的羞耻、自尊全部抛掉,只是不停地哭着,渴望他垂怜。万一喝醉了,难保恶梦不会成真。如果要他在杜瀛和众人面前露出这种丑态,他宁可被五马分尸而死。
此刻,他站在北风呼啸的院子里,听着屋内的欢宴之声,心中只剩绝望。事实摆在眼前,杜瀛跟他已经渐行渐远,不管使多少心机,他就是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
不过,这也是早就注定的吧?谁叫他自己要这么迟钝,居然直到杜瀛吃下毒饼的那一刻,才知道自已有多么爱他。
那一刻,他亲手毒死了他们的未来。
「真热闹。」正在神伤时,身旁无声无息地多了个人,正是淦额达。
「你怎么还没走?」
「洞庭湖可是天下名湖,既然来了,哪能说走就走,当然要好好赏玩一番。」淦额达道:「说到赏玩,杨公子既然不喜欢跟那群人喝酒胡闹,可有意与我夜游岳阳楼呢?」
「好啊。」
岳阳楼原为三国时鲁肃训练水师的阅兵台,数年前宰相张说遭李隆基罢黜岳阳,在此地筑楼。登临此楼,洞庭风光一览无遗,诸多大诗人均在此留下诗篇,门口的对联则是大学士李白所题:「水天一色,风月无边」。既有风光,又添名句,令岳阳楼增色不少,故有「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之誉。
此刻未到深夜,虽然天色昏暗,登楼远眺,仍可望见湖上船只画舫里的点点灯火,四周民宅也是炉火熊熊,宛如一幅温暖宁谧的图画。聂乡魂望着这副景象,想到自己孤身一人,不禁黯然。
淦额达也望着湖面:「有个人我想让你见见,可惜他已不在世上了。」
「谁?」
「我师弟。以前在长安当差,当初你们一家被流放岭南,就是他负责押解的。我特地嘱咐他要善待你们母子,谁知没多久他得意洋洋地写信给我,说他私下把你放了。我气得不得了,派人到他家大骂他一顿。你一个九岁小孩,他这样把你放走,不是反而害死了你吗?」
聂乡魂惊呼:「江昭青是你师弟?」
「是啊,可惜死在雍丘了。」
聂乡魂低声道:「我知道。我在场。」
淦额达双眼微微睁大,随即苦笑一声:「不要这种表情,这不是你害的,全是他自作自受。要找主子也不会睁大眼睛,居然去给安禄山那蛮子提鞋,简直是汉人之耻。」
「不能怪他,李家不中用,当然只好去跟安禄山了。」
淦额达冷哼一声:「天下除了姓李的昏君和姓安的蛮子,难道就没能人了吗?你看看眼前生灵涂炭的惨状,难道要夺天下就非得这样?」
「不然呢?」
「你别忘了,不到百年之前,就有一个弱女子,不费一兵一卒,就将李唐改了姓氏;天下易主,而平民百姓浑然不觉。一介女子尚能如此,我等须眉男子为何不能?」
聂乡魂失笑:「你是说武则天?人家是靠枕头立国的,男人当然办不到。」
淦额达昂然道:「难办是没错,但我要是办不到,就愧对祖宗先人!」
「敢问你的祖上是哪位?」
「我是大云庄庄主武圣泽,家父是淮阳王武延秀,家母是安乐公主李里儿,祖父是梁王武三思,则天皇帝的亲侄儿。」
来头还不小哩。聂乡魂忽然觉得头有点痛。
当年梁王武三思为了当皇嗣使尽了心机,然而武则天还是封了自己亲儿子李显当太子。李显即位后是为中宗,中宗皇后韦后野心勃勃,联合女儿安乐公主及武三思父子,毒死中宗意图夺位,偏偏遇上当时还是临淄王的李隆基,联合太平公主率兵攻入宫中,武三思等人全部被杀,武氏复辟之路从此断绝。
「自从我祖父及父母死于李隆基之手,祖母就带着我回到江陵抚养长大,我没有一天不念着光复武家天下的重责大任。当年则天皇帝若是能够割舍母子亲情,立我祖父为太子,今日天下百姓绝不会遭遇此种浩劫。现在李隆基垮台,正是我武家子弟重振家声之时。我本来想收服龙池派为我所用,但那群人当惯了李家奴才,冥顽不灵;后来我接近余允铭,想从寿春东山再起,偏又卷入余王内哄变成逃犯。就连我自己最亲的师弟都不帮我,给我跑去投靠安禄山,白送一条性命。唉,人生当真是险阻重重,前途渺茫啊。」
那你就放弃啊,聂乡魂心想。不过,想到此人跟他一样,和李隆基誓不两立,运气又特差,不禁多了份同情。
「不过呢,」武圣泽黯淡的眼中再度浮现光彩:「眼前在江陵又有另一个大好机会,这次我一定会善加利用,一举推翻李唐,实现先祖父未竟的心愿。」
聂乡魂扬手道;「恭喜你。不过这么好的计划还是别告诉我,免得坏了你的大事,落得跟江昭青一样下场。」
「拜师的事,你考虑得如何?」
「根本没考虑。」
「你没错,要怪我没讲清楚,我不止教你易容术,还可以教你武功,你以后再也不用当三脚猫了。」
「我年纪太大,而且对学武没天份。」
「先天不足是可以用后天补的,重要的是要有良师。」
「当武功高手有什么用?还不是在江湖上打打杀杀。」
「是没脑袋的人说的话。你武艺学成之后,我们师徒联手取得天下,日后高官厚禄少不了你的。别忘了你杨家跟我武家可是亲戚,要封亲王也不是不可能。」
女皇武则天的母亲杨氏是隋代杨家宗室后裔,的确算得上亲戚。只是,这也扯得太远了吧!
聂乡魂苦笑:「抱歉,你的志向太高远,我人穷志短跟不上。什么高官亲王,这辈子想都没想过,更别说去做。」
「那你到底想做什么?一辈子跟杜小七吵吵闹闹吗?」
聂乡魂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对啊,他到底想做什么?本来立志报仇一遇到南英翔就全搁下来了,整颗心放在南英翔身上,结果又落得一场空。然后又是跟杜瀛这场缠夹不清的情爱纠缠,明明是深深思慕的恋人,却像死敌一样恶斗不休,他这辈子到底在做什么?眼前勉强还能以「找李隆基算帐」搪塞,之后呢?他又要去哪里?即便是找李隆基,他还是得靠杜瀛。事实上,他根本无时无刻不在依靠杜瀛。但是他能依靠多久?万一杜瀛抛弃他,他将会一无所有。
一阵凉意从骨髓深处升起。一无所有……
武圣泽却还要给他补上致命一击:「说句不客气的话,龙池派的假道学规矩很多,其中最严的一条,就是『严禁狎昵男色』。不管你对杜瀛如何一往情深,他都不可能回报你的。男子汉大丈夫,一味耽溺于情爱,总不是个办法。」
聂乡魂一咬牙,高声道;「那你说啊,你收我为徒对你有什么好处?我有什么利用价值?」
「老实说,不知道。」
「你跳下去当水鬼皇帝算了!」
武圣泽并不在意他的无礼:「当日在淮水舟上看到你,认出是故人之子,只觉得很怀念;看你跟杜瀛为伍,忍不住劝你两句。没想到今日居然又在岳阳相见,我就不能不认为是缘份了。如果真要理由的话,应该是我喜欢你吧。」
「那就更惨了,每个喜欢我的人都会把我害得七荤八素。」
「那是因为你太弱小,唯有成为强者,你才有出头之日。」武圣泽道:「毕竟你跟我不熟,我不怪你怀疑我。但是你也要想想,你到底还有谁可以相信?」
聂乡魂死命咬住下唇,硬撑着不让眼泪流出。
「你再仔细考虑吧!」
聂乡魂失魂落魄地回到客栈,却看见薛敏慌慌张张跑过来:「聂大哥,不好了,杜大哥他吐血又发高烧,脸都肿起来了!」
聂乡魂大骂:「看吧!就说他不能喝酒偏不听!」
「我也劝了他啊,可是他像疯了一样拼命灌酒,怎么也拉不住……」
聂乡魂推开他,冲进杜瀛房里,顾不得在榻上昏迷呻吟的病患,直接去翻他的包袱,找出王文基另开的药方,嘱咐薛敏照料杜瀛,自己出去抓药,熬了一大锅。
他唤来薛敏:「你把这碗药拿给他喝,记得要说是你熬的。」
「为什么?」
「别管,照做就是。」
薛敏端了药进房,设法唤醒了杜瀛。「杜大哥,我照你的方子熬了药,快来喝吧。」
杜瀛茫然凝视那碗黑呼呼的药汤,回想起上一次因喝药引起的冲突,心中黯然:「我不吃他的药,他不喝我的酒,实在再公平不过。」
「杜大哥?」
瀛回过神来,仰头将药一饮而尽。望着薛敏青春稚嫩的脸孔,长叹一声:「给你添麻烦了。」
「哪儿的话,别这么客气。」
「我不是客气,是连以后的份儿一起道谢。」
「以后?」
「我这伤不轻,搞不好一辈子都会带着病根。所以……」
「所以什么?」
「你愿意一辈子帮我熬药吗?」
薛敏在杜瀛病榻旁守了一夜,天一亮杜瀛就赶他回房休息。薛敏僵持了很久才不甘不愿地开门,发现聂乡魂在门口徘徊。
「阿乡啊,进来呀。」
关上门,房里只剩他们二人。
「我以后再也不敢喝酒了。」
聂乡魂冷冷地道:「那是你的事,我可不敢多嘴。」
「有件事拜托你。」
「说啊。」
「你再怎么恨李家都没关系,不原谅他们也无所谓。但是崔慈心只是无辜的弱女子;下次见面,不管你有多讨厌她,不要再动手害她了,好不好?算我求你,积德吧!」
聂乡魂早晚要回南英翔身边的,这件事要是不搞定,只怕以后永无宁日。
聂乡魂万万没想到他这时候居然还在担心崔慈心,不禁气结,没好气道:「我哪儿敢害她啊?她是你贴心的好妹子,我算什么东西?在崔大美女面前我连只小虫都不如!」
杜瀛摇头:「错了,你跟她是一样的。你们一样孤单,一样需要别人关爱。只不过,她有很多美好的回忆,你却只记得谁对不起你。」
聂乡魂气得结巴:「我……我……我只有这些事可记了!」
杜瀛怔了一下,苦笑道:「说得也是呢!」轻声一叹:「我本来也想给你很多美好的回忆,但是,我还是没办法。」
「对不起。」
没能让你幸福,对不起。
明明这么爱他,却……
聂乡魂看杜瀛闭眼,显然是睡着了。他呆若木鸡,茫然走出门外。
对不起?这是什么意思?
你要放弃了吗?
你已经……不要我了吗?
杜瀛休养了三天,这三天全部由薛敏照看,聂乡魂则跟着武圣泽学功夫。跟杜瀛谈话之后,他哭了一个时辰,随即去敲武圣泽的门拜师。武圣泽与杜瀛不同,极有耐性,而且沉稳内敛,不管聂乡魂说话如何无礼都不会被激怒。虽然外表温和,一开口往往犀利无比,让他无法招架。短短几天,已让聂乡魂对他又敬又畏。
最令人惊讶的是,武圣泽对龙池派知之甚详,所有秘辛丑闻全知道,他甚至懂得龙池派的武艺,还能指正聂乡魂向杜瀛学来的摘星擒云手的缺点。然而当聂乡魂问他是不是龙池派弟子时,他只是笑而不答。
这三天之中,武圣泽除了教他武功,似乎还在暗中进行着什么事,聂乡魂常见他神神秘秘地跟一些江湖人士谈话,问他是什么事,武圣泽总是微微一笑,答道:「很快你就知道了。」
杜瀛身体复原后,他们继续搭船西行,武圣泽也上了同一条船。在船上不便练武,他们就练习易容术的要义。对聂乡魂而言,易容术实在比武功有趣又易学多了,他埋头研习这门学问,虽然在同一条船上,常常一整天不跟杜瀛及薛敏打照面。杜瀛已决意不再干涉聂乡魂的事,一次也不曾追问他行踪,加上武圣泽行事诡秘又千变万化,杜瀛竟完全不知身边三丈之内有这号人物。
过了数日到达江陵。此地是李隆基的儿子,永王李磷兼任四道节度使的所在地。船只一进入江陵,他们就觉得奇怪。照理此地应该是太平无事,水面上竟集结了大批战船,军容整肃,好似严密备战。询问之下,才知道李磷过二日就要率军往东巡视。
杜瀛心道:「江南东道又不属四道节度使管辖,巡视个屁啊?这李磷分明是要造反了!」
杜瀛的长姐先前已避难到了江陵,所以他们在此下船,起程去探望她。杜瀛为了还王文基的人情,养成了一个新习惯,每到一个新地方,马上拿淦额达的图像出来向路人询问。以往都没有任何消息,这次居然有个小老头说看到一个长得很像的人住在西门。
聂乡魂心中纳闷:「那图像不过是我师父的假脸,怎么会有人看到?」却瞥见那老儿向他眨了眨眼,原来本人就在眼前。
杜瀛听到师叔要找的人终于有了下落,心道:「大姐不会跑,逃犯会跑,先去抓人要紧。」立刻动身往西门找人,薛敏自然是跟着去,聂乡魂自然是不去,三人约好了在杜瀛大姐家会合。
聂乡魂望着杜瀛的背影,忽然生出强烈的预感:从此他再也不能跟杜瀛并肩同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