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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下) page 17 作者:Killer

  「不行,你不能去」

  「为什么?只有你可以当英雄,我就不行吗?」

  「仗快打完了,你可以好好活下去啊。」

  「苟且偷安算什么!『好好活下去』?我已经决定了,你不要再罗嗦,快解穴!」

  「不行!」杜瀛厉声道:「我不准你死!」

  聂乡魂气往上涌:「你明明就是嫌弃我,不要我跟着你嘛!讲这么多废话干什么?」

  瀛冲口而出:「因为我一看到你就不想死了!」

  明知自己罪孽深重,明明下定决心以身殉城,千不该万不该,又见到了聂乡魂。这本该是恨他入骨的冤家,居然在他已放弃一切的时候主动吻他,给了他长久以来求之不得的深情狂爱,怎能不让他心神俱失,飘飘然把一切置之脑后?早已如槁木死灰的心,居然无耻地再度燃起渴求,期望着比翼双飞的未来。

  这无休无止的贪念,到底何时才能斩断啊!

  聂乡魂被他的回答一震,讷讷答道:「那就不要死啊。」

  「搞出这么多祸事,我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世上?」

  「我就说了啊,解开我穴道,我们出去轰轰烈烈大战一场,至少也死在一起,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就是不要你死,你懂吗?」

  聂乡魂怒道:「不懂!好不容易才见面,你又要走掉,你有想过我的心情吗?」

  「我……」杜瀛一时语塞,困难地说:「我发过誓,永远不再见你。而且我们两个一见面就吵架。还是不要在一起的好。」

  「这我当然知道!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啊!」聂乡魂吼道:「要是离得开你的话,我还犯得着巴巴地挨我师父一掌吗?」说着眼泪夺眶而出。

  「……」听着这撕心裂肺的告白,杜瀛原本如钢铁般的决心开始崩塌了。

  「而且你把我困在这里,要是穴道没解之前就被燕军抓到,我会是什么下场,你有没有想过?」

  杜瀛打了个寒颤。没错,战场上是找不到人性的。万一聂乡魂落入燕军手中,他穿着燕军军服,摆明是奸细,一定会被处死;再加上他的美貌,死前会遭到什么样惨无人道的待遇,不言可喻。

  好险,他杜小七差点又干了件蠢事……

  聂乡魂泣不成声,终于说出他忍了很久的话:「我求你,不要丢下我……我再也受不了了……」

  杜瀛如何挡得往他的眼泪?当下再无犹豫,上前将他搂入怀中,轻吻着他泪湿的脸孔:「阿乡,别哭、别哭……」伸手解了他的穴道,握住他的手,笑道:「我们同生共死。」

  聂乡魂给他一吻。

  再度回到街道上,拔出武器奋力激战着。四周燕军像潮水一般涌上,他们完全看不清脸孔,只看到白闪闪的刀刃,和炽热的杀意。手臂虽然酸痛无比,仍是不断地挥动着武器,记不清有多少人在自己手上倒下,只知道不停地杀、杀、杀,几乎到了头昏眼花的地步。

  战斗中瀛猛然回头,发现聂乡魂快要被人潮冲走了,立刻飞扑上前,硬是将他拉了回来,纵身一跃,跃上了民房的屋顶。

  紧紧握着聂乡魂的手。只有这只手,说什么也不能放开。

  聂乡魂忽然指着前方:「那是什么?「

  杜瀛定睛望去,只见大批燕军押着一队熟悉的身影,正鱼贯走向监牢。原来尹子奇为免节外生枝,暂时先将张巡等三十六名死因列队还押到牢房。

  「我们走!」杜瀛带着聂乡魂,冲进了押解队师中,连着砍倒数名守卫,燕军阵势大乱。

  「有人劫囚!快来人!」

  死回队伍中最后一个人正是南英翔,杜瀛一刀劈开他身上的枷锁和脚镣,南英翔立刻抢了一把刀,加入战团。

  队中的其他睢阳将领喊道:「去救张大人!」

  然而张巡等排在前端的人已进了屋内,无法救援,眼看着后面还有大批燕军即将赶到,聂乡魂叫道:「来不及了!」

  南英翔喊道:「跟我来!」

  三人杀出人群,他们挑无人的小路走,不一会儿,躲进一栋空屋。

  杜瀛筋疲力蝎地坐在地上,道:「南老大,过来歇歇吧。待会再出去大杀一阵。」

  坐在他身边的聂乡魂,一听到这话,身子不由得缩了一下。他不希望南英翔过来。他可以忍受跟他待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是要是他再靠近,自己就要吐了。

  南英翔并没有过去,只是微微苦笑,倚门而立:「不行,你们两个要留在这里。这屋子跟邻屋中间有一道缝隙,天黑以后,你们从缝里钻出去,可以通到西侧门,找个机会逃出城。」

  杜瀛正色道:「我们两个可不是来这里钻老鼠洞的。」

  「你们不能死,我还有事要交代你们。」

  「不干。」杜瀛斩钉截铁地说:「你不是也逃出来了吗?有事不会自己出城去做?」

  「我要回牢里去。」

  「什么?」另外二人大吃一惊。

  「我不会丢下其他人的。」

  「你讲讲理好不好?」杜瀛道:「我们没办法救全部的人啊。」

  「我知道,」南英翔道:「所以我要回去跟他们一起赴死。」

  「你……」杜瀛气到差点没力:「哪有人逃出来又要回去的?好歹也要跟尹子奇光明正大决一死战才对啊。」

  南英翔笑道:「决战已经打完了,而且虽败犹荣,现在是从容就义的时候了。」

  杜瀛原本自己也决意一死,听到南英翔这话,却忍不住火气上涌:「什么叫『从容就义』?仗还没打完呢!再不然,你撑个几天,张镐的援军马上就到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卷土重来,把尹子奇打得满地找牙了。况且你还要去找贺兰进明算帐,你忘了吗?」

  南英翔苦笑着摇头:「可是,张大人他们撑不到那时候。就算援军真的来了,我们也不可能东山再起。我们的性命已经跟这座城紧紧相系,城既然沦陷,就表示我们也该上路了。」

  聂乡魂无法置信:「这是什么话?」

  「这话只有在城里待过的人才听得懂,你不懂也没关系。」

  杜瀛道:「那好,我也在城里待过,当然也该陪你们死。但我不会乖乖等着砍头的,我要战到最后一刻!」

  「你还是不懂。早在临淮,你跟我们分开的时候,你的道路就跟我们不一样了。」

  「只要你现在往前一步,你的道路也会不一样。」

  南英翔仍是摇头,聂乡魂看他这神情,显然是真的铁了心要回去赴死,不禁忘了心中的憎恶,急道:「南哥……」

  「就算打倒了尹子奇,你认为我该用什么面目活下去呢?」

  聂乡魂一征,恐怖的记忆再度袭上心头,使他无法言语。

  杜瀛一头雾水:「你为什么说这话?」

  南英翔望着地面,轻声道:「那时候,张大人绑了他的二夫人,在我们面前一刀杀死,要我们吃她的尸首。我们每个人都哭了,死也不肯吃,他跪下来求我们,一个一个地拜托。然后我爹吃了,许大人吃了,雷叔叔也吃了,大家都吃了。当那口人肉下肚时,我们心里都明白,今生再也不会活着走出这座城了」

  杜瀛这时才知道雎阳城吃人肉的事,惊得全身发冷,舌头也打了个打结。聂乡魂浑身颤抖,终于明白了南英翔问他的那句话:「你知道我们是用什么心情吃下人肉的吗?」

  「南哥,我不该骂你人渣,我错了。」聂乡魂颤声道:「你、你别做傻事,跟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兄弟,你还不明白吗?我早就已经死了,睢阳就是我的坟墓。已死的人还爬出坟墓,这成何体统呢?你说是不是?」

  「你明明就还活着……」

  「活着的南英翔,不会任人吃掉自己的未婚妻。」

  杜瀛大惊:「你连崔慈心都……」

  聂乡魂喊道:「你要是就这么死在尹子奇手上,崔慈心就白死了!」

  南英翔长叹一声,望着窗外缓缓地道:「慈儿……我也不知我是怎么了,只有在她身边,心情才会平静;只要一听到她吹笛,就觉得全身舒畅,好像不管有再多罪孽都洗清了,所以说什么我都非娶她不可。没想到到头来,我的罪孽非但没洗清,反而还拖累了她。也许她一开始就不该认识我。」

  聂乡魂摇头道:「没这回事!」

  「那时,看到她因为你的叫唤,居然从我面前跑开,我真的很难受。也许这就是我的报应吧!」

  杜瀛长吁一声:「南老大,你……」虽然很想说句劝慰的话,但面对这种情况,伶牙俐齿的他也只有辞穷。

  南英翔微笑:「两位不用难过,应该替我高兴,终于可以解脱了。刚刚说过,你们两个还不能死,我有一事相求。」

  「……你说。」

  「吃人肉的事一旦传出,城里所有的人势必身败名裂,到时候,还望两位仗义直言,替我们说句公道话。」

  听了这话,杜瀛终于明白,现在的确还不是他死的时候。

  「那当然。杜某誓死保护张大人和所有弟兄的名誉。」又加了一句:「许远除外。」

  南英翔摇头:「你错了,尤其是许远。」

  聂乡魂生气地说:「你还不知道吗?尹子奇把你们全部问斩,只有许远一个人被送到洛阳。这表示什么?他投降了!」

  南英翔道:「他尽力了。不止是尽力,他做的已经超过他的本份太多了。张大人一进城,他马上把太守的权位交出,自己甘做张大人的下属,这种事天下有几个人能做到?这段日子以来,他栉风沐雨身先士卒,从没有半分懈怠,就算最后一刻撑不住了,他还是比李巨跟贺兰进明那些禽兽强得多。即便他有千般不是,也只有睢阳城内的人可以开口指责,没待过城里的人,就连皇帝也没资格说话。」

  「可是……」

  「说穿了,城里的任何事情,都轮不到城外的人说话。」南英翔道:「我敢说,不出两年,朝廷里一定会有人开始批评,说我们太死脑筋,才搞到吃人肉的下场,说我们为什么不早点撤退,为什么不直接派人向皇上求援,为什么不诈降杀掉尹子奇,为什么不这样,为什么不那样的,我们却无一言以对。事情就是这样一步步演变过来,真要问为什么,又有谁答得出来呢?」

  「我以前听过一句话:『后见之明』是天底下最吵的东西,地上的血脚印却永远沉默无声。」我那时听不懂,现在终于明白了。没有尝过个中滋味的人,当然可以大放厥词,况且那时人们都已经死了,更没办法辩驳。」南英翔道:「所以我要拜托你们,不要让那些好事之徒破坏我们的名声。」

  杜瀛点头:「我明白了。」

  南英翔微微一笑,看看脸色惨白的聂乡魂,道:「那么,我这义弟就交给你了,劳烦你好生照顾,千万别乱来。不准去骑老虎,也不能当土匪。」

  杜瀛呵呵干笑二声,只觉眼里发酸。

  南英翔推开破木门,长吁了一口气:「难得今天天气这么好,应该带慈儿去散步才对。」缓缓踱了出去,踏着稳健优雅的步伐,大步往黄泉而去。

  细雪纷飞,覆满了旷野,也遮住了一切的血腥和污秽。一队奔驰中的唐军截住了二个在野地里茫然游荡的青年,二人手牵着手,个子较小的一个还穿着燕军的军服。

  「你们是什么人?叛军吗?」

  个子较高的青年抬起头来望着带队的校尉:「是从万人冢里爬出来的活人。」

  「杜瀛?」

  「啊?」

  校尉取下头盔,竟是个光头。

  「无碍师兄?」

  无碍道:「张大人不是派你去谯郡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杜瀛摇手:「别提了。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无碍道:「张大人派我先带一队前锋,去睢阳驰援。」

  杜瀛凄然苦笑:「睢阳已经沦陷二天了。「

  「我知道,」无碍道:「我知道!」说着便痛哭失声。

  当张镐听到消息时,同样地拊胸痛哭;他到达谯郡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闾丘晓乱棍打死。

  五天之后,广平王和郭子仪攻入东都洛阳,燕帝安庆绪逃亡。

  许远在那之前就被杀了。他没有投降。

  十一天后,尹子奇在陈留郡被暴动的百姓所杀。显然上天有意要他去给张巡做伴。

  李巨和贺兰进明则继续升官发财,终身荣宠。

  然而那些都是之后的事了。在杜瀛和聂乡魂遇到无碍以后,不久就下了大雪,部队全部扎营休息。

  无碍给了他们两人一顶小营帐,一人只有一条小毛毯,冷得不得了。

  聂乡魂缩在毯子里,一言不发,他已经整整一天没开口了。

  南英翔死了,崔慈心死了,南霁云死了,张巡、雷万春死了,大家都死了。这些人在他的记忆中,明明是活生生的。但是他们却一转眼就全部消失了,仿佛他们从来没出现过。他的生命的一部分,好像也跟着消失了,只剩空白。

  他的眼睛干干的,没有眼泪。

  藉着帐外的熊熊营火,他看到身边杜瀛的侧脸,冷硬平板像一座雕像。聂乡魂又开始糊涂了:这真的是杜瀛吗?会不会又是他的幻觉?

  他的精神逐渐跟身体分离,感觉四周的一切变得不真实,全是一场梦境。真正的他又飞回了阴森的睢阳城里,拉着自己最恨的女人没命地狂奔,没有任何理由,脑子里只想着:一定要救她,一定要救她……

  杜瀛的声音划破了寂静:「李巨。」

  聂乡魂的神智被拉了回来,呆呆看着他。

  「贺兰进明,」杜瀛毫无抑扬顿挫地念着:「闾丘晓,尹子奇。」在黑暗中,他目光炯炯地望着聂乡魂:「这是暗杀的顺序。这几个王八蛋,我要他们全都不得好死。「

  营帐外火光一闪,聂乡魂看到一行眼泪从他脸颊上流下,伸手去碰,冰凉的。

  应该不是幻觉吧?他从没看杜瀛哭过,不会生出这种幻觉来;而且手指上的泪珠,还有充满憎恨的语调,感觉是如此真实。

  「你真的在这里?」伸手贴住杜瀛脸颊,他不太确定地说着。

  杜瀛觉得有异,一把握住那冰冷的手:「你怎么了?」这时他注意到聂乡魂眼中的空洞,了解到眼前有比复仇重要百倍的事情:他的心上人最近受了太多刺激,精神有点撑不住了。

  将他紧紧搂进怀里:「我当然在这里。从此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再也不离开你。」聂乡魂抬头怔怔地看他,杜瀛轻吻他的额头,眼睛,鼻梁,细碎的吻遍及他全脸,然后停在唇上,轻轻地摩娑那苍白的唇瓣,让它逐渐泛红。聂乡魂的呼吸开始急促,眼眶也热了。

  「我爱你。」

  聂乡魂努力点头,想说话却哽咽得开不了口。「我……我……」

  「没关系,我知道。」深深吻上他的唇,感觉到聂乡魂脸上湿湿的泪痕,杜瀛自己也是热泪盈眶。

  两人紧紧拥抱着,久久不肯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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