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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下) page 2 作者:Killer

  聂乡魂看到他的眼神,再看他嘴角若有似无的冷笑,已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怒发如狂:「我好意关心你,你居然当我怀着鬼胎?」咬牙切齿地道:「你要是信不过我,就点我穴道啊,这不是你最拿手的吗?」

  杜瀛没想到自己的脸这么藏不住心事,心中悔恨,嘴上却不肯服输:「我伤成这样,哪来多余的力气点穴?说什么风凉话!」

  「那你把我绑起来啊。」

  「我可不敢担保你不会挣脱。」

  聂乡魂正要回嘴,旁边的崔慈心迟疑地开口:「请问,你们为什么吵架?不是要请大夫吗?」

  早就跟大夫没关系了!另外二人在心里大骂。杜瀛五脏六腑仿佛在焚烧,眼前金星乱冒,拼命撑着才没昏过去,而聂乡魂却毫不体谅他的痛苦,从早上就一直乱使脾气跟他作对,想到这里着实感到人生无味。再也顾不得体面,大声道:「嫂子,我现在明白告诉你,我们前面还有五六天的路程,在这期间,你绝对不可以跟聂二爷单独相处,也不能让二爷靠近你,懂不懂?」

  「为什么?」

  聂乡魂冷冷地道:「因为杜执戟对你心怀不轨,怕我坏了他的好事。」

  「你说反了吧!」

  「是你先起头的!」

  「两位,两位!」崔慈心辛辛苦苦地阻止这场无聊的争吵:「我虽然听不懂怎么回事,但我有个计较:如果聂二爷真的不方便待在这里,那就请二爷回房休息,我留在这里照顾杜执戟,有事再叫二爷。」

  「我说了,不能让他接近你,尤其是我练功的时候!你能挡住不让他进来吗?」

  「那我去跟掌柜借个大锁,把门从里面锁住?」

  聂乡魂见他们两人居然当着他的面,把他当成贼在谈论,当真气得要吐血,冷笑一声:「很好,很好,你就把门反锁,在里面好好『照顾』杜大侠吧!」

  杜瀛拎起床头一件外衣使劲朝他扔去:「滚!」

  聂乡魂冲出去之后,杜瀛在榻上盘腿调息,却只觉得气血翻涌越来越严重,丝毫没有好转。他能忍受沉重的内伤,却受不了深深刺在胸口,名叫「聂乡魂」的伤。

  聂乡魂跟崔慈心的新仇旧恨,他是再清楚不过。他最不愿意的,就是为一个他鄙视的女人跟聂乡魂冲突,然而良知就是不允许他眼睁睁看崔慈心被聂乡魂加害。况且,看聂乡魂对崔慈心如此切齿痛恨,显然对南英翔仍是无法忘情,更让他心如刀割。

  长久以来的种种纠葛,让他心情烦恶无比,怎么也静不下来。偏偏运气最忌杂念缠身,一个没留意,真气乱流,在体内横冲直撞,他再也撑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身子也从榻上滚落。

  崔慈心大吃一惊,伸手去扶他,发现他身上烫得吓人。她这会什么禁忌也顾不得了,打开大锁冲出房去:「二爷,二爷!」

  当杜瀛醒来的时候,崔慈心正在用湿布巾擦他的额头,一个中年人在他身旁帮他把脉,聂乡魂远远地站在房间另一头。

  杜瀛毫不客气地瞪着那中年人:「你是谁?」

  崔慈心道:「这位是二爷请来的大夫。」

  杜瀛把手抽开:「回去!我不看大夫!」

  「杜执戟……」

  「回去!」那大夫被他的怒吼声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杜瀛瞪着聂乡魂:「你没事请大夫做什么?」

  「那你没事在地上乱滚做什么?」

  「我们现在被人追杀欸!你还随便把陌生人带来,是嫌麻烦不够多吗?要是他去跟燕军告密怎么办?」

  「不会啦,他是本地的大夫……」

  「你又知道了?怎么,你跟他是青梅竹马,穿同一条裤子长大的吗?」

  聂乡魂深深觉得自己今天实在不该起床:「那你告诉我,你病成这样,不看大夫是要怎么办?还武林高手咧,根本就是个窝囊废!」

  「不劳你费心,我自有办法。崔慈心,我包袱里有张药方,照那方子抓药煮给我!」

  崔慈心应了一声,急急忙忙去翻他包袱。聂乡魂冷冷瞪他一眼,走了出去。

  杜瀛颓然倒回枕上,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要是他成了废人,该怎么办?另外两个人该怎么办?阿乡八成会杀了崔慈心吧?那阿乡自己呢?谁来保护他?

  半睡半醒了许久,感觉到身边有人靠近,是聂乡魂端药来了。聂乡魂虽然很想把火炉砸在他头上,想到当初在卧龙谷自己也是全靠他照顾,终究还是忍着气帮他熬药。

  「喝药吧。」

  瀛正要接过,忽然一股恶寒袭向心头,让他的手又缩了回去。他瞪着那碗汤,仿佛那不是散发着香气的良药,而是地狱里焚烧的岩浆。

  聂乡魂不耐烦地道:「发什么呆?快接过去行不行?很重矣。」

  杜瀛自然也很想接过来,奈何手就是伸不出去。不知是否练功岔气的关系,竟有二个声音在他脑中回荡着。

  不要孩子气了,快喝药,不然真的会死的!(搞不好喝了才会死。)

  他身上已经没有毒药了。(是吗?天晓得哦。)

  他再笨也不会同样的招数用两次。(这可难说了。)

  他没有那么坏。(哈!)

  「喂!」

  杜瀛躺下,道:「先放着,等凉了再喝。」

  「你的药方说要趁热喝。」

  「对,它还说拿着火的木炭当药引最好。」

  聂乡魂长叹一声:「我帮你吹凉吧?」

  「不用这么麻烦。」杜瀛道:「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你要是怕坏了你的好事,干脆直接一刀割断我喉咙,免得下毒失败两次,那就太悲惨了。」

  看着聂乡魂瞬间铁青的脸,杜瀛明白了一件事:这不是孩子气,也不是任性,无论如何他就是喝不下那碗药。因为憎恶跟怀疑在脑子里生了根,再也拔不掉。

  他并不是不知人世黑暗的人。踏入江湖几年来,阴谋、陷阱也是看了不少,而且都能坦然面对。每当他听说安禄山又做了如何惨无人道的暴行,他总是义愤填膺,却并不惊讶。安禄山本来就是禽兽,禽兽做的事当然是不堪入目。

  然而,就在他的身边,相处了一年,同甘共苦称兄道弟的人,居然面不改色地把剧毒掺在饼里给他吃!当他看见戒指发黑的时候,他心里那条好人跟恶人的界限就消失了。世上没有一块可以安心的地方,邪恶无所不在,仇恨也无所不在。

  聂乡魂全身发抖,抖得几乎捧不住碗,他唇边挂出一道狞笑,一仰头把整碗药喝了下去,然后将碗往墙上一扔,砸得粉碎,大步走出房门。

  杜瀛怔怔地望着地上的碎片,心想,要是那时候,他什么也不知道地把毒饼吃下去,该有多好。

  然而有二件事,他是真的半点也不知道。战时生活困苦,人人都想找机会捞钱;那大夫本来朝天开价,不肯出诊,是聂乡魂拿刀子硬架他来的。药材全被军队徵收,剩下的被药铺囤积拒卖,聂乡魂只好重操旧业,翻进药铺里偷出来,没想到最后却是进了自己肚里。

  当晚杜瀛发了高烧,肌肤涨得要裂开,体内仿佛有千万只毒蛇挣扎着钻出来,痛得他满地打滚。聂乡魂跑出去以后就不见人影,孤立无援的崔慈心哭着设法扶他起来,却根本抓不住他

  到了最后,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瘫在地上,茫然望着房顶,耳边听着崔慈心的啜泣声,心里猜想鬼差会从哪里出来带他。忽然间,脑中响起一个声音:这样可以吗?可以死在这里吗?你死了他们两个怎么办?你不是还要带他去蜀郡吗?

  「蜀郡……」

  一定……一定带你去……

  聂乡魂怒不可遏,本打算就此一去不回,在街上晃荡了一夜,终究是放不下杜瀛的伤势,心想若是杜瀛昏了,也许可以硬灌他药。一咬牙,忍怒回到客店,发现杜瀛已经坐在桌前喝粥了。聂乡魂第一个感觉是惊喜,随之而来的是被戏弄的愤怒。

  「你还好得真快啊。显然杜大侠不是血肉之躯,早就得道成仙了。」

  杜瀛原本伤势危急,凭着强大的意志力,跟一点好狗运,总算是撑了下来。即便如此,身体仍是十分虚弱,没想到却被聂乡魂当成装病。此时他连动怒的力气都没了,一面努力喂饱剩下的半条命,说着:「言重。要是真喝了你的药,只怕是非成仙不可了。」

  聂乡魂微笑:「我说你啊,下回装病记得装像一点,别太早康复,否则再要别人可怜你就难了。」转身离去,他没有回头,所以杜瀛跟崔慈心都没看到他脸上的泪痕。

  中午的时候街上来了一夥强盗,大呼小叫地闯进每家店铺,搜查那个杀了他们大护法的小子。镇上的人吓得六神无主,一个个抱头鼠窜。不必怀疑为什么没人报官,在这种状况下,官兵向来是等曲终人散才会出现的。

  匪徒进了唯一的一家客店,搜到最后一间房间,还没撞门,就听见里面一个男子高声喊道:「血虎帮的,我在这里,尽管来吧!」

  众匪徒见仇家出现,立刻一涌而上冲进房中,没想到「砰」地一声,一张大桌竟从大梁上掉下来砸在最前头的两个人头上。杜瀛将点燃的腊烛往地上一扔,点着了倒在地上的灯油,房内立刻火光熊熊。就在一团混乱中,杜瀛带着聂乡魂和崔慈心从窗口逃了出去,顺便抢了二匹匪徒的马。

  聂乡魂骂道:「一开始直接从窗户走不就好了,搞这么多名堂做什么?」

  这点杜瀛自然也知道,但他就是忍不住想要让敌人头破血流。无止无休的愤怒在他胸口燃烧,看到别人越凄惨,他心情就越好。

  策马奔驰了一段路,追兵已经追不上了。杜瀛虽然凭着极大的耐力从鬼门关捡回一命,身体仍是极虚,此时再也支持不住,又慢了下来。

  「我明白告诉两位,那姓田的功夫比我强,如果连我都可以下床,他大概也差不多要追上来了,所以这段期间,劳驾两位多跟我合作,别再出什么差错。」

  聂乡魂心中叨念着;「一开始别走这趟不就得了?」虽然他忍住了没开口,但杜瀛光看他脸色也看出了七八分。

  入夜后,他们在一处废屋歇息。崔慈心看杜瀛脸色极差,打了一盆水给他洗脸,让从没给人服侍过的杜瀛奇窘无比,连连推辞。

  聂乡魂冷冷地道:「你就让她帮你吧。原本崔大姑娘的拿手绝活就是服侍男人,你不让她服侍,她这辈子还有什么意义呢?」

  「喂!」

  崔慈心并没有发火,只是继续拧着手巾:「社执戟不必生气,当妓女原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聂二爷看不起我也是常理。不过,我并不觉得羞愧。」

  「什么?」另外二个人异口同声。

  「我当妓女是因为我穷,英郎说,人穷不是什么羞耻的事,只是很不幸而已。每个人都有可能变成穷人,所以不必惭愧。而且,要是我没有当妓女,也许早就嫁给别人,永远不会遇到英郎,也不会得到那么多美好的回忆。所以,所以……」她满脸涨得通红,挣扎了许久才找到合适的字眼:「那个……真的不是坏事……」

  杜瀛冷笑道:「嫂子,这你就不懂了。二爷的意思就是,穷人就要认命,乖乖地等着饿死,永远不能找出路……」

  「我没说!」

  谈话又在不快中结束不过,杜聂两人同时感觉到,崔慈心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外表没什么变化,那副廉价耳环也还是戴着,但整个人的气质就是相当不同。原本总是畏畏缩缩弯腰驼背,现在却会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说话。为了假扮郡主,总算换了套合身的衣物,丰盈的身段不再显得淫猥狼狈,而是娉婷有致。几个月前她还是文盲,现在已经认得上千个字,还会用端正的颜体写自己的名字。虽然有时还是会出错,把「声东击西」听成「撑东记西」,不过她确实已经从粗俗的乡下妓女,转变成到哪里都不会丢脸的贤内助。这自然是南英翔苦心教导的结果。

  南老大果然有一套,杜瀛苦涩地想。他专门捡那些没人要的孤儿苦女回来照料,一步一步依他的理想改造他们,然后他们就会视他如再生父母,对他一生一世死心塌地。这可比趋炎附势去迎合任性的世家子弟有趣多了。真的很高明,连聂乡魂这种异常顽劣的人都不能不受他的感召。

  反过来看他杜瀛,除了「龙池派弟子」的头街外什么都没有,脑袋也没比人家好,动不动被耍得团团转,一点点小事就能让他心情不稳。这样没用的人,要拿什么抓住聂乡魂呢?

  然而,眼前可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刚从鬼门关逃过一劫,不敢再重蹈覆辙,集中精神专心运气,一夜过后果然颇有进展。为了慎重起见,上路前他再度戴上可笑的眼罩和假胡子,崔慈心则改扮男装,聂乡魂不知如何伪装,只好将前发放下来遮住半边脸。

  赶了一段路后,三人在路边的茶棚歇息。奇怪的是,杜瀛刚坐下来,就不由自主地全身紧绷,感觉到一股山雨欲来的肃杀之气。他警戒地打量四周,却发现这里不过是个普通的野店,老板是个身材高大,声音却尖细得让人受不了的汉子,店里的客人也都是寻常老百姓。较特殊的是某一桌旁的四个人,头发略呈褐色,轮廓也较十般人为深,显然有胡人血统。这里胡人虽不像长安那样常见,却也不是什么惊人的奇观。而且四人都穿着汉服,举止也与汉人无异,显然汉化极深,没什么可疑的。

  即便如此,杜瀛还是认定此地不宜久留,一壶茶还没喝完就催另外二人上路。但是他们才刚站起来就马上坐了回去,因为从大路的另一头出现了大队人马。带头骑在一匹黑色骏马上的白衣男子,不是田阿浩是谁?

  这么快就来了!杜瀛心中恨了一声,暗想这回八成是在劫难逃了。仔细一看,田阿浩骑的马居然是前几天他亲手医治放生的黑神驹,更是火冒三丈:早知道就把它杀了!

  田阿浩跟杜瀛一样面有菜色,显然伤势也还没复原,然而他骑在马上的模样仍是英姿飒爽,不怒而威。杜瀛忍不住心中赞叹:「我当安禄山手下全是些头脑简单的地痞流氓,原来还有这号人物!」

  不过田阿浩的手下就不像主子这么有气度了,呼哨一声,马上像凶神恶煞一样将茶棚团团包围,将吃茶的客人个个吓得半死。

  田阿浩朗声道:「各位不用怕,在下跟弟兄只是想抓几个小贼,等我们查验过各位身分后就会放大家离开,绝不会伤人。」一招手,他身旁几个随从也不下马,就近骑到桌旁,用马鞭将客人的头一个一个抬起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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